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浮玉》好柿霜降

5、往事

　　岷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二楼，她的步伐稳健而又急促，生怕汤药冷却，失去药性。
　　沈银柳见岷翠过来，立刻叩门，“阿爹，岷翠姨将汤药熬好了。”
　　话音方落，沈震跑到门口打开房门，沈银柳和沈锦枫见他双眼通红愣在原地。沈震轻推开沈银柳，接过岷翠手中的汤药，岷翠连忙跑进去，扶起乔雪，将乔雪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倚在自己的肩头。
　　沈震坐在床边，眼中满是关切。他轻轻吹了吹汤药，见岷翠轻轻掰开乔雪的嘴，他用汤匙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的嘴内，乔雪将汤药缓缓咽下，眉毛因药的苦涩而微微皱起。沈震见状，心中更是一阵抽痛，轻声安慰道：“喝完这碗药，就会好受些了。”
　　给乔雪喂完药后，沈震轻轻地将碗放在一旁，岷翠小心地扶着乔雪躺下，为她掖好被角。沈震悄声道：“你们走吧，我在这待着，她醒来能安心些。”
　　岷翠拿走药碗，示意沈银柳沈锦枫跟她出去。
　　西边屋内，沈银柳和沈锦枫用完膳后。
　　沈银柳说道：“上次见阿娘如此还是在五岁时，阿爹同我说是阿娘身体不好，是旧疾，无碍……自那之后，阿娘每年冬天都住在锦槭郡，只是偶有咳嗽，现如今出了锦槭郡，没想到阿娘的旧疾竟如此严重了。”
　　“阿姐，阿娘的旧疾到底是什么？为何那么多年都治不好？”沈锦枫的语气中透露着深深的不解和困惑。
　　“我也不知，我偷偷给阿娘把过脉，脉象弱如涟漪，只能用药物调养。”
　　沈锦枫突然站起来重拍桌面，沈银柳被他吓到，往他的胳膊上拍了一掌，“作甚！”沈锦枫问道：“一个公主过个生辰而已，还举办生辰宴，那么招摇作甚？阿姐，要不我们劝阿爹上书，我们不去赴宴了吧？”
　　沈银柳用食指关节敲他的额头，低声道：“这话不许再说了！生辰宴是圣上举办，无论如何公主也是君，不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她轻拍桌面，“汐州浮玉城必须去。盛国七州最有名的大夫是汐州浮玉城的白冥，让他帮阿娘看看旧疾有没有根治的法子。”
　　沈锦枫慢慢坐下，手撑脑袋，另一只手则把玩茶杯，疑惑道：“他那么厉害……怎么不在宫里？”
　　沈银柳还未开口，岷翠在门外叩门，“银柳，锦枫，我可能进来？”
　　沈锦枫放下茶杯，去开门，“岷翠姨，快进。”
　　沈银柳拿起新茶杯给岷翠倒茶，将茶递给岷翠，“岷翠姨，阿娘怎么样了？还有……阿爹，我还未曾见过阿爹哭……”
　　岷翠轻抿一口茶，看着沈银柳和沈锦枫，“夫人还没醒，老爷确实是很少哭。二十八年过去了，我倒是只见他哭过……”岷翠盘算着，继续说道：“这是他第六回哭。”
　　姐弟二人顿时来了兴趣，沈锦枫给岷翠捏肩，沈银柳给岷翠倒茶，“前几回是为什么？”
　　岷翠示意他们坐下，将事情娓娓道来。
　　“第一回，是娶到我们姑娘，他在路上喜极而泣。”
　　“第二回，姑娘救治病人，不幸被感染瘟疫……”岷翠眼中含泪，“差点丢了命，他趴在床头，泣不成声。”
　　“第三回，是银柳你出生”，岷翠轻握住沈银柳的手，哽咽道：“我的姑娘半条命搭在鬼门关，老爷从军营中赶来，抱头痛哭。”
　　“第四回，是锦枫出生。自姑娘怀上公子，老爷日日夜夜陪着我们姑娘，可锦枫出生那日，他骂自己不是人，他心疼姑娘，在房门外捶胸顿足。”
　　“第五回，便是银柳五岁时，那年冬天格外冷，姑娘旧疾复发，病倒了。他后悔当时让姑娘处理瘟疫的事，他害怕姑娘撒手人寰，抱着姑娘泪如雨下。”
　　她喝完最后一口茶，接着说道：“你陶叔跟我说，吕健是他曾经的手下，因为在军营里被诬陷，要以军规处置时，是老爷保住了吕健。也是在那时，吕健来府里说他们家在锦槭郡建了一名为丹枫居的客栈，那的冬天是锐州最温暖的地方，请老爷去锦槭郡游玩。自那之后，姑娘每年冬天都去锦槭郡养病。”
　　岷翠看向沈锦枫，笑道：“说来也巧，你出生时，姑娘和老爷给你取名为锦枫，后来便去满是红枫的锦槭郡调养身子。”
　　姐弟二人听后都强忍哭意，沈银柳鼻尖泛红，不停搓手指；沈锦枫则皱着眉毛，咬着手指关节。
　　沈银柳继续给岷翠倒茶，问道：“岷翠姨，那阿娘的病根也是在那场瘟疫之后落下的？”
　　“是。”
　　沈锦枫端起茶杯给岷翠，“岷翠姨，可以跟我们讲讲吗？”
　　岷翠心想：姑娘还未醒，怕是要耽搁几日，这件事跟他们说了也无妨。
　　“平顺三年的纱州，在饥荒过后，瘟疫爆发。圣上派锐州将军沈震带兵前往纱州，协助当地官员处理瘟疫一干事务。姑娘听后，要跟着老爷一同去纱州，一开始，老爷是不同意的，但姑娘说‘身为医者，天下百姓性命为重，若我畏惧瘟疫而不去纱州，就是见死不救，若见死不救，我不配为医！’老爷是将军，他也以百姓性命为重，深思熟虑后他同意了。我放心不下姑娘，也跟着去往纱州。”
　　“到了纱州后，饿殍满地，你们陶叔说‘这里跟战场上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鲜血。’不，”岷翠蹙眉，“现在想来，不仅仅是没有鲜血，甚至更残忍。有一小姑娘的父母被饿死，那些人要分食，她紧紧护在父母身上，却被推到一旁，就在这时，有人说‘幼童肉嫩。’那些人盯着她，如饿虎扑食，千钧一发之际，姑娘扑过去把她护在怀里，老爷踹开了那些人。”
　　听到这，沈银柳想起连染，她担心地问道：“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岷翠欣慰地笑道：“她啊，现在正带着女儿游山玩水。”
　　沈锦枫喜出望外地拍桌而起：“那小姑娘是逍遥姨！”
　　岷翠点头，“姜姑娘父母的尸身被处理后，姜姑娘就一直跟着姑娘。姑娘教她针灸之法，她学的很快，后来也跟着帮忙治病救人。平顺四年，她们所在的纺县瘟疫稳定下来后，姜姑娘就去了线县，我跟着姑娘去织县救治……”
　　岷翠沉默片刻，“织县的医者都畏惧瘟疫的传染性，都躲在屋中不出来。是姑娘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她背着药箱，走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为病人把脉、开方、煎药。她日夜操劳，累得筋疲力尽，却从未有一句怨言。”
　　“她那天突然赶我走，让我离开织县，离开纱州。当时，我只觉是我拖累了姑娘……”岷翠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滴落，如同珍珠一样接连掉在桌面上，她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岷翠泪如珠串，一直在屋外地上磕头，“姑娘，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在岭州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姑娘！姑娘！”
　　岷翠继续说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姑娘在屋内，与我只有一门之隔，决绝地说‘我感染了，织县的瘟疫比纺县严重，可能治不好了。’当时，姑娘是没抱活着的希望，她赶走了身边所有人，甚至写下了和离书。”
　　沈锦枫在一旁嚎啕大哭，沈银柳拿着他的手捂住他的嘴，带着哭腔说道：“后来呢？”
　　“后来，姑娘彻底病倒了，老爷赶来织县，命所有医者治病救人，否则以军法处置。他趴在床头整整哭了一天，第二天眼睛红肿的不成样子，姑娘醒来后，答应他会好好活下去。于是，姑娘自己扎针，配药，刚有好转，便又去救治百姓。”
　　“平顺五年，瘟疫、饥荒都彻底结束。平顺六年，姑娘身体调养好后，姜姑娘认姑娘为姐姐，跟着姑娘和老爷回了锐州。回到锐州的前几年，姑娘身子一直没事，可越往后，身子越差。”
　　沈银柳下意识地问道：“阿娘后悔吗？”
　　“我也问过姑娘这个问题。”岷翠思绪拉回往日。
　　乔雪和岷翠在丹枫居的露台上，二人看着繁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姑娘，当年去纱州的决定，你有后悔过吗？”
　　岷翠看着沈银柳，重复乔雪当时的话：“姑娘说‘不悔。天下初定，百姓能安居乐业才是国之根本。而百姓能安居乐业的前提是能好好活着，能救一个盛国子民，便是我医者的本分。’”
　　岷翠上手抚摸着姐弟二人的脑袋，“你们姐弟俩真像极了你们阿娘阿爹，一个医者，一个未来的大将军。”
　　岷翠看向外面，打了个哈欠，“午时了，我回房小寐。”
　　沈锦枫抹着眼泪往外走，少顷，他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姐，这是我房间。”
　　沈银柳走到他面前，用手揪他的脸，学着他的语气，“这是你房间。”随后用手轻拍他的头，“我走了。”
　　沈锦枫在她身后，捂着脑袋气急败坏道：“阿姐，你又打我！把我打傻了怎么办！”
　　沈银柳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桌上放着一盘粉色花样的糕点，她坐下，拿起一块端详：厚厚的片拼凑起的“花瓣”，整体看来像是枯萎的花朵。
　　“怎么样！”胡戾满面笑容地从门外跳进来，略带失落地说道：“你还没吃啊。”
　　沈银柳看了看他，又看手中的糕点，“你做的？”
　　胡戾胸有成竹地指着糕点说道：“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是味道还是好吃的。”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沈银柳，她揪下一片“花瓣”，吃进嘴里，胡戾迫不及待地端坐在凳上，凑近沈银柳，像个期待得到夸奖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
　　沈银柳沉思片刻，说道：“嗯……还行吧。”
　　胡戾刚露出失落的神情，她递给他一片“花瓣”，“逗你的，很好吃。”
　　他立刻被她一句话哄好，“小满喜欢就好，你多吃些。”
　　沈银柳看着胡戾，胡戾不解道：“怎么了？是不好吃还是我脸上有什么？”她想起昨日他痛苦的神情，“你昨日是怎么了？”
　　这时，驿卒叩门，“小兄弟，你在灶房——”
　　胡戾脚底抹油般滑到驿卒面前，用手捂住驿卒的嘴，沈银柳不解道：“何事？”
　　胡戾笑着说：“没事没事，他让我教他做饭。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
　　他转身搂着驿卒，二人往楼下灶房走去。
　　“我何时让你教我做饭了？”
　　“嘘嘘嘘。”
　　“你一来驿站就学着做糕点，还不让人知道，喜欢她就说啊。”
　　“嘘嘘嘘，小声些！”
　　“不说就不说，反正你把灶房你做失败的糕点给吃了，不能浪费！”
　　“好好好，只求你别跟她说，我把灶都能给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