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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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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霞打了两个喷嚏,闭闭眼摸了把鼻子。
叶四爷给他杯里又倒上水,取笑道:“这种天气就该乖乖呆在山上,到处跑个什么劲。”
“你敢不种那么多柳树桃花吗。”紫霞端起杯子,“还真要装成个藏娇风雅地?”
“哎哎,这话什么意思?来我这个山庄的可都是清清白白,赤诚交往,比如紫霞道长你,莫非也是个俏阿娇。”
紫霞手指一转,半杯水犹如彩凤展翅泼洒而出,叶四爷抽桌上玉箫指旋密不透风,水滴似解散珍珠四下里飞溅。
紫霞一边啧啧摇头一边袍袖携柔风,身不动手执杯兜圈往桌上一搁,清亮半杯水。
“道长好手法。”
“彼此。”
两厢都是虚伪一笑,叶四爷另摸来只碧玉盏:“去年埋树根下的桂花酒,昨天挖出来一坛,刚刚好。”
“贫道却之不恭。”
叶四爷招手唤小厮去取酒,这边却说:“嘿,你可真不客气。”
“四爷向来慷慨,江湖谁人不知,贫道若推辞岂不是很驳四爷面子。想贫道游走四方这么多年,哪里人不称赞‘解心知意’。”
“以前我就想说,你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紫霞沉眸思忖片刻:“贫道觉得还需勤加修炼。”
叶四爷蹙眉摇摇头:“你师父当年怎么——”
“‘没有把你从山上丢下去’,是吧?”紫霞瞥他一眼,“没新意。”
叶四爷不怒反笑,拿着玉箫敲了敲他的手背:“前几天京师的人传了话回来,想不想知道?”
紫霞只是盯着那只玉箫,说:“柳姑娘的信物,你竟然还没丢,真是痴情无情谁人知。”
“不要转移话题。”叶四爷再敲他,紫霞躲过去挑眉道:“要说便说,一戳中心事就羞愤起来真让人苦恼。”
看他叹息的样子,叶四爷只觉得脑仁隐隐生疼,瞬间有种绑起来送给他师兄做贺礼的冲动。
小厮已将酒坛端上来,放在旁边小桌上,叶四爷示意他启封,一股醇香随之飘散而出。小厮将酒水倒进酒壶,再摆到榻上垂手退出去。
紫霞啜一口酒,啧啧赞曰:“红袖酥手,确是不凡。”
“还真被你猜出来。”叶四爷端着酒盏点他一下,“姑苏红袖,擅酿酒更擅剑舞,曾与公孙氏在京师同台献艺,不分伯仲。”
“居然连她也逃不过你的贼手。”
“是啊,你羡慕吗嫉妒吗?哎,要说世上迷恋紫霞道长的姑娘也不少,可惜道长一个都看不入眼,白白辜负多少芳心。”
“不正好给你机会趁虚而入吗。”紫霞笑了一下,“不过要求红袖姑娘酿酒条件苛刻,向来精明的叶四爷怎会为了一口之欲下血本?”
“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叶四爷喝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品味。
紫霞调整个坐姿,斜身倚着榻上小桌。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叶四爷咽了酒说,“问水的生日,你还不知道吧,正是二十年前的清明。”
紫霞微愣,道:“好巧。”
“是啊,和太虚道长恰是同一日,你不回去给你师兄庆祝一下?”
“修道之人不看重这些,想起来了多吃一根面而已。”紫霞晃了晃碧玉盏,“你还真是宝贝你这个小侄子。”
“他是家里这辈最小的,你是没见着他小的时候家里人那个宠啊,就像二哥那种不苟言笑的,也差点去给他掏水里的月亮。”
紫霞想着现在叶二爷的脸,失笑:“还真看不出来。”
“怎么说呢,毕竟是二嫂以命换来的。二嫂那个人年轻时候个性豪爽嫁人之后办事爽利,人缘极好,阿瑶的性格就像她。”叶四爷顿了顿,叹息道,“阿瑶出嫁的时候,我还说‘他敢欺负你就告诉四叔,四叔必须给你出气’,但没想到,唉。她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不肯求人不肯低头,那个时候我就在那边,她还是一句没说,直到那天。”
他喝完了盏里的酒,紫霞提起壶给他斟到八分:“事情已经过去,如今定局,多想无用。”
叶四爷摇摇头:“我也对自己说,过去就过去了,活着的人有更要紧的事得做。可是,有些东西是止不住的。山居是我送回来的,一路上我都想,会不会下一刻棺材板被一剑劈开,山居怒气冲冲爬出来像以前似的破口大骂‘谁把爷关在这黑黢黢倒霉地方’。”
他学那种口气,是属于年轻人特有的英气勃勃意气风发,不怕天不惧地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姿态。
“可他凉透了。”风流四爷的眼中透出几许黯然颓丧。
当日情景,紫霞在场。他脸上袍上沾着血,七星流云剑剑身蜿蜒着几丝腥红。叶山居倒下的位置距离他不足两丈。叶大小姐奔跑过来的身影像一只折翼的飞燕。他听见从某一个地方传来极其悲恸的嘶吼,四周厮杀叫喊声震天动地,可他偏偏听到了来自远处少年清而利的一声,痛到心尖上的呼喊。
终生难忘。
叶四爷端盏和紫霞手里的碰了一下,发出脆响,他有些愧疚地弯了弯唇角:“难得见个面喝点酒,却和你谈这些不好的事。”
“适当倾述有利郁怀纾解,贫道倒是不介意把胸怀奉献出来,只恐怕四爷温柔乡太多看不上。”
叶四爷似乎缓过来些,“呸”他一声:“有一点我始终没明白,问水怎么被鬼医救了?”
紫霞放下盏,从碟子里挑一只青果,道:“离经说他路过,看见一群人抬着什么涌出去,一群人四散各自走,地上躺几具没什么用处的尸体,堂中椅子上坐着个垂首的女子,似乎还有气息,正要过去错眼见脚边还有个趴伏的少年,浑身染血,他踢了一脚发现人只是昏迷,身上有几处不严重的伤,后脑许是被钝器击中。这时候又有人声过来,他扛着那个少年就走了。后来少年身上的伤都好了还没醒,就留着想办法怎么把他弄醒,醒了之后又想留着给他治治脑伤。”紫霞笑了一下,“要不是他突发奇想,想尝试给活人开脑,我也遇不见你家问水了。”
“他‘路过’汇义堂?”
“嗯,他自己说的,我看啊,他是知道会出点什么事才故意去的。不过,他本来性子冷而且做事不循常理,从哪儿路过都不算奇怪。”
“哎,他也算是对叶家有恩,以后万花谷有什么需要,至少我叶四爷是能帮就帮的。”
“这话你自己说的。”紫霞偏头指着他,晃晃指头,“我可要告诉花间,让他来大大的讹你一笔。”
“你可别太过分。”叶四爷拍掉他的手,“现在中原门派所剩无几,北面战事不定,藏剑山庄不得不断了所有外务,想帮也是有限的。”
“反正今日有你四爷金口玉言,以后总有一天要用上。”
“又不是应了你什么,你这么兴奋是干嘛。”
“讨便宜也是人生乐趣,管他是给谁讨。”
叶四爷一拍大腿:“你这么说我想起来,当年你装作不认识我来讨水,趁机去摸了把问水,那时神情之猥琐,我差点也想装不认识一剑挑了你。”
紫霞抬眉神情轻慢道:“嗯,你当时挑了我,现在可能没你活蹦乱跳的宝贝侄子哟。”
叶四爷看他一眼,微笑起来:“再来一杯。”
酒尽话毕,叶四爷送紫霞出得门,紫霞捂着鼻子环顾四周:“问水还说你这里知己遍布,怎么我来这么久半个都没见,你可真不够意思。”
叶四爷白他一眼,“修道的人清心寡欲啊,若是你要弃道。”他凑近紫霞,“哥一定给你挑最出众的。”
紫霞面如莹莹之兰,笑如艳艳之桃,满副怡情悦致,门廊灯笼投下的融融光亮中扣人心弦的俊美。他抬手轻轻拍叶四爷的脸,柔声说:“那时贫道第一个要找的,非四爷莫属。”
桂花酒的香气随着他的吐息传播,融在一片桃李芬芳中,带着丝丝扣扣醉心的缱绻娇娆。
院中静立的小厮噗通一声摔了个狼狈,叶四爷打个激灵猛然醒神,吐出一句粗口:“他娘的,紫霞你竟然用摄魂术,我要告诉太虚!”
“你告啊,反正他发誓不下山,我不回去他又奈何。”紫霞轻笑。
叶四爷再要戳他脊梁却发现一晃眼工夫,他的身影已到三四丈外,徒留飘飘渺渺的一个背影,没入夜色。
紫霞带一身酒香慢悠悠行在回藏剑山庄的路上,四周有许多悉索声响,他嗅到淡淡腥气和一丝潮湿泥土气。掐指点算,西行不利,而听翠院却在东北向。他悠悠叹息,心想还是走不得。
何时又走得?又为何须得走?
他抬头望天,无月之夜星辰居然也暗淡,想必是云厚将有雨。
紫霞道长果真神机妙算,他刚进了听翠院的门,就落下几点雨滴。他站在院正中,无遮无掩处,天水逐渐淅淅沥沥,贴着他面上的皮肤滑进领口。
他舔了舔唇,清净无垢的雨水没有什么味道,却被他染上桂香。
红袖的酒,果真是最好的。
他慢慢想着,让问水去他四叔面前多卖几次乖,诓得叶四爷甘心情愿为讨侄子欢心欠下许多,也要圆侄子的愿,而他是后面贪嘴的麻雀——让师兄知道了日子可不好过,然而,反正他不会下山来逮,怕那么多作甚。
心里霎时就坦然了,再晃晃悠悠回房间里倒头大睡。
翌日雨仍没有停,问水有些窃喜,他撑着伞去给爹问安,三叔四叔居然都在,正商量寒食祭拜的事。
族中子弟照例是都得回来,但这几年情况特别,四姐出嫁了,五姐去远方游历回不来,三哥六哥随唐军去北方,只有六哥能赶在那天前返家。
大伯是肯定不会出剑冢的。问水想,祖父也不问世事多年,甚至还说过不如早点把他的牌位摆到祠堂里。
叶二爷当然是断然否定的。
“问水。”
“啊?”冷不丁被点名,问水被吓了一跳。
叶二爷眉头微皱,四爷偏过头来,说:“二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里?”问水暗道糟糕,想入神了竟然没有听见爹说话完蛋了一定会被训得狗血淋头。
没想到叶二爷没有计较,只是重复道:“祭拜。”
问水下意识问:“为什么不去?不是每年我都得去吗?”
三叔咳嗽一声,说:“你要是不太舒服,今年就可以不用去。”
“真的,可以不去?”问水表现出欣喜神情,转眼却自我唾弃,“不对,我是去吧,六哥一个人太可怜了。”
四叔看着他问:“为什么可怜?”
问水掩嘴悄悄对他说:“一群长辈围绕着他这根独苗,多凄惨啊。”他想了想那场景,被自己的救兄义举深深感动,忍不住有点热泪盈眶。
叶四爷眼皮跳了一下,也掩嘴悄悄说:“你,真的没事?”他考虑了一下措词,接道,“那地方去年,有新添。”
问水眨眨眼发愣,好一会儿似乎转过弯来,垂着眼抓了抓铺在膝盖上的衣摆,小声说:“嗯。”
他又撑着伞要回听翠院,半路遇见了紫霞。
他看着紫霞,后者穿了身鸭卵青地嵌墨色云边的袍子,腰带上一枚雕着阴阳鱼的青玉圆佩,七星流云剑依然被丢在了房间里。
“你为什么总是不带着你的剑?”
“有必要吗?你天天吃饭也没有把米背在身上。”
问水透过雨雾看他,视线有些虚,对面的脸不太真切,这点让问水感到不满。
他走上去,收了自己的伞站到紫霞旁边,抬头看了看:“你的道冠呢?”
紫霞擎着伞略往问水斜了点,说到:“要是我戴了道冠,你还能看见一把完整的伞?”
问水侧头想了会儿,噗嗤笑出来,一边和紫霞回听翠院一边问:“那你们在山上,下雨的时候要出门怎么办?”
“反正我是不出门的,谁爱去谁去。”
“你的师兄弟肯定很讨厌你。”
“怎么会,我烤肉饼的时候一定会给他们留几个。”
“紫霞。”
“嗯?”
“后天你去吗?”
“你们家的活动我一个外人去干嘛。”
“唔,我给他们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再好的朋友也是外人好吧。”
“……哎,怎么样才能不是外人呢?”
“名字写到家谱上。”
“咦?”
“你娘亲,你三婶,还有你未来的三嫂六嫂,名字写上去就都是你叶家的人了。”
“唔……我偷偷把你名字写上去?”
“你是不是淋了雨发烧啊,来我摸摸,乖。”
“哎呀我没有——伞打好,雨淋到我了。”
“幸亏贫道清修身材好,想想你三叔那体型,你能和他挤一把伞吗?”
“脸皮厚。”
“谢谢。”
“……我想起来家谱放在哪儿了!”
“你能忘了这事吗?”
“唔,把你名字写在我前面也可以。”
“你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