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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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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多雨,李梧是在雨季最盛时复生的。他没赶上一个好时候,这时节暴雨不止,雷鸣不息,有时会让他觉得重返的现世其实只是梦一场。
现在是下午六点半的时刻,距离放学铃鸣响已过去了一个钟。
从蒙着雨点的窗户往下看,渭城实验高中的校门口熙熙攘攘地聚了很多人,大门前有临时安排的辅警极力地挥着胳膊指挥,车流在大雨中遭遇堵塞,被雨水稀释的灯光驳杂得像一个巨大的彩色玻璃球从天空坠落,向多雨的渭城坠得五光十色。
“别走神。”
有人对他说。
一声尖锐的哨响穿越人群,攀上高楼,与那阵低哑的声音一并钻进李梧耳朵。
他为此打了个寒颤。
“这道题不难解,只是要用上五条辅助线......”
沈宴突然住声了。
他一直低垂在试卷上的目光终于挪开,停顿在李梧脸上,李梧的走神毫不加掩饰,就同李梧许多时候一样,实非平常的面目往往客观而简洁地反映出心中的想法。这是一个玻璃质地似的人,透明,不加伪饰。但最近这段时候,却像当下正被雨点蒙蔽的窗户,增添了一些沈宴尚且难以看透的事物。
沈宴很少留意周遭的人,李梧算一个。
“如果你原来并不想复盘这次的测试,就没必要留我下来给你讲题,这是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尤其是我的。”沈宴的声音很冷淡。
他起身收拾好纸笔,一把塞入书包。他有些恼火自己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不忧学费不差钱的富家小少爷身上,原本他可以早些回家,利用这一个小时赶翻译进度。他从网上接了笔翻译单子,平台那边催稿催得厉害。可李梧今天一反常态地和他搭话,满眼郁邑地说这回考砸了,真不知道怎么对爸妈交代。这话听上去是李梧的爸妈对李梧的学习很上心,可沈宴清楚,学校每回开家长会,必定缺席的就是他俩的爸妈。
说谎都不知道挑个稍微能让人相信点的,沈宴心想。那时李梧手捧着试卷,说要是给他讲明白了这次让他连及格线都达不到的数学卷,他就请沈宴漂漂亮亮吃一顿,意思是吃顿好的。沈宴看着李梧故作哀恳的眼睛在教室苍白的日光灯管下眨着,怎样吃得漂亮,他不知道,在那时候,倒觉得李梧的眼睛挺漂亮,鬼使神差地,沈宴就答应下来了。
他们是前后桌,从高一到高二,两年了,座位没被打散过,说过的话却没几句。沈宴是个话少的,话一出口很少不是夹枪带棒,他模样长得顶好,学习也拔尖,班上却没几个人愿意与他搭话,正是这个缘故。李梧是年级闻名的特困生,天天缺觉的那种特困,好像上辈子是为着被强使不能闭眼而劳累横死似的,不管上课下课,路过的人都只能看见他两手枕着趴在课桌上,拿校服蒙住脑袋打瞌睡。两个人就像天上各向两端飞行的流星,偶有擦碰而过,却归向迥然不同的轨迹。
时间实在是不早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人,眼见沈宴就要走出教室,李梧急急忙忙把校服外套裹成一团挜入书包里,追着他出了门。
“沈宴,别走那么快啊,说好了请你吃饭的。”
唯恐人溜没影,李梧一把握住他手腕。
沈宴转身就把李梧的手甩开了,像受到某种难言的刺激。这反应不寻常,甚或说,夸张了。在那瞬间,李梧警觉地瞧见沈宴手腕上缠了一圈伤口。
伤口很新,被李梧一握,握得渗血。
沈宴将手背去身后,神色平静地道:“题,你听明白了?”
李梧有些心虚,眼睛睁着,一眨不眨,“怎么能听不明白?你讲的那么详细,我又不是傻子。”
“李梧,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不擅长说谎。”沈宴笑了笑。
他们所在的走廊昏昏暗暗,近来渭城高中在做节省的宣传,放学铃一响,除了遗留着人的教室,旁的灯都不开了。微乎其微的笑显现在沈宴脸上,伴着从天空降下的闪电,使这个笑像遗世的笑,像某块隐藏在漆黑角落中的碎片突然被泄露踪迹,一闪而过的光照滑过它,向李梧折射出朦胧而阴翳的特质。
李梧想起若干年后,沈宴走出渭城,离开这个总是阴雨连绵的小城,回到他父辈所扎根的城市,不管李梧是否有心留意,回国后的李梧常在新闻媒体上得知这位旧日同学的消息。沈宴像蒙尘的沧海遗珠,经过多年磋磨,终于被弃了他不管不顾的父亲捡回去,继承了南方最为煊赫的沈氏家族的一切,从此升举到世人仰望而无法企及的高度。在沈宴接手沈氏的最初,却只有渭城这小县城被允许将其照片登报,《渭城晚报》颇有些世俗的自喜,于版面上刊载了沈宴一张照片,三日不撤,照片上沈宴的笑就如同此刻,李梧从中察出飘忽不定的特质。
那之后不久,早已家道中落的李梧为处理丧事而回渭城,死于火车站台,死于异乡一个平常的雨天,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谁将他推落火车轨道。他只记得当火车轰鸣着从他身上碾压而过的绝望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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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拯救沈宴,这是你复生的代价。”
“拯救?拿什么救?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李梧,在你死后两年,沈宴会请宾客,将亲族里所有人和他以前的一些同学都聚集到一起,就在沈氏的宅院,沈宴用药把他们迷晕后,放了一把大火,大火在山上连烧一夜,那晚二十七人死去,其中包括他自己。”
“......你听听你刚刚说的话。沈宴一晚上杀了多少人?整整二十七人啊。要是放在社交平台上,都能挂好几天热搜了。这样思想极端还高度危险的人,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自称是导人行善的神灵,怎么导到沈宴那里去了?你既然是神,为什么你不救?我李梧几斤几两,又凭什么救他?”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怜惜?一点点心疼?”
“……没有。他是杀人的人。何况,我和他向来没干系,轮不到我心疼。”
“李梧,你不知道,这件事另有隐情。那天夜里,沈宴把所有佣人都放下了山,他们活下来了。”
“可这不能改变沈宴杀了人的事实,而且……那是一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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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辩了一晚上的对话从李梧脑中隆隆而过。
李梧死得古怪,复生得也古怪,在回到十七岁的最初,就有个声音缠着他不放,说来说去都是在劝他拯救沈宴——一个他高中时形同陌路的同学。
六点半过一刻,渭城的雨依然没有止息,瓢泼地打落,雨像千万条细细的白练鞭责着这座县城。
沈宴平常骑自行车回家,他对跟随在身后的李梧视而不见,一径下了教学楼,沉默地穿过走廊,途中不见什么人。单车棚像一条小尾巴拖在走廊的末端。
最近几日接连下雨,即便是那些勤快的好学生也早早地回家了,老师们不再留堂,都怕被这场暴雨扣留在学校。渭城前几天出了有人被雷劈死的社会新闻,学校害怕担责,勒令七点前校园必须清空。
往常沈宴是一到放学就走得最早,他不愿意在学校多待,人聪明,也不像别人要拿题目向老师东问西问。偏今天李梧把沈宴耽住了,也偏沈宴被李梧那漂亮眼睛一蛊,两人直耽到雨下得最凶的时候。
单车棚子被雨水砸得哗哗作响,他们头顶上搭建起的一张大铁皮好像随时会塌下来。这里是一处被遗弃的荒岛,在这小荒岛里,曾有贼人闯进来,手持小钉,把沈宴的单车扎出许多小洞,轮胎里的气早在下雨前就跑光了。
沈宴俯下来检查那辆破破烂烂的单车,有一会儿没出声,李梧在棚子里依然撑着伞,沈宴就被他蔽在这伞的阴影下,他看不到沈宴的神色,只能看到沈宴弯下去的背。
李梧说:“轮胎被扎破了,雨又下这么大,你一个人把车拖回家是不可能了,干脆坐我的车回去。”
翻来覆去,仍旧拿讲题做借口。
李梧说都是自己的原因,沈宴才留这么晚,一不着意,雨就下成这个鬼样子。
沈宴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吐出,应承下来,抛下那辆破车,一点不留恋。
“走吧,不然雨下更大了,你听,还打雷。”
他很干脆地起身躲到李梧伞下。
十七岁时的沈宴还没后来那么凌厉,死寂的眼里像被这磨人的世道钻出一洼深潭。是了,李梧这才认认真真想起上辈子隔着一张照片所看到的沈宴。
他是什么时侯才变成后来那副样子的?李梧不得而知,那时候他们已阔别了不少个年头。现在,沈宴伴同着李梧在这暴雨中行走,安静得如同雕塑。
李梧一面走着,一面撑伞,装作很平常的语气,问沈宴:“他们……经常这样?”
他们……是谁?哪样?
李梧没明白问,笃定了沈宴也不会明白说。他知道自己发问是在尽做好人的义务,一个没用的好人,对于身边人遭受的种种困难,问过也就算了。
雨下得很急,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
人影匆匆来去,被席卷在从他们脚下急促奔涌而过的积水里,汇作流动的影像,裤腿都被打湿了,湿黏黏得,鞋子泡了水,像赤脚踩泥巴,怎样都算不上好受的,李梧心里想着沈宴为什么还慢慢悠悠地走,把这路拖得那么长。
到了校门口,好多道尖锐的喇叭声里,李梧听见沈宴说:“喏,扎我车的大概就是这几个人了。”
他挨着李梧,手一指,告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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