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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山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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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随着赵构二十五岁万寿圣节的临近,各州军向皇帝进贡的银,绢,马等礼物开始络绎不绝地抵达临安。新任的武昌开国侯岳飞,此回竟先遣其子岳云为官家上寿,称自己在料理完鄂州军事后,定亲赴临安恭贺安康。
我一边忧愁地希望岳飞别来才好,一边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翘首盼望岳云的消息。终于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听得鄂州队伍已经抵达城外。
与云儿又是三个多月未见,我大喜忙宣他入宫。等福宁殿外玉阶上再一次传来活生生精神抖擞的脚步声时,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起身向他迎去,几乎与夺门而入的云儿撞了个满怀。
对上眼前黑湛湛弯弯笑如月牙儿的眸子,我喜得一把握住他臂膀,“云儿----你----你竟又长高了!!”
岳云身着锃亮护心甲胄,捧盔在手红缨鲜明,露出头顶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到了我肩膀高,他满脸发光地端正冲我行了个礼,“官家!”
他肩上头上,有一层薄薄积雪,眉梢眼角,也有润色湿意,定是一路冒雪马不停蹄。
我忙牵起他的手,捧到嘴边热乎乎地呵了一口气。岳云眸光澄澄,笑得更灿烂明朗道,“官家,我不冷。”
我爱怜道,“握了一路缰绳,手都是僵的,还说不冷?”说着将他双手拢到了自己袖口内,摩挲生暖,只待他指尖果然软和红润了,才罢休。
岳云被我牵着走入内殿,他颇为好奇地左右看看:万里河山泼墨紫檀屏风后,掩着端端正正的书房卧室,北墙下是坐塌小几,南墙上挂着□□宝刀,更有一副苏轼江城子,“西北望,射天狼”,被我挥洒写得豪气万丈。内里装饰,几乎看不到金玉痕迹,只有数盏琉璃明珠灯高高悬在架上,能将夜晚照得通明透亮。
整个福宁殿干净清爽,无半点奢华之气,很投岳云脾胃。
他瞧见案上摆着的粉青莲花鱼缸,惊喜“哗!”了声,顾不得解甲,走近端详起在缸内游着的五彩小锦鲤来。
鱼儿见到人影,以为是有投食,也纷纷浮出头,翕张着嘴吞吐。看得岳云撑颌都笑出声。
殿中内侍将黄铜熏炉中加满银炭后,便全数退走。我走到岳云身后,拍拍他肩道,“云儿,连日奔波累了吧,赶紧卸了甲,松乏松乏。”
他点头,大方地依言照做,抬着胳膊手指灵巧地飞速解下系带。我站在一旁,见他甲胄下身着的寒衣依旧只是普通军士所用的皂纳绵披袄,忍不住恼火:这就是岳飞治家的待遇了:云儿身为武昌侯的嫡长子,装束竟依旧俭朴如此!
视线瞄一眼挂在紫檀架子上,正悠悠吸纳着龙涎熏香的银狐皮毛大麾,那毛尖簇簇,不见半根杂色----不禁遐想了一番,若这件披在云儿身上,待他策马奔驰时,该是何等灵动,融光流淌,尊贵无双?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是没送过皮草去鄂州军营,可哪里能有半块落到云儿身上?假如真把此物送给云儿,岳飞回头见了,不变色斥责儿子一顿才怪!
这边我不断腹诽,那边岳云已整理整齐,突然瞧着内间寝室,问我道,“官家整日都住在这殿内吗?”
“自然,这是朕的家,不住这还能去哪里?云儿,朕与你收拾的屋子,就在隔壁,你无需拘束,且将这当成家里吧。”
他嗯了声,星目熠熠,又上下仔细扫了一边室内各处,满足一笑,兴致勃勃对我道,“官家!我有礼物要送给官家!已经带来了呢!就在殿外!”
我宠溺笑着,“是,朕早收到礼单了。”
他摇头道,“不是那些,是我单独送给官家的。”
“哦?”便任岳云拉了我的胳膊,一前一后往殿外走----他力气大得又让我骤然一惊,继而看着他的身形宛然微笑:云儿,真越来越结实了。
细雪如碎玉簌簌,洒在玉阶之上。鎏金狮子兽头也顶了一脑袋的白色冻霜。岳云回头道,“官家!留心脚下!”说着握住我胳膊的手,更是稳当。
我笑了笑,感受到臂膀上传来他指尖的灼热,暗想:从前是我护着他,如今不过是少年,云儿却恨不得张开羽翼来保护我呢!
低头看,我们的步履踏在雪上,倒像是薄薄在洁白宣纸上留下的一行印鉴,为年年岁岁相伴相偕以作铭证吧。
殿外空旷,疏影暗香。岳云所说的礼物,此刻已经立在庭院中央,只是蒙了好大一块红布保持神秘。守候在殿外的内侍们见了我,忙不迭一一行礼叩见。
岳云转头对我笑,又瞅一眼围观的那些人,眨巴眨巴眼睛,只不言语。
我会意,吩咐道,“小岳官人在宫中宿值,你们去看看朕安排的屋子可收拾妥当了。再将御花园暖房里的兰花挑上两盆上好的,摆在屋内。”
无干闲杂人等都依言离开。
岳云松开我,蹬蹬走到那边,伸手一掀,就揭开了那阻挡新娘庐山真容般的盖头----我定睛细看,是灼灼耀眼,一株洁白无暇的怒放山茶!!
倒抽一口气,愣愣凝望眼前这一树团团簇簇开得饱满的花朵,骤然间说不出话----白茶花!怎么是白茶花呢?
岳云得意道,“官家,我在鄂州,有一日忽然瞧见山野中长了这么一株山茶花,和官家在纸上画的花儿一般漂亮,便掘了来献给官家。官家,我还特意问了养花木的匠人,如何才能移栽呢。”
我脸上带着勉强的笑,痴痴望着这前世的定期信物:岳云一路照料得当,白茶不见半点委顿地盛开着,花瓣如玉,莹雪洁白,我多想伸手碰一碰,却生生顿在半空中。
不!不敢,再不敢。
记得吗?庐山陵园下,纵然有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春风却再也吹不生他。弥留之际,窗外一树山茶白苍苍容颜如雪,映入我最后的回光意识……怎么兜兜转转轮回一世,它又来了?
我眼眶酸楚难当,不知不觉握住了双拳。
岳云惊奇急道,“官家!官家不喜欢?”
“怎会……”我不迭摇头,忙含泪笑道,“怎么不喜欢?这,这是朕的最爱。”
可岳云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被泼了一盆冷水,黯淡熄灭。他如做错了事般低下头,道,“官家不必哄我。”
我连连摇头,胸中横哽的万般滋味让我不知如何说起,酸甜苦痛一股脑儿席卷而来,我一把伸臂,大力将岳云使劲儿揽在怀里。
他抿抿唇,顺势靠在了我的臂弯内,但眼中分明有委屈探究浮起,瞧得我心神惶恐,抱着他颤声道,“不哄云儿。朕喜欢白山茶花,朕还觉得,云儿和此花很像呢。”
“真的?”他闷闷问道。
“真的。”我一手抚着他的发髻,感慨道,“你看白山茶,绿叶如墨,花白如云,正正契合了你的名字。岳云,岳云,苍翠山麓上,飘扬洁白的云。”
他扬眉,惊奇地“哦”了声。
“而寒日料峭时,茶花独独绽放,可见是英勇顽强的品性。此花不屑与众花争奇斗艳,傲骨天成,心志皎皎无暇----不也像极了云儿你吗?”
他闻言笑了笑,又问,“那官家打算如何安置这茶花?”
“朕定然要将这山茶花种在福宁殿外,日日看到它,就像见了云儿。”
如此,岳云点点头,表示释怀满意。
我拍着他的背,又是一个亲昵的拥抱。岳云的脑袋温顺搁在我肩上,仿佛在品味我鬓发间的熏香气息----这样,他方能看不见我眼里的汹涌酸楚。
白茶它开得多么美,至皎至纯,洁白无暇,可风华正茂时,却玉碎魂断,猝然落地----我如何忍见?如何再忍见一回?
雪光融融下,灼灼耀眼前,我再努力抱紧眼前少年,更仰头望蒙蒙苍穹----雪花乘风,打着细旋落下,无意浸湿了我的眼睫。
待我和岳云相偕将茶花树种在殿前,已是天色幽暗,火把几乎被风雪扑灭。殿外长廊下掌起了防风灯笼,衬着室内透出的柔柔明光,营造出一个安静温馨的避世桃源。
我牵着岳云,见他一步三回头看那株白山茶,微笑道,“云儿安心,明年此时,定然开得更盛。”
又掏出丝帕给他擦了擦细汗,“云儿劳乏一日,此刻可有好胃口?”
为他接风的小宴,自然设在福宁殿。御厨房献上熬得白浓的羊羔骨汤,并枸杞、红枣、胡椒等为底料,滋补驱寒。紫铜小炭炉热腾腾地摆着,我与岳云围坐两旁,肆意吃火锅。
岳云边吃边不住看我,似乎有话要说,我放下银筷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温声道,“云儿,朕可是有哪里不妥吗?”
他摇头,忙捧起碗大嚼羊肉,连汤带汁吞了个干干净净后,还舔了舔唇。
我爱怜地又赶紧给他舀第四碗----见岳云摸摸头,对胃口有些不好意思,忙笑道,“云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俗话都说吃一口长一线。你长这么高自然得多吃些。”
将满满一碗羊肉递给他,见他大快朵颐,我又有些心酸问,“云儿,你素日在军营,能吃够吗?”
他刚要说话,匆匆吞下一片肉,竟被烫得倒吸凉气,我捧了茶递给岳云咕咚喝光,喘口气后,他忙道,“官家,营中的伙食好得很呢!炊饼汤饼管饱足够。咸肉蔬菜也都不缺,官家且放心!”
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看我长得壮实,官家就知道我所言非虚吧!”
我笑笑,再给岳云夹了一大块葱烧海参。看他有滋有味地吃了,心里方满足几分。
待用过晚膳,我本要带他去看住宿的房间,安排他早早歇息,却被岳云断然拒绝。
“官家,我不累。”他看着我案头上的一叠奏折,亲手挑亮了烛光,坚定道,“我在此陪伴官家。”
于是,我便一如从前,将整理出来的奏折分类,随岳云自由翻阅。只是岳云坐在我身旁一侧,仍时不时地打量我几眼,又皱眉看着殿外方向苦思-----白山茶树的影子,朦朦胧胧投在窗户纸上。
岳云素来敏锐,或许是察觉我白天的神色和他认为的“惊喜欢快”有所差异,便想找出个所以然来吧?
我垂眸铭念,今时今日再栽白山茶,不过是为了警示自己,不为情侣。这事云儿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断然摸不到半点边际。前世若非我先表白追求,捅破了窗户纸,云儿还懵懂不知,只与我一味关系亲昵下去呢。
今生无论如何,都不再说情爱二字。我想,我有足够的镇定,能安排他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看着他阖家美满----我就算眼含泪光,也是幸福带着笑的。
这么想着,我看向他的目光就多了一层心事不舍----正巧与岳云打量我的眸光对上,他果然张了张口,想要问询什么。
我清清嗓子,干脆先道,“云儿,今日见你送了朕心爱的白山茶,朕忽然想问,云儿可有送过别人礼物?”
岳云一喜,朗朗答道,“爹爹祖母生辰时,我都有礼物送上,聊表孝心。也送过雷儿一把亲手削的小木刀。”
我笑着点点他鼻尖,“九哥要问的不是自家人。云儿,你……你们鄂州军营,家眷中可有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吗?”
他顿时皱眉道,“有是有,可我又不熟。问她们作甚?”
“那就是有了。”
他想了想,道,“有五六个女孩儿吧。都是军中将士的女儿。”
说完那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不高兴道,“九哥,她们都没甚意思。”
“哦?”
他没好气道,“我几个好伙伴,总说要去扯她们谁的辫子----完了那女孩儿就只会哭,告状,连累我那几个伙伴被打一顿,偏偏还不长记性。”
说完定定看着我,一本正经再次重复道,“我不喜欢,九哥也不会喜欢的。”
见岳云对我暗示的男女情愫萌芽竟给出了这般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我揉揉额头,心想他才十三岁,不懂就不懂吧。可他的那些伙伴们,不正是这个年纪男孩儿的正常表现?
好吧,云儿的心思,都放在了苦练本领上,所以,惟独云儿才能长成为百战百胜的赢官人啊!
我心中释然。可抬眼一看,云儿却依旧虎视眈眈不高兴盯着我,我只好叹口气,上前一把又将他揉进怀里,“云儿?”
他拧头,竟硬邦邦质问道,“官家问她们作甚?莫非想要将她们养进宫吗?”
这是什么话?
岳云赌气道,“一路上,很多地方都在说,官家定都临安,要征选一批新的女孩子入宫侍奉。官家问我这么多,可是打的这个主意?”
我忙解释道,“首先,这是朝廷的制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民间征集十三岁以下的良家女子,充当宫女。哪里是什么九哥自己的主意?何况,朕并不知晓此事,应是谬传吧。”
当然还有一点,我不敢与岳云明言:宋代所谓的良家女子,可是将出身军营市井的摈除在外,还称呼她们为“下俚妇女”,言辞鄙夷,要征宫女也不会选她们。
饶是如此,岳云不依不饶又问道,“若真有什么送上来,官家一道旨意,不就可以拒绝掉吗?”
我觉着岳云所指是金人献的那些美人,唉,这么快就传去了他耳朵里啊。便再耐心分辨道,“朕收下献的女子,也是出于礼节,更为了麻痹敌人。”
岳云小小年纪,却生出一种愤慨之气来。他挣脱我的环抱,竟冲口而出道,“我听爹爹说,如今金人刚刚退走,官家断不可挑选美人,就在临安沉溺享乐啊!”
说完岳云一咬银牙,要对我行礼下跪。我忙一把扶起岳云,拍着他手臂道,“肱骨之臣,忠良之言。朕怎么会不听呢?云儿你相信朕,不管谁送美人来,朕都坚决不要不沾了!”
岳云见我表了态,方才干休。接着,他坦白告诉了我在鄂州听到的消息:吴玠正在出美女的蜀地,挑选绝世佳人,要送进宫来。岳飞知晓此事,十分不喜,跟着又听说我收纳了数十名金人佳丽----便要在万寿节前来面圣,忠言劝谏。
只是,吴玠怎么会突然这么做?我顺藤摸瓜派皇城司一做打探:靠!原来还是我那帮操闲心的朝中重臣们,暗暗给他递的请求。
因我健康骁勇,这帮臣子不敢往无能不举的方面想,只认为我是腻味了宫中的女子----柔福给我引荐吴氏,朝臣们也来操这份淡心?
这不逼迫我一定要将“我有隐疾了”的标签,早日贴到脑门上才能有清净吗?我恼火地策划着爆出这事的方法----忽然想起了将要送上门来的岳飞。
岳飞,你不是成日爱行忠臣本分,瞎操心吗?我就要,让炸弹从你这爆开去----叫你管个皇帝丢脸又惊悚的闲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