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果》辜谚

4、俞桑（四）

　　俞桑仿佛失了智一般，不断地跑着，一路从村头奔向了村尾。
　　随着他来到村尾，浓厚的雾气也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当他看到旁边的学校时，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俞果的失踪。

　　他终于停了下来，一边扶着学校的墙，一边大喘着粗气往前走。
　　走到学校门口，推了推坐在门前低头打瞌睡的值班老师，说：“喂，醒醒。”

　　那老师垂了一下头，又猛地把头抬起来，喊道：“上课了？”
　　俞桑白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问：“有没有见到俞果？”
　　“俞果？没有啊。”
　　“你确定？你不是在睡觉吗？”
　　“就是因为我在睡觉，所以我才知道他没来。”老师解释道，“每次轮到我值班我都会打瞌睡，俞果又是全校师生中来得最早的，我就让他来了之后把我叫醒，我再给他开门。”

　　俞桑这才注意到学校大门上的锁链，又想起了昨晚，俞果说他每次去学校时校门都是锁上的。

　　俞桑心里升起一股懊悔的滋味儿，转身离开了校门口。

　　在他刚走了几步后，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所以在那声音传来时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喊了一声：“马叔。”

　　马叔走上前来，说：“果果上后山去了。”

　　闻言，俞桑这次不只是僵了一下，而是浑身都僵住了，那由于狂奔而涨红的脸此刻也褪去了血色，使那张黑黄的脸也显得有些惨白。

　　雾村前后有两座山，靠近村头的那座山由于人们长年踏足而沦为了村民常去打猎和采摘野菜的地方，村民们一般所说的“上山”特指的就是这座山。
　　而靠近村尾的那座山却是一座几乎没人会去的荒山，人们称之为后山。

　　后山比村头那座山危险，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林子也深得多，大人们担心小孩儿会在山中迷路，或者不小心掉下悬崖，就编出了不少恐怖传说吓唬他们，再加上那儿的确死过不少人，因此大人小孩儿都会避免到后山里去。

　　俞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向马叔道了声谢后，就打算赶去后山，却被马叔再次拦住了。

　　只听马叔说：“找到孩子后，到叔家里来吃顿饭吧。”

　　俞桑看着他，摇了摇头，正打算说话，马叔又说：“我原本想拦住孩子上后山的，但你田姨她……”
　　马叔叹了口气，继续说：“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有责任。”

　　俞桑又是摇头，他说：“马叔，别这么说，果果那孩子脾气倔，你去劝也不一定劝得住。”

　　马叔笑了笑，说：“再倔能有你跟马鑫倔？”

　　一提起马鑫，俞桑的脸色又是一沉。

　　突然，他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马叔家的阳台，田姨那张阴郁的脸猛地出现在那里，正凶狠地盯着自己看，他被吓得一惊，差点没忍住吼叫了出来。
　　他张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说：“再说吧马叔，我先走了。”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后山的路不好走，俞桑踩在稀软的泥土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只有伸手拉住旁边的树干，借助手上的拉力才能爬上去。

　　他上一次到后山来还是在二十年前，那时的山路还没有这般难走。
　　他还记得，当时刚走到山腰时，他还跟身后的马鑫抱怨道：“后山也不过如此嘛，说好的怪物呢？”

　　怎么又想起马鑫了。

　　他猛地拍了拍脑袋，仿佛要把那个童年好友从脑海里拍出去似的。

　　当他越往高处走时，他就越心神不宁起来，脑子里那个幼小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就在他从半山腰往上又走了一段距离后，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熟悉又陌生，却唤起了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

　　他的心越跳越快，他脑子里的画面也从孩子的身影变为一团漆黑，而在那团漆黑的尽头，是一摊温热的鲜血。

　　哭声越来越近，鲜血也越来越刺眼。

　　他的身体有些发软，靠在一颗树旁，闭上眼睛凝了凝神。

　　当他闭上眼睛后，那哭喊的声音竟逐渐被他分辨了出来。
　　他又猛地睁开双眼。

　　那是俞果的声音！

　　他在心里喊道，于是连忙朝那哭声跑去。
　　只是由于先前的恐惧让他的身体仍然有些无力，在他迈开腿跨了一大步时，冷不防地扑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道重物倒地的闷响声。

　　正是这个响声，让他脑海里的那个哭声更加猖狂。

　　脑海里的哭声与现实中儿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让他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走。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伸手握着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太阳穴上砸，骂道：“去尼玛的滚开！”

　　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他的心也越来越慌乱。

　　他挣扎着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低声暗骂了一句，便咬着牙往前走去。

　　随着他接近那哭声，前方被树木遮挡得若隐若现的山洞就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一看到那山洞，他又是一阵惧怕，一时畏缩得不敢上前。

　　他站在原地，朝左右看了看，就发现了坐在山洞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的俞果。
　　俞果低着头不停地擦着眼泪，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一见到俞果，激动和喜悦漫上心头，使俞桑先前的恐惧全都消散了。
　　他慌慌张张地跑过去，跑到俞果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一把搂过儿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喊道：“臭小子，乱跑什么！”

　　怀里的俞果仍是哭泣着，没有说话。

　　俞桑松开他，说：“别哭了，走，跟爸爸回家。”

　　说完就起身拉住他的手，想把他从石头上拉起来，却被他一把甩开。
　　他以为儿子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就又蹲在他面前，把手放到他的脑袋上揉了揉，放软语气说：“行了，别再闹脾气了，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俞果闻言，果然停住了哭声，却仍然没有说话。

　　在那哭声停止后，俞桑这才发觉，周围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没有树叶的沙沙声，没有鸟叫声，甚至没有风声，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一股寒意朝俞桑的心底涌来，他慌乱地说：“果果，我们先……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这时，俞果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保持着低头的动作，伸出手向外指着，说：“我的鞋子掉了，你帮我穿上好不好？”

　　俞桑由于太过于害怕，又满脑子的想着赶紧回家，因此没有注意到俞果的声音里平静得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反而还有些僵硬。
　　他只是朝俞果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儿有一只布鞋横着倒在地上，是他买给俞果的新鞋。

　　他又低下头去看俞果的脚，这才注意到，儿子的两只脚都光着。
　　于是他问：“还有一只呢？”

　　俞果说：“被野猫叼走了。”
　　俞桑问：“叼去哪儿了？”

　　俞果把指着那只鞋子的手往旁边移了移，移向了山洞。

　　俞桑往那边望去，望到了黑得看不见深处的山洞，那消失的恐惧感又冒了出来，仿佛被触电了一般，酥麻感从脚趾蔓延上了头顶。

　　他咽了口唾沫，说：“回去后我再给你买一双，这双就不要了，来，我背你回家。”
　　说着又拉起了俞果的手，却再一次被他甩开。

　　这一次他有些发怒了，用力地重新握住俞果的手腕，却不曾想，俞果更加用力地把他的手给甩了开去。

　　他没想到儿子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被这一下给甩懵了，可不一会儿俞果又哭了起来，这哭声让他的怒气和疑惑全都被烦躁和无措取代。

　　他抬起手，狠狠地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无奈道：“行了行了，我是怕了你了。别哭了，我去给你捡！”

　　在俞果的哭声中，他把背着的猎枪取下来用双手端着，小心又忐忑地向山洞走去。

　　洞里没有从外面看进来时那么漆黑，偶尔会有一丝光线从石头缝中挤进来，但也只能刚好让人看清离脚尖两三步外的距离，再远的地方仍然隐在黑暗中。

　　俞桑用脚摩擦着地往前走着，双手紧紧地握着猎枪。

　　不多久，一只鞋子就出现在了距离脚边不远处刚好能看清事物的地方。

　　那只鞋子像具尸体一样躺在那里。

　　他挪过脚去，把鞋子捡了起来。
　　突然，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被吓得连忙退后一步，又重新上前去，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
　　他深呼吸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身，又加快速度匆忙地跑出洞去。

　　出洞口时，俞果已经再次停止了哭泣，周围也又一次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他走过去，先是捡起了横在地上的那只鞋子，然后走到俞果面前，把两双鞋放到他面前，见他仍然低着头不吭声，于是说：“行了，鞋子我都给你捡回来了，别再哭了。”

　　俞果只是说：“帮我穿上，好不好？”

　　俞桑闻言，想着儿子每次这么跟他撒娇时，他总是会发火道：“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穿！”
　　但这次，他实在是抵不住俞果的哭声，便说：“好好好，帮你穿。”
　　然后扶住俞果的左脚穿上鞋子，当鞋子刚好卡在脚上后，又拿起了另外一只。

　　穿上鞋子后，他又说：“这下可以回去了不？”

　　俞果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他看向俞桑，盯着他的眼睛，扯着嘴角说：“谢谢。”

　　俞桑见他终于笑了，呼出一口气，说：“你小子可真是难伺候。”

　　俞果仍是盯着他笑。

　　俞桑对上了他的视线，那目光竟莫名地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时，传来了一阵风声，随后树叶被风吹得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也响了起来。

　　这声音让他回了神，在心里骂着自己，说：真是被这邪门的山给弄得疑神疑鬼了，连盯着自己儿子看都能发怵。
　　随后站起身，说：“好了好了，真得走了。”

　　俞果这次没再推脱，而是主动站起身，说：“回家？”

　　“当然是回家。”

　　俞桑见他站了起来，连忙拉起他的手往下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