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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叶家六少爷堪堪赶在寒食前一天晚上回来,问水在码头从中午守到半夜,好不容易看见船来了,一个哈欠打一半跳起来朝那艘船挥手。
      叶六少风尘仆仆身材健壮了不少,他捶了下问水的肩头,问水踉跄着差点摔跟头。
      “小弟,你的身板也太弱了。”
      “我已经比以前强了。”问水狡辩,揪着六哥的袖子往家带。
      叶三爷在山庄门外迎接儿子,父子相见捶捶打打,问水躲得老远生怕自己无辜受伤。
      六少爷给父亲粗略讲了目前那方情况,最后看了眼问水,小声问:“问水他——”
      叶三爷拍了拍儿子的肩:“明天一起去。好了,你快回去收拾一下,洗洗,你娘还在等你。”
      “是,爹。”
      祭拜的仪式和往年差不多,问水望着新添加的黑漆木牌怔怔出神。
      并排的叶六少拽了拽他袖子,问水看他一眼,跟着跪下叩首。
      叶家迁居西湖边并不很久,墓园里寥寥可数的几座。平时专门有人清理,干干净净不需要除草培土,问水便认真地在娘亲墓碑前添香磕头,舀一勺清水从石碑顶端淋下,再取墨重新填碑文。
      在后面不远地方,新坟萧索。三叔拍了拍碑石,三婶泣不成声,叶六少环着母亲肩膀不知从何宽慰。
      问水很小时候就知道,二哥其实不是他的亲二哥。三叔迎娶三婶的时候,二哥已经在三婶肚子里两个月。
      叶三爷这般看起来粗犷却是痴情男儿。当年他向三婶求爱不成,便默默退其次做了她兄长保护她,看着她和心上人琴瑟和鸣。谁曾想好景不长,三婶爱着的那个男人突然重病不治而亡,她又被家中哥嫂堵在外面不准进家门,叶三爷马上亲自将接她到藏剑山庄。那时三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想离开,叶三爷说“你一个女子能去什么地方,这种时候又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留下来,我会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随后,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再后来山居出生,叶二爷高兴极了,把自己会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他。即使后来又有了一双儿女,他对山居倾注的感情从没有变过。
      所以山居说要离家去恶人谷的时候,叶三爷才特别气愤。他对山居的期望远远高过一般父子,他曾对叶二爷说“剑庐以后的总管一定是山居,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可是他耗费了最多心血雕琢的一块玉却自毁其羽堕入墨潭,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只能愤怒地叫他滚。
      山居走了,没有活着回来。
      叶三爷抑制着颤抖,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填山居的名字。
      问水站在母亲的坟茔旁边,望三叔的背影,望依偎着的三婶六哥,心里沉沉的梗着,像塞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他张开嘴呼吸,每一下都在颤抖。他勾了勾指头,空空落落。
      漫天绚烂夺目的灯火中,他顶着木雕的鬼面具啃一串糖葫芦,二哥牵着他的手晃晃荡荡,回过头,擦去他嘴边的糖渣,眼睛里流着靡丽繁华的光彩,取笑他“馋嘴的小花猫”。
      四周的声音渐渐散去了,问水觉得自己躺在一片随风摇曳的芦苇地里,与人比肩高的秋香色芦苇在他身边哗哗摇摆。蓝得透明的天空上,飞过一队整齐的大雁,高而远的,好像是一串墨点上各自左边有一撇右边有一捺。
      问水浑身懒洋洋的,似睡非睡。
      那一阵阵的哗哗声中,又传来不规律不清楚的响动。问水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二哥说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响动停止,出现在他眼前的像是二哥,又不全像。
      那个人翕动嘴皮,缓缓说:“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问水心里忐忑而且迟疑。他并没有动嘴,声音却自己发出来。
      “到那边去。”那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问水急切道:“等等,我也要去。”
      “不。”那人摇头,“那是你现在去不了的地方。”
      “别丢下我!”
      “没有谁丢下你,在你身边还有许多人,还有重要的人,你要好好和他们在一起。”
      “哥——”
      “问水?”
      声音突然变化了,问水盯着那个人,渐渐看出不一样的眉目。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笑起来,笑容温和美好,像春天里融融的春光,又像三月天粼粼的春水。
      “走了,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哪儿?”问水问。
      那人指了和刚才相反的方向:“大家都在等你,快起来了,乖。”
      那人微微弯下腰,朝他伸出手,掌心软厚指节修长,他的腰带上嵌着一块青玉圆佩,上面雕刻着阴阳鱼。
      “来,我们一起回家了。”
      问水慢慢笑起来,将自己的手搭在了那人的手上。

      “紫霞,我想去把囡囡接回来。”问水趴在床上扭了扭说。
      紫霞拍了下他的屁股:“别动。”
      “嗷。”问水痛叫一声,“你轻点啊。”
      “我还第一次看见有人扫墓扫得一身青紫的,你到底是去祭拜的还是去打架的?”
      紫霞朝手心又倒了点药酒,搓热,再翻掌覆到问水肩背上柔力推着淤青。问水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叫唤着,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站久了有点晕,谁知道正好撞到娘的墓碑上,哎,轻点啊——”
      “轻点那是挠痒痒。”
      问水把脸埋在枕头上哼哼,过一会儿忍不住侧过头大口呼吸,又问道:“我说我去接囡囡,怎么样?”
      “这种事你去和你爹你叔商量,跟我说干嘛,又不是我外甥。”
      问水嚅嗫半晌:“我怕爹说一声不准,我就缩了。”
      “那你就去对你的三叔四叔卖个娇耍个浑,让他们去给你爹说。”
      “唔——”问水考虑这种办法的可行性,“要是爹还是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他面前绝食,静坐,再不就去他门口跪三天三夜。”紫霞出着坏主意一点也不心慌脸红。
      铃铛探了半个脑袋扒在门边看,万儿拍了下她的头,示意她将热水端进去。
      紫霞道声“多谢”,洗了手擦干,将衣服丢到问水头上:“被他问了,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绝食我干过,静坐也干过,但是下跪什么的——爹肯定不会信是我自己想的。”问水抱着衣服愁眉苦脸,紫霞看他一眼,哼笑道:“你还真想着去跪啊?你就不能多想想用什么话能说服你爹,就省得自己吃皮肉苦头了。”
      “可是感觉好难。”
      紫霞给他扯了一下穿歪的领子:“不去做就永远做不到。你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问水拉住他,问:“你要去哪儿?明天我过生,你一定要在。”
      “我不是离家出走。”紫霞撇开他的手,“有点事,去扬州找个人。”
      “我也去,你等等。”问水手忙脚乱穿衣服,紫霞扶他肩摁了一下,问水“嗷”地叫一声。
      “你还是好好养伤,不然明天起不了床,还怎么过生日。”
      问水思想斗争片刻,追出去对着紫霞背影喊:“那你早点回来。”
      紫霞只挥了下手。
      问水回房间里,开始认真发愁要怎么跟爹和两个叔叔开口。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还不知道于家人搬到哪儿去了。
      自从那天之后,江湖中很多人不齿于在良行径,有些人还去他家门口泼血闹事。加上他死后原本和史家说好的种种条件都作废,乱军侵入时再不能像当初东都被攻占那会儿般,有人暗中保他府邸安稳,据说于家在那边城里的宅邸如同普通人家一样,被乱军一通洗劫,幸亏家中人跑得快提前出了城,但之后就几乎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还是得通过四叔的关系去找到人啊。问水想了会儿,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中途抛下囡囡,那样的话他是真没法再去见大姐了。
      藏剑山庄有个很大的地窖,平时用来存放酒、菜,和一些特殊东西,在它的最深处有一间石室。
      那日看见祠堂里只多了一块牌位之后,问水问了大姐的去向,然后他就被带进了这个石室里。
      门刚一被推开就扑出透心的冰凉之气,石室中间放着巨大的一块冰,这是多年前藏剑山庄偶然获得的千年玄冰。
      当时诸多大夫都对气若游丝的叶家大小姐表示束手无措,之后她被接回来放进了玄冰里。
      叶家并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让叶大小姐醒来,但有一丝希望总比全然的绝望好。
      问水想起了离经。
      既然鬼医对给活人开脑有兴趣,说不定也会对救活一个气脉俱毁之人有兴趣。

      这个想法他并没有当场说出来,而是等着紫霞回来之后,以一种太张扬的无事献殷勤的态度迎上去,给他掸衣服,拉他到院里坐,一边喊铃铛上清露一边给他捏肩赞扬他“果真俊逸脱俗气质不凡”。
      紫霞敲了敲石桌:“说吧,有什么事?”
      问水嘿嘿两声转到他面前,一半屁股挨着石墩子,笑得十分谄媚:“你认识离经时间久,和他比较熟,你说我成功求到他救醒我姐的机会有几成?”
      紫霞转了下眼珠子:“看他心情。”
      问水露出“果然这样”的神情,略一顿盯着紫霞说:“为什么你对我姐的事都不惊讶?”
      当然不能说叶四爷早就透露个详详细细,也不能说离经和他姐擦肩而过。
      紫霞看着铃铛给他倒水,嘴边笑意怡然:“我不是会道术吗。”
      问水眯眼端详他半刻,好像信了,倾身道:“那你可以帮我算出囡囡在哪里吗?”
      “找人这种事,求你四叔更快。”
      “为什么?”问水一手支在石桌上托着腮帮,一手掐指头说,“不就这么掐指一算,就有了吗。”
      紫霞端起杯子瞧问水一眼:“贫道岂能与那些江湖术士相提并论。”他抿口水,眼波流转,“测算这种事必须严谨,须得斋戒三日,焚香沐浴,再耗损修为方可精准。”
      “啊——”问水微惊道,“我不需要很精准,知道大概地方就可以了。”
      “贫道做事向来竭尽全力,绝对不能砸了纯阳宫的招牌。”他略偏头扬起下颌,神情自负。
      “那还是算了吧,折损修为什么的,感觉好严重。”
      问水手掌铺在腿上搓了搓,心想四叔找人只需要给各个地方传个信,最多就是耗费点体力,多吃几口饭就补回来了。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对父亲和叔叔们开口,商量自己去接回囡囡的事。
      鹤翔山庄少主那事搞得太不地道,如果说背信弃义反打了联盟中恶人谷成员一耙还能算是与正道合谋,但他暗中勾结乱军史氏企图倾覆朝堂简直罪大恶极,活该后世唾骂。现在山庄是毁了,于家也如同落水狗不知躲藏在何处。虽然于在良生前对囡囡嫌弃万分,然而她毕竟是叶家血脉是藏剑山庄的后代,保不定以后于家会以囡囡为筹码和藏剑山庄做交易。
      那是叶大小姐的孩子,凭什么要成为别人手里的棋子?
      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取得最大利益——这是叶四爷教给问水的。
      叶小少爷以前不需要争取什么,想要的东西总是能直接送到他面前,所以他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但是现在,他要为了大姐的孩子,踏出他人生中重要的一步。
      于是在为他筹办的生辰宴快结束的时候,他第一次无惧父亲严厉的目光,挺直了脊背郑重而坚定地说:“爹,我已经成年了长大了,不能再做懦弱胆小什么事都不挂心的小少爷了,我应该要为藏剑山庄做点事,为爹和叔伯们分担责任。囡囡是大姐的孩子,也是藏剑山庄的血脉,她应该回到自己的家里。我会保护好自己,深思熟虑谨慎行事,平平安安的,将叶楠带回来。”
      事后往听翠院走的路上,刚才旁观了全过程的紫霞免不了又调侃问水说:“哎,刚刚的叶小少爷还真有几分勇士胆色。”
      他听见问水虚弱地叹口气,随即右肩一沉,问水搭上他的肩膀,顺势全身脱力挂在他身上,哭嚎了一嗓子:“吓死了我了——我好怕爹突然一巴掌把我拍死啊,嘤——”
      饶是镇定自若的紫霞也被暗暗惊了一下,他眼角余光瞥见前面引路的小厮手里的灯笼大幅度晃动,心想幸亏现在没走在华山那些逼仄的栈道上。
      紫霞忍了忍,没忍住,失声大笑出来,问水抓紧他领子有气无力横他一眼:“有什么可笑的?!”他可怜巴巴抽泣一声,“腿好软,走不动了……”
      “咳,你这个样子。”紫霞伸出拇指擦他脸上挂着的一串眼泪,“刚才不还挺威风凛凛的吗。”
      问水侧头在他肩头蹭蹭:“我一辈子没这么用力过。”
      紫霞捉着他手,撇嘴笑了笑:“为了表扬叶小少爷刚才的勇气,来,背你一段。”
      问水又抽一下鼻子:“不准半路把我丢下去。”
      “贫道会干这么卑劣的事吗?”
      问水想了想:“花间哥说,你很危险的。”
      紫霞一挑眉转过头:“不要就算了。”
      “哎,我要。”问水攀住他脖子蹬地一跃,就趴在他背上,两条腿紧紧缠住他的腰。
      紫霞向后张开手,托住叶小少爷的屁股耸了下:“趴好了啊。”
      “嗯。”问水重重点头,他下巴搁在紫霞肩弯,看了看前面走路还有些晃的小厮,说,“四叔肯定先和爹说过了,我昨天去拜托他帮我找囡囡下落,他就猜出来我想干嘛了。”
      “不仅是你爹,你三叔你六哥还有那些管事,还有谁不知道?”
      “啊?”问水显出后知后觉的惊诧,“我说他们怎么都那么镇静,居然没有人跑出来打断我。”
      他又想了会儿,忽然贴在紫霞耳边,软软鼻音拖长喊了一声:“紫霞——”
      紫霞立刻头偏开嫌弃道:“谁才说自己已经成年了,又装什么嫩。”
      “人是可以一部分成年,一部分不成年的。”问水问心无愧地狡辩。
      紫霞瞥他一眼:“谁说的?”
      问水得意挺了挺胸:“本小爷。”
      “哼,世上已经有一部《论语》,以后再出一本《问水语》吗?”
      “谁说不可以?!”问水撑着紫霞的肩支起身来,紫霞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自己蹦下去,可不算是我丢你下去的啊。”
      闻言问水赶紧又伏下来,搂紧他脖子,支吾半晌继续说:“紫霞,你说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是个荒郊野地,我被歹人捉了怎么办?”
      “我相信藏剑山庄绝对不会让小少爷只身犯险的。”
      “可是他们都不会道法啊?你看,如果你用遁地术一钻,我们不就安全了吗?”
      紫霞歪着头瞟他两眼:“你是不是志怪话本看多了。”
      问水拍了拍他胸口,枕着胳膊转眼说:“唔,其实我觉得我的情绪还是不稳定,要是突然又发狂没人阻止得了,可怎么办?离经不是把我托付给你了吗,可不好把他一番心血都泡水了啊。”
      “别拿离经说事。”紫霞将他朝上耸了耸,“当时他确实让我注意你的情况,如果你疯癫太过,就给你灌药弄成白痴。”
      “啊?”问水吓得抓紧了紫霞的衣服,“真是太歹毒了。”
      “这话你最好当他面说。”
      问水立时就蔫了:“不敢。”
      “问水。”紫霞叫他,脚下缓了缓,声音低沉着从来没有过这么认真,“你应该学着自己控制,没有什么人是可以被你依赖一辈子的,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还有你爹,叔叔,和山庄其他的人,最后解决所有难题的只会是你自己。”
      问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这个反应似乎让紫霞满意,他悦声笑道:“你已经懂得一点意思了,很好。”
      他拍拍问水的腿:“我给你讲讲为什么我会一直在外面很少回纯阳宫吧。”他顿了一下,“其实在纯阳宫的宫规里,弟子必须有师命才能下山,办完事立刻就要返回。我算是少数的几个特例。”
      紫霞的嗓音低醇轻柔,像夜色里铺开的丝绸。
      “年少时我也是纯阳宫里的惹祸精,但是总有师父师兄给我收拾烂摊子,直到有一天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想了会儿,“那件事还是师兄替我担下了,但他也发誓这生不能离开纯阳宫。当时他就对我说,一个人不能依靠另外的人活着,能一辈子照顾自己的只有自己——后来我理解得有点过头,总是在外面闲晃不愿回去——不过,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去陪着师兄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去?”
      “等我懂得了师兄说的另一段话。”
      “什么话?”
      紫霞笑着看问水:“那段话和你没关系了,小屁孩。”
      “别再说我小。”问水猛然在他身上一拍,“对了,我今天二十了,你以后都不要再叫我小孩,也不要再说什么‘乖——’”
      “好,不再说了,叶大人。麻烦你趴低点,别乱动了好嘛,乖。”
      “你刚刚才答应不这么说了,又骗人。”
      “花间没有告诉你吧?”紫霞再回头诡秘一笑,问水打了个激灵,怯生生问:“什么?”
      “我属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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