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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君臣不相疑 ...

  •   太和元年,十月底,三军凯旋,持节回京。
      笏卿受命,冒雪策马入宫,到殿前站定,抖落周身飞雪、拂去面前白毛,整冠正襟,大步前去。
      未走多远,听得模糊戏腔悠悠传来,再近些,那时唱时念便清楚了,他悄声缓步,耳中有了一句:“不杀平王我的心难甘……”内监刚要禀报,笏卿抬手一指上座,用个黄白之物打发了……
      布履不停、唱段不止。当他到得近前,却见上座听得高兴,也不忍打搅,便在旁侍立着。
      趁着换场的间隙,笏卿两步上前,拱手下拜,刚要开口,圣君已先出声了:“笏卿?来来来!卿此来所为何事?”
      笏卿愣神间,便被圣君拉去同坐:“陛下唤钰阶前来,所为何事?”
      “啊……”圣君扶额,从旁索过案上一卷,递与笏卿:“此乃捷报!”
      太和元年,孟冬十月底,灵圣之师攻克北戎王城,俘虏北戎单于及贵族等千余众。待明春化雪,便班师回朝、献俘太庙!
      “好!真乃大喜之事啊!”笏卿将捷报一合,奉还圣君,“陛下将如其地何?”
      圣君轻笑:“彼区区残兵,不足挂齿!朕自然要纳其地、化其民!”
      “那请陛下派遣王师镇之,毋使贼兵作乱!再使能臣治之,以化其民!”
      “自然!”圣君呷一口茶,“此番大胜,卿亦出谋有功,欲何赏赐?”
      笏卿微一欠身:“此战是将士之功,请陛下抚慰三军!”
      圣君摆手:“朕自会犒赏三军。现今只问卿欲何赏赐?”
      笏卿摇头:“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钰阶岂敢抢功?”便起身拜道,“臣只有一个请求,确要陛下开金口!”
      台上戏依旧,炉中火正旺。
      圣君瞥他一眼,摆手笑说:“笏卿……乃父与我有少年之谊,你与东宫相交甚好,又为朝廷肱股之臣……不必拘礼!”
      笏卿顿首:“臣闻之,《诗》中《相鼠》有三死……钰阶不敢无礼!”圣君将笑骂,那厚脸皮已然拜道:“窃以为,仪山虽不甚高,却有灵气。故,臣斗胆恳请陛下命工匠在仪山开辟庠序之教,招揽天下贤士,以为朝廷献才进德、为社稷谋永年!”
      上座沉吟片刻,将茶盏一放:“卿且起来!”见他站定,才拈须笑对,“汝欲为国子祭酒耶?”
      “不!”那狂生已露齿,“国子监依旧是国子监!臣欲另辟一条纳贤蹊径!”
      “哈!真不愧为先帝认定的狂生啊!”圣君将手一指,“那……卿欲为之取何名?”
      那狂生慢条斯理踱起步来:“臣以为:苍山有灵而苍生亦有灵!欲取‘苍灵’二字,又有春生万物之义,谓贤才之众也。吾年少时,师从道人,将以‘观’名之。故,请命曰:苍灵观!不知圣意如何?”
      圣君笑指笏卿骂一句:“此狂生欲夺天下贤!”转而又赞道,“鸿鹄卿当真有凌云之志!”
      笏卿拜道:“钰阶请制与皇家宫观同,以为纳天下贤。只是此观,供奉的不是天上神仙,而是灵圣社稷、天下苍生!”
      “你呀!当真不负狂生之名!”
      笏卿讪讪一笑,遂顿首:“那钰阶就斗胆再请一条,以扬此狂生之名!——三生万物,生生不息;三三得九,九九归真。钰阶请建宫观三进,每进由经三十三级青石台阶而上,如是者三,遍历九十九级者,得入最上,以为天下贤!意喻:九州四海之贤士皆九九归一,尽入陛下彀中,以成灵圣万载之基!”
      上座闻言,朗声大笑,见笏卿仍伏于地,便将其搀起:“朕得卿,便得此天下之治矣!”待其坐定,拈须一笑:“不料……卿如今也会跪拜伏首啦?这岂合你‘狂生’之名?”
      笏卿故作愁眉叹气,只道当时少年意气,不知规矩,如今年岁稍长,也便懂得礼仪了。圣君肃然正色:“你我原是有旧的,又何必要求那些虚礼!”
      君臣相对吟吟,二人促膝,讲的是少年之时、轻狂得意。戏腔依旧悠悠,台上台下皆戏,其人岂知在其中?却道:戏里糊涂戏外醒,醒时泪盈盈……
      又是戏声渐起笑声稀……

      “这出伍子胥为家弃国、有孝无忠的戏,朕看了许多次,次次看,次次新,并不生厌,直觉有趣。”他忽轻声问,“若昔日定国公府之事,乃君王授意……卿!将奈何?”
      笏卿笑颜依旧,望向戏台上的热闹:“陛下想听真话假话?”
      圣君冷哼一声:“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绿林一灭,匪患一除,大仇已报、臣恨已消——这是假话……若真话,便是——我要学那伍子胥!我当年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他深吸一口气,“只是钰阶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只得作罢。再者,臣虽能舞剑、知兵法,当年重创后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一将功成万骨枯’。若天下硝烟因洪氏一家而起,受苦受难的终究是无辜百姓!纵使侥幸成功,洪氏亡灵在九泉之下又安能瞑目啊!”这番话掷地有声、气力十足,那双拳紧攥、牙关紧咬,几乎勉强从口中挤出字来。一旦语落,却是咳得身躯直抖,似乎要将一颗赤子心呕出,好让这圣君细细过目!
      “好啦!笏卿!朕从未生疑,纵有之,此刻也已全消!子勿虑也!”
      圣君一面递上茶盏,一面急宣太医。
      笏卿双手接过,杯中水慌忙跃出,尔后,就连茶盏也干脆跳到地上,遂作逍遥游了……
      当那白发的太医满头大汗赶来时,那可怜人已止住了咳,却仍气喘得急。把过脉,只道是旧疾作祟,再受边塞风寒之苦,又加之气急攻心,便有了方才那可怖之状。
      “开几贴药服下,再好生休养,则可无忧了。”那太医即将离去,又转回身警告道,“还有件最要紧的事——万万不可再饮酒!”
      笏卿惭然:“钰阶殿前失仪,大罪也!”
      当时已近晌午,圣君便留笏卿一同用膳,权作这狂生的接风宴,以慰其镇边数月之劳。
      席间,圣君屏退左右,君臣二人,不拘礼节,相谈甚欢,全不知门外白雪作鹅毛飞,业已积了尺许深。
      俯瞰天下,确是茫茫然不知污秽为何物,只待阳春化冰后方可见清浊了……

      “天上玉龙斗,地上乌龙斗。端的是:闹嚷嚷人声震响,乱哄哄锋刃放光。待到惊雷收场,剩了满滩作流浪。是碎玉投珠铺碎墨,更兼碧血衬丹心。是除了奸恶、尽了忠良,得胜归来,依旧封侯拜相。
      “却说那日情状,天公降下好一场瑞雪,贼子胆敢觊觎我朝江山。灵圣挥鞭,天兵即出,那贼子望风而逃,玉龙随军乘胜,直入王城——那叫个好哎——俘虏数千、斩杀数方,它单于也将献俘太庙!咱圣君便纳地化民于囊中!”
      三军大获全胜,消息传得极快,说书人早已编好话本,引出满堂喝彩。
      “那日,赵大将军使出奇策,大手一挥,便是神兵天降,直捣贼子王城。正是:收了民,扩了疆,勒功燕然山,封登狼居胥,功盖窦车骑,志向霍嫖姚!
      “………………”
      太和二年,阳春三月,大军凯旋,圣君亲迎,封镇远侯,献俘太庙,天下大宴三日。
      圣君将北戎之地平分三郡,使肱股能臣与当地贤者共治之。又开设边市,交和邻邦,于是国治而天下平。

      太和元年。
      临近岁末,年味愈浓。到处都已张灯结彩起来,更兼边军大胜而归,便是双重喜气!
      圣君视笏卿为肱股,赏赐了个大宅子,建制恢宏,可见是颇为器重。这狂生自请任了个闲差,虽曰闲差,却也是“哪里需要往哪儿搬”。自从边塞归来,便更是风光,众文武都欲与他结交,府中几乎日日有人来送礼拜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洪府天天有喜。
      闲人终究闲不住,三天两头受邀赴宴,倒也省了府中的烟火钱。
      笏卿从善如流、来者不拒,任它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亦或奇珍异兽、舞女歌姬,皆一律照单全收,却从不回礼。——不!有回礼。回赠的是府中佳酿,这天底下独一份的琼浆玉液——“清秋香”。一开始,还是一人一坛,后来送的人多了,只得减成一壶、一盏,却终于还是欠下了债……
      怪道他不能痛饮,仍酿下这许多菊花酒,原是早算到今日!
      有人埋怨他不多酿些。这专门贪人便宜的主儿算是委屈上了,摊手道:“可惜府中清秋君香烟稀薄……不如……劳烦诸公去好言相劝?”
      有人笑骂:“想是有其主必有其花!先生也年岁不小了,怎么不见夫人与公子?”有人拉他一把,喝道:“你呀!这好酒好菜也堵不住嘴!”
      笏卿举杯不语,微笑着反客为主,热切招呼起来……

      席散后,这号称千杯不醉却依旧被周剑臣搀着回府。“我说……周兄!你给我当侍从可是屈才啦!”他打个酒嗝,推攘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有四方之志!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画图麟阁,垂名青史!这才是周兄你该做的!”便耍流氓似的,趁机拍拍胸脯,赞声:“好个壮汉!他日,我要叫陛下调你去军中……”不慎脚下踉跄,幸亏被急急捞住。
      “先生!”周剑臣皱眉,“民间大夫与宫中医官都说你不可饮酒!”
      醉酒者都说自己清醒。那人摆摆手:“我知道!这点酒……不……不碍事!”又肃然用大拇指点点心口:“我!洪钰阶,是千杯不醉!还能吟诗舞剑!”便以手指天,随寒风转个圈,仰躺在地:“看好轮圆月!——有明珠兮何窈窕……望美人兮天一方……”顺手丢出一团雪,被周剑臣一拂,当即炸开,散成乱琼碎玉,归隐于满地皑皑……
      笏卿抚掌叫好,被站立者一手捞起,再看一眼苍穹,哪有圆月如盘?分明残月如钩!
      “先生!您醉啦!”话音未落,周剑臣未得声感激,转而却被糊了一脸冰凉——“我没醉!”那泼皮登时酒醒,向前蹿出几步。周剑臣摇头叹气,一边决心下回定乘车归,一边暗骂自己信他的邪,什么寒风好醒酒、什么慢步利消食、什么深夜景光美、什么与百姓同乐……都是这无赖的屁话!
      朝中大员、圣君肱股,如此模样让人见了,成何体统!所幸雪夜没什么人出门,也算保住了颜面。
      不料,终有人窥见此景,壮着胆子向这狂生献了一幅字画。名唤“鸿鹄卿醉雪饮月”,描绘的,正是他借酒佯狂的景象。笏卿朗声一笑,随手涂出一幅“狂生醉后缓缓归”,画的正是他与周剑臣两人在雪夜一前一后回府的样子。见那人伸手索画,眼看就要得手,不料这顽皮急扯一步,伸手递出一大块糕糖,便将人打发……

      太和元年十月,天兵攻克王庭,斩杀数万,俘单于等千余众。二年春,王师凯旋,三月,献俘太庙。
      ——《灵圣春秋纪·赵骅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君臣不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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