《长庚》payaki

30、第三十章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底。
　　日军的前进虽然有国共双方共同抵挡，但半年多的时间之后，战线仍被推到了眼下全国的军事政治中心武汉的外围。
　　虽然武汉保卫战的作战计划早在南京失守之时就在准备当中，但如今守在武汉外围的国民党军队同时抵挡着分南北两路夹击武汉的日军，仍是异常辛苦。自八月初以来，长江南岸战事胶着，鄱阳湖西北的第三集团军与在此登录的日军对峙数日终于不敌，今天一早传来消息，瑞昌失守。
　　会议已经结束，办公室里只剩下皇甫卓一个人。他早已收到命令，今晚前往重庆，与他一起走的，是汉阳铁厂预备转移重庆的最后一批设备。
　　此刻他盯着墙上的地图，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了早已失守的南京城上。
　　十二月初他带着蓝衣社的核心资料，与夏侯瑾轩一起从水路离开南京。离开之时正是傍晚，夏侯瑾轩站在下关码头，回头去看夕阳下的南京城，轻声和他说，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一定会再回到这里的。
　　未曾料到的是南京的失守会如此之快。短短的十天之后，就传来了南京失守日军屠城的噩耗，皇甫卓实在无法相信南京周边的防御工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但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只能强撑着去准备下一场战斗。
　　南京，武汉，重庆，皇甫卓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顺着长江划过一条线。
　　夏孤临推门进来：“少爷，夏侯少爷到楼下了，等你去码头。”
　　皇甫卓回身打量了一下已经收拾妥当的办公室，点了点头：“知道了。”
　　到武汉之后没多久，夏侯瑾轩还是去了重庆，毕竟整个中大都在那里。但学期一结束，他又无视了一触即发的大战，来武汉与皇甫卓会和。皇甫卓知道拦他不住，索性不劝——日军自三月份就开始对重庆实施轰炸，留在重庆其实也未必就一定是最安全的。
　　刚走到楼梯口，忽然防空警报响了起来。国民党空军力量薄弱，日军的轰炸机在几大城市如入无人之境，也是让人愤恨不已的事情。皇甫卓冲到办公楼门口，正看到夏侯瑾轩从车里出来，上前拉了他就赶紧往防空洞跑。
　　防空洞里面大都是军政机关官员，夏侯瑾轩一个人穿着便服，在一群军服当中略有些显眼，不过也没人有空注意他。感觉地面又是一震，知道有炸弹落在左近，震落的尘土簌簌地往下掉，落了两人一身，皇甫卓拉过夏侯瑾轩搂进怀里，伸手捂住他的口鼻，自己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等这一阵的动静过去，夏侯瑾轩赶紧挣开了他往后退了点，然后看着皇甫卓忽然就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还笑！”皇甫卓晃晃脑袋，帽檐上掉下一层灰，愣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
　　“皇甫，知道你今天走，日本鬼子这是给你送行吧。”防空洞里烟尘飞扬，即便隔得近也不太看得清，听到同事拿他开着玩笑，皇甫卓也喊回去：“是啊，他们要是扔两架飞机下来就更好了。”
　　众人缓过劲来，四周的玩笑咒骂声不绝于耳，皇甫卓在肩上掸了掸，夏侯瑾轩见了拉住他的手：“出去再掸，这会弄也没用。”
　　“你倒是有经验了。”皇甫卓依言放下了手。
　　“重庆受的轰炸可不少，学生们才是跑警报都跑出经验来了。”夏侯瑾轩倒是一副乐观的样子，“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语气轻松，可想着话中含义，皇甫卓还是叹了口气。
　　警报解除之后，皇甫卓在防空洞口被人叫住了。回过头看清叫他的人，皇甫卓倒是有些意外：“戴局长。”
　　调查统计局一处已经另立门户，如今所谓的调查统计局全称已经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并且全部归到了戴笠名下，这个过去的二处处长，已经成为了现在的军统局局长。而留在他手中的，大约也就是蓝衣社留下的最后直系遗产，其余基本已经归并入了改组完成的三青团。
　　看了一眼已经走到别处的夏侯瑾轩，戴笠转回视线看着皇甫卓：“要去重庆了？”
　　“晚上就走。”
　　沉默了片刻：“皇甫，你真的不来军统局？上海一见之后，沈醉一直对你推崇备至。”
　　皇甫卓拿下帽子：“在不在军统局，皇甫卓抗日之心不改。”
　　对这个回答倒也不感到意外，戴笠最终点点头：“到了重庆代我和你爸问个好。”

　　从武汉到重庆，过了宜昌便是三峡，川江航道狭窄险峻，景色虽美，但此刻也再无人有心情观赏。
　　凌晨时分，天还全黑着，三层的甲板上空空荡荡，不似下层，连甲板上都挤着急于离开战区前往后方避难的平民。
　　皇甫卓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此时站在船尾，握着栏杆仰头看着天空。脚下江水拍打着船身，让人的思绪随着这有节奏的声响渐渐迷失。
　　数月前，他离开南京退往武汉，如今，再从武汉退往重庆。
　　军中都明白，武汉失守大约只是时间问题，如今的努力只是希望能够在武汉尽量消耗日军有生力量，待战线拉长，日军便无力再组织这样的大规模战场战争。
　　到了重庆之后，中国也再无路可退。
　　“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皇甫卓闻声回头，通往甲板的门口挂着风灯，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夏侯瑾轩正朝他走过来。
　　他们住的是双人房，夏侯瑾轩醒过来不见了皇甫卓，走上甲板果然隐约看见那个人站在栏杆边上愣神。见皇甫卓并不答话，便走到他身旁陪他一起站着。
　　夏末的江风虽然不冷，但这里比较高，风吹得厉害，夏侯瑾轩站了一会，忍不住抱起了手臂，皇甫卓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给他披在了身上。
　　熟悉的气息淡淡地萦绕在鼻端，夏侯瑾轩低下头，过去皇甫卓的外套上都是清爽的皂角味道，此刻却是多了一股抹不去的硝烟味道，战争的味道。他微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皇甫卓的手。
　　皇甫卓拉了拉衣袖袖口，感觉军服外套穿在他身上似乎还是大了一号，又给他整了整领口：“我到了重庆，你倒是可以安心待在学校，不用再想着往外跑了。”
　　夏侯瑾轩撇了撇嘴：“开学以后我会很忙的，皇甫上校还请自便。”
　　皇甫卓看他白白净净的半张脸都要藏到军服领子里去了，还挂着一副很不满意的表情，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在担心什么。”夏侯瑾轩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闭上眼睛问了一句。
　　担心武汉何时失守，担心西南几省是否能够担负起对全国作战的支援……要担心的事情太多，眼下的中国，也就如同在暗夜之中逆流而上，艰难险阻，未来茫然不可知。
　　寂静之中江水的声音愈发明显，他揽着怀里的人没动，良久之后才答道：“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天亮。”
　　夏侯瑾轩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无声地笑了笑，温热的气息隔着一层布料抚过皇甫卓肩上的皮肤。皇甫卓的手指从他发间滑过，似乎在自言自语：“看不到光明的路，中国已经走了太久了。”
　　夏侯瑾轩微微侧过身，伸手指着东方的天空：“看那里。”
　　皇甫卓顺着他的手指着的方向抬头看了过去：“长庚星？”
　　夏侯瑾轩点点头：“即便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总会有照亮前路的存在。”说着把手收回来放在了他肩上，“我的长庚星，一是对中国的历史与未来的信仰，另一个是你。”
　　天边的一抹白色渐渐亮了起来，晨光勾勒出了脸部的轮廓，夏侯瑾轩迎着他的目光，脸上表情坚定，眼神中却透着深情，用食指在皇甫卓唇上按了按，他继续说道：“你的存在对于我而言的意义，是你无法想象的，我能无所畏惧地走下去，因为我能看到你在我前方。而且我知道，”他顿了顿，“我伸出手就能找到你。”
　　皇甫卓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抚过他的脸颊：“将来也一样。”
　　夏侯瑾轩唇角绽开一个笑容：“我当然知道。”
　　皇甫卓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把夏侯瑾轩带进怀里用力搂紧，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沉重：“终归会走出去的。”
　　夏侯瑾轩点点头，转头看着东边越来越亮的天色。
　　白云聚集的地方，云层边缘已经隐隐出现了金红色的光芒，待船转过一个急弯，一轮红日在眼前，缓缓升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