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雨好凉凉

1、第 1 章

　　郁翳从小在爱意稀薄的环境中长大。

　　他父母早年分开，当时的一场离婚官司闹得沸沸扬扬、周遭人尽皆知。郁翳也同小他半岁的妹妹分别判给了父母双方抚养。

　　母亲搬走后不到半年，父亲就因为酒醉死于一场煤气中毒事故。

　　那个雷电交加的深夜，警察找到了孤身一人蜷缩在公园长椅下的小郁翳。

　　潮湿闷热的夏季夜晚，和隔绝人迹的暴雨。

　　小小的郁翳抱紧双腿，浑浊的雨水顺着木制长椅的间隙倾泻而下，扒开粘在脸上的黑发，露出了一张被水泡到失去血色的瘦小脸颊。

　　小郁翳似乎是因为贪玩放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去了离家较远处的这座公园内，并且忘记了时间。等天色渐暗，暴雨来临时，找不到回家的路，被匆忙归家的人群抛在身后。最后，只能再次返回公园，躲进长椅下避雨。

　　年轻警察把他从长椅下抱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滚烫，高烧让人睁不开眼睛，只有异常瘦弱的身体，在接触到柔软的毛巾时才会微微发抖，好像可怜的受伤的小兽。

　　不过也因此郁翳没有同父亲一起死在那个潮热的暴雨季。

　　后来警方调查出这不过是次普通的，由于意外引发的安全事故，当事人原本就因为酒精而不甚清醒的脑袋彻底在煤气的侵蚀下罢工，而这个醉鬼家并没有除一个不在家的孩子之外的第二位主人。

　　事情敲定，没过几天就把郁翳带回了他在乡下的老家。

　　像老古董一般的土房子，里面原先只住着一个人。

　　那是郁翳的奶奶。

　　只不过现在终于要迎来第二个人，一个同样弱小、奄奄一息的生命。

　　郁翳从小就是个孤僻的孩子，现在更是没在城里上过几天学就被奶奶带回乡下抚养。跟着寥寥几个小朋友趴在四面漏风的农村土房子里勉强上完了小学。

　　好在他能吃苦肯上进，考上了城里一个不错的公立学校上初中。

　　他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奶奶，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旧衣服和破书包，就这么进城上学了。路途遥远，他不常回家。刚开始的几个月，他会躺在宿舍木板床上，头搁在一楞楞的木条上，整夜整夜地想奶奶，常常想到睡不着觉。

　　后来，渐渐适应学校生活后，他还是不常说话。学校里没有他的朋友，因为他始终跟这群同龄人格格不入。大部分人见他一年到头都穿着几件快搓白了的校服，书包上有补丁，头发像女孩子一样蓄长，看不见眼睛，天天阴沉一张脸，班会也从不见家长过来。

　　有些人开始带头嘲笑他全身土得掉渣，造谣他身上脏、有异味、父母是杀.人犯所以没人来参加班会、他也是个小杀人犯因为整天阴沉个脸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谣言越来越离谱，渐渐开始有人欺负他孤立他。从路过推一把，到把他的作业本烧掉撕烂，再到在他抽屉里放老鼠尸体……

　　郁翳很少反抗，只是越来越沉默，表情越来越灰暗，越来越像个透明人一样藏在班级里。

　　这是他一整个初中生活。

　　-

　　第二节晚自习刚刚敲响铃声。

　　尖细刺耳的规律声响过后，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沉寂。

　　郁翳的班主任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两个站在她面前的男生。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畏缩地站在办公室角落，长至肩膀的黑发让本来骨骼就纤细的男生乍一看像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而另一个，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昂着脑袋歪着跨，身体斜对着他面前的办公桌，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难以忍受的安静只是暂时，没过一分钟，班主任夏秀莲就没控制住长叹一口气，试图用平和不刺激到在场两人的声音问：“江逸，为什么带头在班上欺负同学？”

　　面前的男生闻言，不置可否地耸肩，语气轻浮：“夏老师——我怎么就欺负同学了？您问这位‘同学’，听到他亲口说我欺负他了吗？”

　　夏秀莲脸色不禁沉了下去，“江逸，不管郁翳怎么想，你不该在班上带头起哄就是事实……！”

　　男生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随性的弧度在他青春洋溢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少年人独有的魅力，肆意又帅气，只不过正是这种摄人的魅力让他偶尔外显的心思更令人不寒而栗。

　　“夏老师，我和郁翳可是好朋友，你问他呀——朋友之间经常会开这种玩笑，很正常啦，我也不介意他再开回来——”说着，便楼上身旁人的肩膀。

　　那个瘦弱的身影颤抖了一下。

　　“江逸！”

　　男生无所畏惧的声音停住，他朝眼前年轻的老师露出了一个讨饶中又带点天真的笑容，好像刚才话里的恶意不过是子虚乌有。

　　“夏老师——我真不是有意的。第二节自习课都已经开始了，您看我们这个月还有场年级测试呢，要是这次没考好我爸会不高兴的——”

　　夏秀莲头疼地取下镜框，揉了揉被压出痕迹的鼻梁，冲江逸摆了摆手。

　　“行了，我知道了，你今晚先回去，下次别再犯——”

　　“好嘞——！”张扬的声音抓住这片刻退让，立马抢过话音，笑容洋溢，声音的主人抓了抓头发。随后，闲庭信步般转身朝门口走去。

　　只不过不知是有意无意，路过门口的身影时，江逸微微朝右.倾靠，在他高大的身体即将“意外”撞到躲在门边阴影下的男生时，那个男生才状似反应过来一般，慢慢靠近夏老师的办公桌，恰好躲过了这场蓄意的挑衅，只留下江逸突然停顿在原地，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影随后消失在拐角。

　　夏秀莲正好低头重新架上镜框，躲过了这场恶意暗涌。她疲惫地招呼长发男生再走近些，问：“郁翳，上节课在班上发生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长发男生就是郁翳，他有一头垂至肩膀的黑发，不算油亮，但也胜在柔顺。只不过这样漂亮的长发安在一位男生身上，却让他在高中这个人人都剃标准发型的班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所以因此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

　　连刘海也垂至眼睛上方，半遮眼睑，它让一双黝黑的，却微微有些凹陷的眼睛显得分外显眼。那是一双幽邃的眼珠，仔细盯住，却能发现其中细微的阴翳。

　　眼睛的主人睫毛颤动，仿佛被这种柔和的质问惊动，身体愈发像颗蚌壳似企图折叠身体护住其柔软的内容物。

　　半晌他慢慢摇头，透出一种迟缓的笨拙。

　　“没，没有什么想法…”

　　其实夏秀莲也知道刚才都是白问，她班上有些刺头经常会找一些好说话的学生麻烦，自从郁翳高二转学过来后更是一窝蜂转移了目标。只是男生从不反抗，他总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任由其他人把他的桌子撞得东倒西歪，或者在课堂上开他一些下流的玩笑。

　　于是她只能同样冲郁翳摆手，“行吧，你也先回去一趟……对了，今天晚上放学记得再来办公室，我有事找你。”

　　郁翳于是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夏秀莲刚目送他消失在视线边缘，准备继续低头备课，办公室另一侧的门就被一人推开。

　　今晚还会有谁来这里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抬头看向来者，随后有些惊讶道：“王老师，今晚你也有轮班——？”

　　推门进来的人，一头发胶塑成的板正发型，金丝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让其本来就优异的面庞显出儒雅的气质。

　　只见王老师将手中尚往下滴水的雨伞放在门边架子上，取下被雾气笼罩的眼镜，眼角显出细细的笑纹，边用衣角擦拭镜片边回答:“不是不是，回来拿一样东西，忘在办公室了。”

　　夏秀莲好奇道：“什么东西呀？这么着急。这还下着大雨呢，就急着赶回学校。”

　　他脸上笑意盈盈却并未马上回答，只是说：“我刚看有个学生从办公室出来，看背影好像是……”

　　夏秀莲苦笑点头，“是，就是郁翳那孩子。”

　　顶头的明亮灯光通过镜片折射出一道白光，也遮蔽了王老师此刻的眼神，他只是停顿片刻，就好像想起来了般说：“哦……郁同学啊。”

　　夏秀莲此时正是心情郁闷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这位同事异样的停顿，只是忍不住向他倒苦水。

　　“是……还不是我班上那群学生，尤其是江逸……仗着郁翳情况特殊，时不时就要找点事情欺负他，我找他来办公室说过多少次了，郁翳也是的，从来不知道反抗，要知道那群坏小子都是挑软柿子捏……”

　　王老师露出了然的笑容：“夏老师确实辛苦了。不过嘛，我觉得这些只是班上同学的小打小闹，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男生，猫嫌狗厌的，总要做点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只要不过度，口头警告一下就可以了……”

　　……

　　“小打小闹”。

　　“欺负”。

　　他从小到大的人生，总是不免与这些字眼挂钩。

　　是不是因为他生下来就该被人抛弃，被人踩在脚下研磨。

　　……

　　郁翳抱紧挂在身前的破旧书包，在这个已经暴雨倾盆的世界，一柄在狂风中岌岌可危的雨伞完全不能为他遮风挡雨。直等到寒气彻底侵入身体，昏黄的照明灯光才停滞在眼前。

　　于是郁翳抹平脸上横肆的雨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睁开，踏上了这般在夜间行驶的公交，带他飞驰越过众生，最后停下，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

　　暴雨终于在深夜停息，此时夜色深沉，郁翳也终于可以拿出书包里装着奶奶骨灰的黑罐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门扉微掩，用一根木棍抵住。确实没什么好上锁的，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和奶奶都很久没回家了，这个小小的土房子也像是已经不认识他们一样，黑暗和灰尘都在阻挡他进入，也好像在阻挡他行动。

　　打水，扫地，桌椅擦净，他知道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即使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家，该做的事情也一样不愿意马虎。

　　黑罐子暂时放在桌上，他还在旁边摆了一朵路边摘来的野花，它侥幸躲过暴雨的冲刷，白白小小的花瓣，借着月光散发光彩，他知道奶奶喜欢。

　　准备妥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知道奶奶其实很寂寞，自己不应该将她一个人放在这里……但是没办法，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被奶奶知道她会伤心的。

　　不过没关系，很快，很快一切就会结束。

　　他和奶奶都不会这么痛苦了。

　　他要带着奶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