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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多感人呢 ...

  •   呜呜直响的火车鸣笛宛如尖锐的催命符,老旧的绿皮火车缓缓滑动,车轮和铁轨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知青办的人正在送人上火车,留在最后的李姐对姜照雪飞快招手,“这边,这边,快!”

      姜照雪快不了。

      摩肩接踵的火车站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没有距离。这年头坐火车是新鲜事,看热闹的,送亲戚的,和爱侣顺着窗口依依惜别的,无数人泪洒火车站,这其中不包括惨白着脸艰难挪动的姜照雪。

      她身上是破旧的、补丁叠着补丁的外套,不合身的裤子像是在泥浆里打过滚,头上裹着头巾,身边路过的人嫌弃地回过头看她,以为是个八十岁的乡下老太太,谁知道却看到一张格外动人的脸。

      人总是更喜欢鲜活生动的美,盛放的红牡丹和沾了风雨的白玫瑰摆在一起,总是前者更讨人喜爱。病恹恹的人终究少了血色,脸是白的,唇是白的,几乎能看到菲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但偏偏有的人就像聊斋里的狐妖,夜里觅食的艳鬼,风霜雨雪不掩国色,穿着麻袋也像公主。

      有老太太抹着眼泪送儿子上火车,系统跟着抹眼泪,“多感人呢。”

      “是吗?”一股血气顺着姜照雪的喉咙往上冒,她缓缓呼口气,“比我卖命赶火车,跑一步减寿三十年还感人吗?”

      普通人上车:三步并两步,长腿一迈,赶上了。

      姜照雪上车:一步分为两三步,长腿一迈,车跑了。

      这一刻,在她视线中缓缓远去的火车与无情的命运相重叠,给出希望,又让她眼睁睁看希望溜走,她追,它逃,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机场里追一条船,这种不屈的精神,唐僧听了会沉默,林黛玉听了会流泪。

      就在她紧赶慢赶的时候,风声送来几道熟悉的音色,回头看去,是姜家夫妻二人,还有姜舒的父母,另一边则是陈平安母子,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就在这时,她听到陈老太一声大叫,“她在那儿!别让人跑了!”

      姜家夫妻正在给拦路的人解释,“对,是我们家女儿,收了彩礼要逃跑,哪有这么做儿媳妇的?我们也是怕她年纪小不懂事,被外头的男人骗了,以后肯定后悔。”

      热心群众多得是,就在姜照雪距离火车一步之遥的时候,一条粗壮手臂拦住她,“你婆婆那么大岁数了,你可不能这么不孝,没有这么当儿媳妇的。”

      “是啊,私奔可不像话!”

      窃窃私语的奚落声从各个方向传来,陈平安脸都绿了,活像是刚出水的□□,他三两步追上来,正要抓人,就听姜照雪对知青办的几人高声道,“他们根本不是我父母,我是有觉悟有抱负的人,领导人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为了建设祖国不怕吃苦不怕累,而他们……”

      她嗓音并不尖锐,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他们卖女求荣,自作主张,为了把我卖给老头换彩礼,颠倒是非,扼杀新社会的好青年,婚姻自由是写在宪法上的,他们这是思想落后,目无法纪,是旧社会的毒瘤,我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好啊,包办婚姻,阻止知识青年下乡,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知青办的几人横眉竖目,立刻抓住了陈平安,而姜照雪趁着几人愣神的功夫,一咬牙,按住急速跳动的心脏,追着火车奔跑起来。

      分明沉疴缠身,这一刻,她的脚步却如此轻快,如同鲤鱼跃龙门,纵身山海,奔向明月。

      就在火车提速的瞬间,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把人拽了上去。

      “多谢。”

      因为惯性,姜照雪踉跄了下,她回头看向怒瞪她的陈家母子,和不甘心的姜家人,只觉一股郁气顺着心口舒了出来,沉甸甸的心脏霎时间轻松许多。

      她手指发颤,摇摇欲坠,脸色白得快要透明,唇角却勾起愉快的笑容,整张脸变得生动起来,在对方的身影消失之前,对他们眨了下左眼,送出一个甜蜜飞吻。

      “下辈子再见。”她无声说道。

      不知是否感受到她独特的心意,这一刻,陈老太比她还像心脏病人。

      姜照雪收回目光,没再关注无关紧要的人。

      在她看来,世界上有些规则是矛盾的,就像套娃,发生冲突时,大的规则碾压小的。家庭里父母是权威,是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不被偏爱就没糖吃,但家庭的规则在社会规则,乃至法律规则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因此她将第三方,也就是知青办引进来,作为打破规则的双重保险,一旦逃跑失败,来抓她下乡的人就是泥淖中的活水,能为她带来最后一次新的机会。

      系统嘿嘿一笑,“傻眼了吧?到嘴的鸭子,飞啦!”

      “是啊。”姜照雪平复着呼吸,笑意渐浓,眼中却透着对这出闹剧的嘲讽,口中喃喃,“可我不是鸭子,我是人啊。”

      然而他们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她刚才之所以要在婚礼现场解释清楚,一来是制造混乱,二来也是给原身正名。姜照雪唇畔含笑,给系统解释,“人天然会被更低俗离奇的故事所吸引,猪八戒调戏嫦娥,从天蓬元帅变成一头猪,你记住的是他错投猪胎,还是他调戏了嫦娥?”

      “如果我直接走了,他们只会说,一个村姑嫉妒城里的堂姐,连彩礼和嫁妆都不要,施美人计抢走堂姐的未婚夫。或许还有人阴谋论,说姜舒之所以离开,就是被我排挤走的,现在我怕事情暴露才畏罪潜逃。”

      “换个年代,名声算不上多重要的东西,但我不喜欢吃亏,而且,”她顿了顿,被睫毛遮住的眼底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如果原身的灵魂还没走,她一个未经事的小姑娘,被抹黑污蔑泼脏水,她得多难过?如果她的亲人还活着,听到这些谣言,又该怎么想?”

      系统傻乎乎地点头,觉得她说的真有道理,直到回过神,大惊失色,“啊?谁的灵魂?你在说什么?”

      “哦,我没说吗?我是穿越的。”姜照雪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心跳都变得轻松,“我还没见过这么落后的火车。”

      末世中,原本的科技产物都成了历史课本上的老古董,末世重建后,人们对异能的依赖加重,大踏步进展的医学主要靠异能推动,社会的发达依赖于异能的支撑,一旦异能者消失,社会将会瞬间陷入瘫痪。

      特殊能力天然与科技八字不合,在宗教和神学最鼎盛的年代,科技只会止步不前,只有断绝不切实际的希望,人类才会将希望寄托于自身,科技才会进步。

      见多了飞天遁地的超光速运输工具,姜照雪很难不对这个时代感到好奇,她四处打量,看衣着朴实的乘客,趾高气昂的列车员,不够舒适的座椅,等她扫视一周,一抬头,就对上一张熟悉的俊秀面孔。

      那人正静静凝视着她,语气一言难尽,“是你啊,童养媳。”

      “不是一心求死,不是绝症吗?怎么上火车了?”他又问。

      他眼神并不锐利,紧紧盯着她的样子却像是捕猎前的狮子,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气息。姜照雪面上不显,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她叹口气,语气飘渺,“也许,我已经死了呢。”

      祁渊的眉毛一下子就挑起来了,“嗯?”

      封建迷信已经破除好几年了,牛鬼蛇神都在牛棚吃苦,祁渊军校出身,在部队接受过正统教育,本该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姜照雪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宛如深渊,宛如黑夜,仿佛倒映不出一丝光亮,再想起之前短暂碰触过她的皮肤,好像确实是冰凉的……即便是唯物主义腌入味的祁渊,也难免在某一刻生出了,“这不会真是个女鬼吧”的怪异念头。

      “他人即地狱,小伙子还是见识太少,他怎么知道这里不是地狱?”姜照雪对系统调侃,面上却平静地注视着他,“哦,我说落叶归根,我要回老家等死。”

      她是真的没想到两人还会再见面,一个本地警察,怎么还流窜办案呢?

      姜照雪语气诚恳,却让祁渊疑心更重,“行吧,你的介绍信呢?叫什么?哪儿的人?”

      “小姜,下乡的知青都在这边,快过来坐!”两人的对话被一道脆生生的女声打断,梳麻花辫的清秀少女热情招手,“过来啊,你也是去庆县的吧?咱们都是一起的,你没去知青办,李姐让我把介绍信带给你。”

      姜照雪松了口气,跟着人往车厢里走,一股混合着咸鱼、活鸡、行李、干粮的奇怪味道往她鼻子里钻,混合着汗味和油脂味,让她微微皱眉,有种置身鸡笼无法逃脱的错觉——缝纫技能的图纸如果是口罩,她现在立刻做上一百个!

      同批下乡的大多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十几个人都坐在车厢另一头,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对新生活的期盼,兴奋地拍手唱着歌。姜照雪低着头,开始争分夺秒做头绳,第十根做完,就听系统雀跃的欢呼声响起,“恭喜你升级了!缝纫技能当前等级Lv.1,升级奖励头绳(标准版)×1,图纸(手帕)×1,当前世界通用货币×1,已发放至背包,请宿主及时查看!”

      姜照雪取出奖励,那根标准版头绳做工精美,上头还钉着一朵小小的绢花,既没有毛边,也看不出针线的痕迹,浑然天成,属性也很好看,是“存在感+10”。

      这个数值,她目前确实做不出来。

      如果减少的存在感能让人下意识忽略她的存在,为她做小动作提供便利,那么增加的存在感呢?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走到哪里都是最亮的灯泡,夜空中最亮的星?

      重新围上头巾的姜照雪并不起眼,她用头巾遮住口鼻,伪装口罩,在其他人看来,她从头到脚都透着穷酸,看不清脸,也不是认识的同学,四周的人随意看她一眼,便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人群里最受追捧的是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年轻姑娘,麻花辫坐在她旁边,脸蛋微红,正听对面的几个男同志高谈阔论。

      “我们是要去红旗公社,庆县地方不大,红旗公社发展最好,我本来要留在城里工作的,是我哥要结婚,我就先把工作给了他,糖果厂待遇确实挺好,逢年过节发的礼品比机械厂都多,拿去走亲戚特别有面子,不过我妈说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都不吃亏,就是去了乡下也能发光发热,为建设祖国贡献力量。”

      “我是刚毕业,城里反正没有工作岗位,我妈要把纺织厂的工作给我,我不乐意,车间里都是女的,而且太累了,等我下了乡说不定还能混个干部当当,总比在城里累死累活还吃不上肉强。”

      “乡下粮食多,农民没什么文化,咱们去了能帮助他们进步,缺什么都不会缺了吃的,你们都是哪个公社的?要是离得近还能去找你们去县里逛逛。”

      几个女孩有些局促,红毛衣家境最好,面对几个男同志的连番探寻没打怵,直言道,“我爸妈不打算让我下乡的,我是独生女,他们想让我留在城里工作,不过现在工作不好找,我妈要把工作换给我,我不愿意,我想去帮助老乡建设农村,祖国需要我们知识青年共同奋斗。”

      麻花辫没她这么自信,爽朗道,“我上面还有哥哥姐姐,我哥要结婚,家里住不开,就让我下乡了。我们要去青石公社,距离红旗公社不远,如果有机会咱们共同进步。”

      几个男青年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

      去庆县的火车要一天一夜,随着时间推移,人的体力和热情都在流逝,原本的兴奋变为不安,一个女孩抹着眼泪开始思念父母,“我不想下乡,可我毕了业没工作,我姐姐相亲嫁人了,家里没粮食,我父母说让我下乡之后多干活,努力寄钱票回家……”

      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脸,不管有钱没钱,人出门的时候都要把最光鲜的衣裳穿到身上,就怕被人瞧不起,这就是灰头土脸的姜照雪无人问津的理由。流眼泪的女孩同样穿着半旧的、不合身的衣服,干瘪的包裹里只有两件衣服,除了身边两个女孩安慰她,其余的人冷眼看着,反倒觉得烦躁。

      情绪是会传染的,不安的情绪让另两个姑娘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离家这么远,被人欺负了都没办法。”

      有人顿时不高兴了,“哭哭啼啼干什么,女人就是没用,咱们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的,又不是下牛棚去的,回头见了老乡,还以为知青都是没用的废物呢。”

      “别这么说。”身边的人捅他一下,撇了撇嘴,“女同志多愁善感很正常,不说这个了,我叫王伟彦,也是青石公社的,说不定咱们还能分到一个大队呢。”

      同个公社的很快热络起来,隔着过道,只有低着头的姜照雪始终不发一言,王伟彦不太高兴,觉得被扫了面子,不太礼貌地叫她一声,“你是哪个公社的?也是下乡的知青吧,哪个中学的,我们好像都没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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