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果》辜谚

3、俞桑（三）

　　鸡还在锅里炖着，俞果就先回来了。
　　他只要回家没见到俞桑，首先就会到周大爷家里来找人。

　　人还没到，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稚嫩的童声喊道：“爸爸，你在这里吗？”

　　当时周大爷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拐杖仍旧被他攥在手里。
　　他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又抬起来指向门边的俞果，故意装得一脸严肃地说：“小子，谁让你进来的？”

　　俞果总是害怕周大爷，以为他是大黑熊变来的，而周大爷也总是装得很凶的样子吓唬他。

　　每次他们三个吃饭的时候，俞果都会一言不发又狼吞虎咽地扒饭，想着赶紧吃完赶紧闪人，跑出去跟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玩耍，留下这两个喝酒吹牛的大人。

　　原本已经半只脚踏进门里的俞果闻言，猛地身形一闪，把身体躲在门外，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小声说：“门没锁，我就直接进来了。”

　　俞桑端着碗筷从灶房出来，说：“过来端菜。”

　　在俞桑把鸡汤端到桌子上时，就见俞果两眼放光地盯着汤碗看。

　　虽说俞桑对俞果不上心，但他还是知道每到俞果生日这天，妻子都会给他炖鸡汤喝。

　　只是每年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人总是闹得很不愉快，因为在那一天他总会背着猎枪到山上去打猎，一打就是一整天，回到家后月亮早就高挂在了天上。

　　妻子给他热了饭也不吃，一回来就进屋去睡觉。
　　这时妻子就会在房门口冲他大骂或者走进去狠狠地拍打他侧躺着的身子，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俞桑坐在俞果的对面，给他盛了一碗鸡汤。
　　递过去的时候，俞果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
　　冰冰凉凉的，不经意间的触碰，竟让他那具在夏天炙热的空气中烘烤了许久的身体仿佛被冰扎了一般的刺痛。

　　他心想，天这么热，这孩子的手怎么这么凉？

　　吃饭的时候，俞桑一边跟周大爷碰杯喝酒，一边注视着狼吞虎咽吃着饭菜的俞果。

　　俞果跟他长得很像，特别是那眉眼，跟他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七岁时的自己。
　　俞果伸手挠了挠后背，他就看到了他背后背着的跟自己差不多长的猎枪；俞果握着筷子的那只手的手指动了动，他就看到了自己扣动扳机的手指；俞果抬头看了一眼他，他就看到了那双向自己求救的眼睛……

　　他被自己的幻想吓了一跳，猛地一把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胳膊碰翻了酒碗，酒顺着桌沿滴到了他的大腿上。
　　见状，他连忙站起来，骂了一句脏话。

　　周大爷把桌子下边挂着的一张沾满油渍的抹布递给他，说：“多大个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他接过抹布，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又拿到桌子上，顺着桌边把酒往地上赶。

　　这时，俞果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说完就站起来要往门外走。

　　俞桑拦住他，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俞果停住了，“哦”了一声。

　　周大爷闻言，喝酒的手一顿，说：“不喝了？”
　　俞桑说：“不喝了，明儿还要上山打猎，少喝一点好。”
　　周大爷摆摆手，说：“真他妈没劲。”

　　俞桑起身，率先走了出去，俞果跟在他身后。

　　出门时天已经黑了，暖风吹动着不远处的玉米杆，使两米多高的玉米杆在风中不断摇曳，仿佛是隐秘在黑暗中的憧憧人影。

　　俞桑走到门边的窗户前，把原本开了一条缝的窗门推开，从窗帘遮住的窗沿上拿出钥匙，借着月光把钥匙向门锁里插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俞果打了一个喷嚏。
　　俞桑朝后看了他一眼，说：“冷吗？”
　　俞果摇摇头，说：“不冷。”

　　开了锁，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俞桑又问：“那你手怎么是凉的？”
　　俞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把两只手交叠起来摸了摸，说：“不知道，但是我不冷呀。”

　　俞桑听他这么说，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他摸到墙边，捏着一根悬在空中的线往下一拉，屋顶的灯泡就散发出了昏黄的灯光。
　　他又走到桌边，把那双新买的布鞋拿起来，对俞果说：“穿上试试。”

　　俞果一听，朝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鞋子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把自己那双破得不成样子的布鞋脱了下来。

　　俞桑看到那双破鞋才想起，这双鞋是一年前妻子送给俞果的生日礼物。
　　小孩儿长得快，那双鞋早已容不下儿子的脚，鞋的后帮被撑得像是鼓起来的肚子，再加上他天天在村里跑来跑去，鞋底就这么被磨破了。

　　“爸爸。”

　　俞果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低头看过去，见俞果已经换好了鞋，手指往后插在鞋子里，便问：“怎么了？不合脚么？”

　　俞果撇着嘴说：“鞋子大了。”

　　俞桑走过去，也把手指抵着脚插进鞋子里。
　　手指不仅轻轻松松地插了进去，甚至还有不小的剩余空间。

　　俞桑叹气道：“我还以为这码子你能穿，早知道就让你跟我一起去买了。”
　　他拿起俞果先前那双破鞋子，又说：“你先将就穿着吧，明天我回来再带你去换。”

　　俞果低着头没说话，几滴眼泪顺着眼睫毛滴落了下来。
　　俞桑见了，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俞果摇摇头没说话，眼泪又随着他摇摆的动作被甩了出来。

　　俞桑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的头顶，强迫着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语气严肃地问：“哭什么？”

　　俞果咬着嘴唇，没说话。
　　俞桑吼他：“说！”
　　俞果这才放声哭了出来，说：“我想妈妈了！”

　　俞桑闻言愣了一下，一时沉默着没说话。

　　俞果哭喊着，不停地埋怨道：“爸爸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我有没有饭吃得看你心情，起床睡觉也必须按照你的要求来，每次你带我去学校，学校大门都是锁着的！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不会让我饿肚子，不会让我睡不好觉，不会让我没鞋子穿！”

　　俞桑本就最烦他哭，又听他说了这些话，想到了妻子和妻子对他的埋汰，再加上酒精的刺激，让他的脾气像是被突然点燃的鞭炮一般，顿时就炸开了。

　　只见他狠狠地扇了俞果一巴掌，让俞果住了嘴，接着一把将他从矮凳上提起来，狠狠地摔在了门框上，抬脚朝他猛踢了一下，又踩在他身上，骂道：“你跟你妈一个批德性，一会儿要老子这样一会儿要老子那样！我是你老子，你他妈就得听我的！你想你妈，那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走？妈的，当初就该把你扔给那个婊子，留着你吃我的用我的还要听你抱怨，简直是不知好歹！你要去找你妈，行啊，那你滚啊，滚啊！”
　　说到这儿，他又在俞果身上踢了几脚。

　　最后，他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般，靠着桌子坐在凳子上，手肘搁在桌边撑着额头，手指不停地来回按着眉毛。

　　他闭着眼睛，耳边是俞果的哭声。

　　良久，等到他的心情平复下来后，俞果的哭声也停住了。

　　他起身向蜷曲着身体侧躺在门边的俞果走去，蹲下身想将他扶起来。
　　俞果害怕得一把拍开他的手，坐起来，用腿蹬着地连连向后退。

　　俞桑见他这样，有些懊恼和无措。
　　他没法，只得向后退了一步，说：“我喝了酒，你知道的。”

　　俞果知道，他喝了酒，话会变多，脾气也会变大，但以前从未打过他，就像妈妈还在时，他从未骂过他一样。

　　俞桑又说：“我去烧洗脸水，你赶紧起来，洗完去睡觉，我明早出门前喊你起床。”

　　每次他要出门打猎，无论早晚，他都会在要出门时把俞果叫起来，在他洗漱完后，递给他一个馒头让他在路上吃。
　　有时候是两个馒头，包含着午饭。

　　不过这次，他或许是想着弥补前一晚对儿子的打骂，又或许是因为这天是儿子的生日，他买回来的不是馒头，而是酱肉馅的包子。

　　在他背上猎枪，把剩下的五个包子全部装进俞果的书包里后，来到了儿子的房间外，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刚进门，就见原本应该躺着熟睡中的儿子的床上空无一物。
　　他连忙走近床边，掀开薄被摸了摸，还有些余温，想着他起床应该不久，于是跑去茅坑，不在，又跑到灶房去，也不在。

　　在屋内里里外外又喊又跑地找了一遍都不见人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俞果没在家里。

　　他又想起他昨晚对俞果说的那句“滚”，于是立马跑出门去，左右看了看，跑去敲周大爷的门问有没有见到俞果。
　　周大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见到个锤子，老子在睡觉！”

　　俞桑闻言猛地砸了一下周大爷家的大门，不顾身后传来的骂声，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旁边开了门的商铺，有没有见到俞果。

　　早晨的雾气浓重，他穿过一团团的白雾就像穿过茂密的树林一般，不断地用手在面前挥舞着，想要把挡在面前的雾气给挥散开。

　　这种心急又不断往前跑的场景，让他再一次回想起了二十年前。
　　他心里升腾起了一阵如同当年那般的恐惧，在他的手摸到背上那把猎枪时，这种恐惧到达了顶端。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身后响起了朝他跑来的脚步声，跟当初那人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一边往前狂奔，一边回过头去看身后那个追着自己跑的人，想要看清那人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看到的却只有被自己冲散开又快速聚拢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