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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的家,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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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没等赵二郎醒来,我就走了。
他的身上既已退了热,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曾像是他的随侍小丫鬟一样伺候他喝水吃药。更何况,我还惦记着娘和铺子。
下山后,我一心抄小道往家里走,路上竟安静地很,连那些麦田里,都没有人在除草。我没有深想,只以为是大伙昨夜在我家闹累了,大家今日都在家歇息。
结果,我还没到家,就发现村里人,都围在我家,对着我的家门指指点点。我本来要挤进人群回家去,却没想到,许久不见的何婶子,硬掰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她家的柴房里。
“何婶子,你干啥呀?干啥不让我回家?”
“嘘……你不要命了?还敢回家?”
“什么鬼?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
“你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拦住你不让你回家。你是不知道你家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啊?我娘呢?”
“唉……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娘,我来说吧……”许久不见的何秀秀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她趴在门上听了有一会儿,确认外面没人了,才转过来对我说:“二丫,我和娘这次帮你,就当报了你家多年收留我娘的恩。等会出了这个门,我家就和你家再无瓜葛……”
“何秀秀你是不是怕我找你要回钗子,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别拦着我,我要回家……”
何秀秀硬拉着我的手,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你先听我说完。你家昨天晚上遭了山贼,刘夫子…你二舅一家人、你三舅,还有你小姨,都…都被乱刀砍死了……周婶子伤了左腿,天还没亮透就挣扎着爬到我家,让我娘去报官。我娘吓得半死,要去给她找大夫,周婶子却不肯,说要先报官。”
“我本来是要去你家庆贺你及笄的。谁知道路上马车出了点事故,我也是夜半才到家的。那会儿我见你家灯火还没灭,本以为是你三舅在聚众喝酒,就没上你家。”
何秀秀似乎有点懊恼,又有点愧疚地继续说道:“还是我娘听到了周婶子在外面用石头砸门的声音,这才开的门。我爹那个样子,你是知道的,听说有山贼,没有当场吓死就不错了。我爹根本不让我们管你家的事,但是,我娘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婶子流那么多血。”
“我说要先送你娘去看大夫,她却说让我把她送到赵家。幸亏秀秀这次回来,驾了一辆马车,我和秀秀把你娘送到赵家后,才报的官。你娘晕过去之前,还一直惦记着让我在你家外面守着,不能让你回家。”
“咱们桃溪镇多少年都太太平平,根本没听说过有山贼,肯定是你家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二丫,你先换上我的衣服,等会我和娘再送你去赵家。”
我好像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何秀秀这人好奇怪,嫁去府城一点都没有消息,结果一回来,就给我说书,不就是想赖账呗,做什么讲这么多屁话。
“二丫,你听秀秀的,先去赵家见你娘。秀秀的马车还在外面,现下村里人都在你家看热闹,应该没人注意这里。有什么事,等见了你娘,就知道了。”
“你们骗人,何秀秀你是不是因为我大哥当年没应下要娶你,你就来拿我家的人命开玩笑。你别扯我,我要回家……”
“啪”何秀秀竟然打了我一巴掌。
“我何秀秀就是再下贱,都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要不信,你就回家自投罗网去吧。我和娘已经仁至义尽了。”
“娘,别拉着她,让她走。”
“二丫,听婶子一句劝,换上秀秀的衣裳,先去赵家,去了你就知道婶子有没有骗你了。”
“婶子……呜呜呜……”
“乖……不怕,啊,赶紧把眼泪擦了,换上衣裳,快去吧。”
我是怎么换的衣裳,怎么到的赵家,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也接受不了这不是个玩笑。
到了赵家,门前果然有人在等我,一见我,就把我引进门。上一次进这赵家,还是被迷晕了骗进来的,这次来赵家,竟然是这样的灾祸。
赵家果然和我们周家、刘家八字相冲。
“娘……”
娘果然在这里,我扑到她身上,她的双眼却紧闭着,腿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脸上都是虚汗,旁边还有一个小丫鬟在给她嘴里一点点地喂药。
“李大夫说她腿上的刀口太深,又失血过多,一时半会醒不了。”
那赵老爷走了进来,继续说道:“我家二郎已经回来了,李大夫去看二郎了。二郎都和我说了,这次是多亏了你,救了我家二郎。”
“至于你娘,你放心,李大夫是二郎从军营里带回来的,你娘一定会没事的。”
“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你娘被送到赵家的时候,已经昏迷不清了。你家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原来的孙知县去年就已经被调往别处去了,至于…新来的柳知县,说起来,还算是你家的亲戚…不过,这件事,和他有没有关系,现下还难说。这里面诸多干系,兴许二郎更清楚,等二郎身子好些,你可以去问问二郎。”
“感谢赵老爷对家母的救命之恩,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快快请起,但说无妨。”
“我大哥,名唤刘竹清,今年刚中举,现下在府学里求学。昨日他托人带话,说有事耽搁了,才未归家。我家现如今这个模样,那些歹人,必是奔着我全家人来的。我怕他在府学里再遭遇不测。但如今,家母尚未清醒,我无法亲至府城寻他。所以,还望赵老爷能帮忙派人到府城,给大哥带个话,让大哥多加小心。”
“是了是了……二郎和我说过,刘家大郎有大才,是个状元的料子。你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赵老爷的大恩,小女无以为报。”
我在娘的床前守了三天,娘身上的热才完全退散,腿上的伤才没往外渗血。只是,娘还是没有醒来。
李大夫说,娘受了太大的惊吓,能不能醒来,只能看造化。
赵家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县衙里的人,既没有验尸,也没有开堂审理,就对外公告,周家灭门,乃山贼所为。他们甚至没有派人去捉贼,反而以认领尸首的名义,在到处搜寻我和娘的下落。
我问赵二郎,现任的柳知县是何人。赵二郎和我说,柳知县是我那恶毒姑丈的内侄。
而我那姑丈,此前并没有因为赵二郎的警告而有所收敛。反而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京城的高官,被调至府城当上了府尹。
我一下就全明白了。
必是此前我得罪了那柳肥肠,柳肥肠当上府尹后,派小姑到我家闹事。他们必是想对我和大哥做什么,爹娘没有如她的愿,她就让人假扮山贼,害了我全家。
那可是她嫡亲的亲哥哥呀!爹早年没有因她攀附权贵而对她有所怨怼,甚至卖了祖产给她当嫁妆!她竟然这样对她的亲哥哥。
她当年想掳走我还不够,竟然还害了我们全家。
我的二舅,当孙子当了好多年,才被掌柜的看上,当了裁缝铺的女婿。我虽不喜我二舅妈常用斜眼看人,但我二舅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四个月了,他们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我的三舅,我的好三舅,昨日就偷偷给我说,要用十两银子入伙我的豆腐店!
还有我的小姨,虽然肉嘟嘟的,可那双手,可以做出全天下最美味的宴席。
还有我娘,每天为了豆腐摊和一家子人,都不知要来来回回在地上留下多少个脚印,她却再也没办法拿着杵子撵我满屋子跑了。
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我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我都再也见不着了。我甚至,都不能出面,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全都因为那个毒妇!
我想了好多好多个日夜,都没有想明白,小姑有多大的仇怨,要对我家下此毒手。
我每日每夜都在陪娘说话,和娘保证再也不偷偷吃糖葫芦了,和娘说我再也不想当掌柜了,只想守着娘。
可是不管我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摇晃她,她都没有醒来。
娘最心疼我了,小时候,我的腿被那只傻驴摔伤了,娘撵着傻驴跑了四五里地。可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在娘面前怎么摔,娘都没有醒来帮我一起骂床、骂地板,骂那个狗官!
娘昏睡的第五天,赵家派出去的随从说,没有找到我大哥。
娘昏睡的第十天,李大夫说,娘的腿伤在渐好,但是她自己不愿醒来。
娘昏睡后的一个月,赵二郎来和我说,他找到了杀害公主的真凶,那真凶,可能和柳家有关。
他说他先回京复命,会派人帮我找大哥,让我在赵家先安心照顾我娘。
我问他:“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抵得过我周家六口人的命?”
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真凶。”
我问他:“柳家或是想让爹娘把我送去讨好上峰,好让他们更上一层。我爹娘就是不依,他们也没道理,要下这么重的手。一个小小府尹,就敢干出这样灭门的事吗?”
他不说话。
我还问他:“赛月公主被暗杀,侯爷派你去查案,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你为何却要伪作回乡?”
我又问他:“你知道山上有闹鬼的传闻,平时不会有人,这才把那些杀手往山上引。你怕我把你送下山,引来其他人,这才偷偷打了驴的腿,让驴不敢驮你下山。你又怕我独自下山,坏了你声东击西的计划,这才哄我留在山上救你,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啊,你说啊!多年前,我娘就让我远离赵家,但是她为什么生死一线的时候,知道往赵家来?难道不是那些贼人提到了赵家吗?”
“二丫,你先冷静,听我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及笄礼的前一晚,我不敢太过招摇去你家,所以就独自偷偷往你家去。”
赵二郎拿出了怀里放着的一个血帕子,帕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金算盘。
“我听人说,你娘要给你买铺子。我本想给你送个铺子,可是怕又给你家招来祸端,于是就去金店找人打了这个金算盘。我去金店取这金算盘的时候,本还没发现什么端倪。结果到了你家门外,我正打算敲门,却发现了有人尾随。我本以为,那群人,都被我引到山上了……”
“所以,是你引来了那群‘山贼’!是你让他们以为他们要的东西被你藏了在我家!”
“二丫,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面关系重大,我不说出来,是为了你好。我如果要算计你家,就不会给你买这金算盘,就不会在山上和你解释这么多了。”
“好,那你说,你这金算盘是要送给我的,在山上,你为什么不说。现在倒显得情深义重起来了?”
“这……渗了血……我怕吓到你,又怕你嫌这不吉利……”
“好,就算你说的这金算盘果真如此,那你说说,那群人要找的是什么,值得我家六口人的命!难道不是你,故意引蛇出洞,让他们以为你手上有把柄,所以你才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些线索?”
“是谁有那么大的权势,杀什么公主,又让崔侯爷都忌惮的?难道是坐在高位的那个?”
赵二郎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惊恐,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你不要命了?”
我甩开他的手,连声冷笑:“要什么命?我还有什么命?我的爹没了,娘也不愿醒来。最爱我的舅舅和小姨,也都死了。我的大哥,下落不明,这都是你造成的!我大舅和姥爷因你而死,你却是这样报答我家的?你比那些人都更该死!”
我拿出了早上从小丫鬟手上顺走的剪子,一把刺进了赵二郎的胸膛。
“噗嗤”一声,随着剪子拔出,他的胸前,很快染了一片血。原来,刺杀人肉是这样的简单,没有我的想那么难。
可是,我一点都没有报仇的快感。
我把剪刀扔了,“你为何不躲?”
“傻姑娘,心在这个位置,这把剪刀太小,只能绣花。”他去墙上取出那把装饰的剑,拔剑出鞘,然后抓住我的手紧握在剑柄上,又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欠你周家和刘家八口人的命,你就是砍一百次,都不足惜。你下手吧。”
他看我不动,又说:“你放心,外面那些人,会放你离开的。你手上有我家的玉佩,那是我娘特意给我爹买的,如今已是我赵家外面铺子上掌柜的印信了。你拿着它可以到任何一个赵家的店铺里取用银两。你带着你娘去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呵……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我捏紧了剑柄,在思考这一剑下去,如何才能带着娘全身而退。
“二丫…二丫是你吗?”
“娘……”我扔了那把剑,飞奔到娘的床前。
“娘……你终于醒了。呜呜呜……你再不醒,二丫就撑不住了……呜呜呜……”
我好像溺水的人,终于游到了岸边。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赵将军,我先看看你的伤口。”
“我不要紧,还请李大夫看看刘夫人。”
我赶紧给李大夫让路。
李大夫又是拆线查看伤口,又是把脉,过了好久,他才说“刘夫人既然已经醒来,身子就算大好了。腿上的伤,也已经结痂。只是,刘夫人还需静养,切莫大悲大喜。”
“谢谢李大夫。”
“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二丫,你受苦了。这些日子,你在娘耳边说的话,娘都能听到。只是娘比较自私,本来想随你爹就这样去的。可是你好吵,太吵了,吵得我耳边嗡嗡嗡的,吵得阎王都不愿收我了……”
“呜呜呜,娘……”
“乖啊,不哭,娘这不是醒了吗?别哭了,脸都哭花了,让人笑话。咳咳咳……”
“周夫人醒了就好。”
“娘,你不知道,就是因为他……”
“二丫!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件事,不怪赵将军。”
“娘……”
“那天……咳咳……你小姑来,是想让我和你爹答应,把你送给京城礼部的叶侍郎做妾。你小姑……她早就被送到叶家的床上去了。见我和你爹不应,等其他客人都走了,她就喊了帮县衙做事的几个闲汉,把全家人都绑了,想让我们把你在哪里供出来。”
“他们搜寻了大半夜,都没找到你。你小姑就先走了,但是没有给我们松绑。其中有三个歹人,走了又折回来,想对娘做不好的事。你爹本来要和他们拼命,没想到,这时候,却引来了另一群黑衣人。他们说是赵家人,来找赵小将军留下的东西。两伙人就这样打起来了,那几个歹人被吓跑后,娘以为没事了,结果他们却让我们交出什么金店的账簿。”
“赵家人?我从未派过什么黑衣人。”
“是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蒙着面,没道理是你们赵家派来的。想来,他们就是以为我藏了赵家的什么账簿。我以为是你小姑又耍的什么花招,就说没有,本也是没有的。拉扯间……你三舅不小心看到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脸,又伤了他的手,结果那黑衣人……就把他给抹了脖子。”
“呜呜呜……三舅……”
“唉……这是命啊。”
娘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其他黑衣人,见已经死了人,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二舅、二舅母和你小姨都……杀了。我被你爹护在身下,这才捡回一条命。二丫,是咱们周家和刘家此前过得太好,惹了他人的眼,怪不得旁人。”
“娘……呜呜呜……那你……又为何让何婶子报官?又为何让何婶子送你到这里来。”
“只有报了官,事情才能闹大。我想着你在山上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见我没上山,就是当天没回,第二天也会马上回家的。报官了,大伙的注意力都在家里,这样就能藏住你了。至于……赵家,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有谁敢救我?我若一直待在何家,不出半天,你何婶子她男人就敢把我送给官府。我也是赌,他们既然敢说出赵家,那就说明,他们一定不是赵家派来的,赵家反而是他们害怕的地方。”
“二丫,那些朝堂的大事,娘不懂。等娘身体好了,咱们就去找你大哥,我们一家人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开心心活下去。咱们再不和那些王公贵族有牵扯。二丫,这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吧。娘会把这些都忘掉的,娘只想你和你大哥,能好好活下去,好吗?”
“好,娘说什么都好。我只要娘快点好起来。”
“好……娘一定好好的,不能让你爹白白为我挡了刀子……”
那天,我恨不得让娘一直一直和我说话。可是,娘却很快又睡了回去。
娘让我不要怪那赵二郎,可是,要不是他,我家哪里会有这些灾祸。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他欠我家的,他一辈子都还不了。
十六岁的刘二丫,失去了最亲爱的二舅、三舅和小姨,幸好的是,还有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