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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公九卿是干大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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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打算?”大理寺卿悠闲地坐下来拿起筷子,不满道,“你跑大理寺来下馆子,本官却愁到现在没吃饭!”
京城大乱之后,皇上提拔任用一批年轻官员,大理寺卿便是这时候上位。他没有显耀的门楣,当年殿试成绩也不怎么样,甚至没有在进京之后结交几个厉害的朋友,这人全靠皇上的信任才有机会身居高位。
大家管这种人叫孤臣。
他平时总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今天却罕见地表现出愿意亲近闽霁的态度,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仿佛两人之间关系颇为熟络。
闽霁也不跟他生分,娇憨道:“不知道怎么办啊,这不等你来嘛!”
大理寺卿随意夹起一筷子菜,静待她继续讲述下去。
闽霁注视着他,蓦然察觉自己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先生如何称呼?”闽霁直言。
“林鸿渐。”他报名字。
闽霁笑道:“鸿渐于陆,寓意步步高升,好名字、好野心。”
林鸿渐淡淡道:“陛下赐名。”
两人交谈完毕,便安静地专心吃饭。一桌菜肴几乎被吃得所剩无几,仿佛是在用饱餐一顿以应对接下来的大硬仗。
林鸿渐终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沉默:“你见识过大理寺的大牢吗?接触过那些刑具吗?将一个娇弱的女子投入其中,按照常规审讯流程走一轮过场,恐怕就不能站着走出去。”
闽霁不为所动:“陆娘子上次入狱没走流程。”
林鸿渐:“那是前大理寺卿在位时期,现在换我了。”
“那就按流程吧!”闽霁嘿嘿笑,“新官上任三把火,您要审要上刑,小女子哪里拦得住?”
“我不帮你收拾后宅女子。”林鸿渐撇嘴,“知道什么是三公九卿吗?这些都是干大事的人。无论怎么算我都占其中之一,所以我也是干大事的。”
他好像在显摆,还有点骄傲。
月光洒在大理寺古朴的屋檐上,院子里有树叶沙沙作响。
闽霁定定地看着林鸿渐,良久之后才说道:“多谢先生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从一开始就喊「先生」,态度良好,意图明确。她死皮赖脸地等待这么久,就是为了等林鸿渐能给一句提示。
林鸿渐说大理寺卿是干大事的,她听懂了。林婉华这件事不能大事化小,不能当作闽霁小孩子心性胡闹而去解救落难女子,也不能是蔡钦文鬼迷心窍拯救红颜知己。
得往大了说。
但是,怎么才算大?
“我确实没见识过大理寺牢,您留我住一晚吧!”闽霁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一脸跃跃欲试。
既然不能大事化小,那就不能蒙混过关,装装样子也得坐牢一趟。毕竟认真论起来陆国公谋逆,陆婉华是他女儿,包庇同罪。
林鸿渐吃饱喝足,满意地站起来扭会儿腰,一脸坏笑道:“触犯律法,自然要收监。”
闽霁闻言睁着大眼睛,看起来一点也不怕。
按照古训「刑不上大夫」,何况是出身永安侯府的小娘子。林鸿渐到底没有安排闽霁进牢房,但是把她关在大理寺连夜写奏疏。
“你只有一次机会,明日自己去跟陛下陈情。”林鸿渐像个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言语并不直抒胸臆,还只说一半。
为什么只有一次机会?怎么陈情?
闽霁没有死缠着继续请教,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林鸿渐能提示这些已经十分感恩。
但期限问题可以再探讨,闽霁问:“必须赶在早朝之前写好奏疏吗?”
林鸿渐:“明日不早朝。”
闽霁闻言大喜,细数着:“五日一早朝,算一算日子,距离下次早朝还有三天,也就是说我还有三天时间可以思考。”
林鸿渐:“不上早朝,百官也可以告御状。你不是武将世家吗?不知道兵贵神速?”
闽霁两手一摊:“第一次写奏疏,哪有那么快?文体格式都没学过,要不您今夜留下来教教我吧!”
林鸿渐:“……好。”
人家答应得爽快,她反而纳闷了:“您为什么肯配合?也是因为父亲吗?您也崇拜父亲?您是文官啊!父亲已经五年没回京,而您是新贵,你们哪来的交情?
林鸿渐笑道:“我就不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闽霁思考一会儿坦然接受,只是略微惊讶道:“原来是这样啊!我没交过朋友,一下子没想到还能这样。我的交友范围很小,不是亲戚,就是世交,都是打小认识知根知底的,没有像你这样半路认的朋友。”
她存着卖乖示弱的心思,但没有说假话。
林鸿渐能看出闽霁的依赖和讨好,但不反感,甚至觉得很受用。
此刻他是满足的,他能主导一件关系到公侯两府荣衰的大事的走向,能让高贵的侯府小娘子信赖,终于享受到切实的当大官的舒爽。
出任大理寺卿不只是掌管刑法,维护公义,不只是作为皇上的利刃,他还可以从中得到更多。总之,不是只有一堆冷冰冰的案件带来的乐趣。
自他上任以来,每一天都过得腥风血雨,如履薄冰。今天又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大案子,只要皇上点头,这就能是查抄蔡国府的由头。
又是满门抄斩。
疲倦了。
幸好闽霁来了,一个金尊玉贵侯府小娘子因为此案从盛大的宴会上跑出来,到大理寺点菜……嗯?是牢饭更好吃吗?
她娇俏、聪慧、富贵,是皇上喜欢的晚辈,敢在御前耍脾气把一件□□之事消解得不值一提。这一次出手,她也能轻松化解吧!
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并且一副没主意的样子,但她往这儿一坐就是一副太平景象,仿佛所有的坏事都不会发生。
“出去走走吧,消消食。”林鸿渐邀请道。
他是喜欢闽霁的,皇上对她表现出一分喜欢,在他这里就能膨胀成七分喜欢,再加上本身对闽霁的三分喜欢,最终便得出十分喜欢。
他喜欢她,所以愿意打破孤臣的做事原则帮她一次。
闽霁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最终欣然接受散步消食的提议。大理寺卿好大年纪了,不会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情,应当不需要避嫌吧!
她整日苦恼着婚姻大事,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有林鸿渐的悉心指导,奏疏写得很顺利,闽霁忙到子时便安心入睡。
第二天宫门一开,她就被林鸿渐带领着直奔御书房。
御书房内,静谧的气氛犹如一池秋水,波澜不惊。窗外微风轻轻拂过翠竹,发出沙沙声响,更衬托出室内的安静与庄重。阳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洒在满架的古籍典册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热热闹闹又悄无声息。
御案之上,笔墨纸砚陈列有序,毛笔悬于笔架,静候皇帝亲笔朱批。周围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历经岁月洗礼,却依旧透出深远的韵味,默默讲述着历代君王治国理政的故事。
地板上铺就的暗纹龙毯,踏上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铜炉中袅袅升起檀香烟雾,缓缓升腾,又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为这庄严的御书房增添了一丝神秘而宁静的气息。
在这静寂的空间里,似乎可以听见历史的脉搏悄然跳动,每一寸空气都凝聚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皇家威严,令人肃然起敬。
闽霁把奏疏当面呈上之后,便安安静静地打量四周,渐渐生出一股汗颜之感。林鸿渐说三公九卿是做大事的,这么说来皇上更是日理万机,她怎么好意思拿小事儿烦扰圣人?
“陛下若是不允……”闽霁嗫嚅开口。
“不允要如何?”皇上反问。
好像是怕吓着闽霁,皇上好言好语地夸一句不相干的事儿:“书法练得不错,秀气但遒劲有力。”
闽霁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被夸一句马上高兴起来,又敢卖弄了:“若是不允,臣回去勤学习、多观察,有了进步之后再向陛下进言。”
“哦?还要写奏疏?”
“熟能生巧,下次写得更好。”
皇上轻轻扬起一抹微笑,心情不坏。
闽霁便大胆地继续说:“臣既识字知理,又有幸能在御前胡言两句,便有责任为天下女子发声。”
林鸿渐提示要往大了说,她便扯上天下女子,这应该够大吧!
皇上跟宦者低语两句,然后才问闽霁:“你如何理解罚入教坊司?”
闽霁回答:“羞辱,震慑,并且令其后人难以翻身。”
“不应该吗?”
“应该,但这法子阴损、不高明。最重要的是臣不喜,唇亡齿寒,心有戚戚焉,怕这惩罚有一天会落在臣自己身上。”
皇上冷笑一声,停止提问。
不一会儿宫人捧着一盅参汤过来,皇上慢条斯理地吃吃喝喝,更加不说话了。不管闽霁再说些什么,他都没作具体回应。
闽霁也不说话了,傻傻地站着等待皇上调整谈话节奏。反正皇上没赶她走,她便死赖着,她当然不想就此放弃。
这么尴尬站立良久,映照在地上的光影都移开好些距离了,皇上的一盅参汤却还没喝完。
闽霁壮着胆子追着光挪动一下位置,春寒未尽,站在光里暖和。
在御前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属不合礼数,然而皇上并未加以责怪,身边的宦官也未予以提醒。这使得闽霁感到自己行动上应该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她时而抬眼悄悄打量皇上,时而悠然转身鉴赏装潢。
不经意间,她瞥见御书房门外竟聚集不少大官,他们正翘首以盼等待皇上的召见。
杵在御书房门口?这很有点儿逼迫皇上接见的意思,搞不好容易触怒龙颜。一般等待召见的官员都是老老实实被安置在偏厅,只有得宠又急切的大臣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闽霁轻轻哼一声,觉得自己又被利用了。皇上之所以耐心地给她这么多时间胡搅蛮缠,大概是因为正好想要故意冷落门口那些大臣。
门口的人该不会因此记恨她吧?
闽霁胡思乱想着,御书房里终于有点变化,皇上召进来侍御史黄景睿。侍御史的主要职责是纠察在京中央官员的违法失职行为,虽然品阶不高,但是声望高、名声好。
皇上随意地指一指,宦者立刻领会,把闽霁写的奏疏拿给黄景睿。黄景睿的眉头随着阅读愈发紧蹙,而皇上见此情景,却越发笑得促狭。
他找侍御史来跟闽霁吵架!
闽霁看明白了,斗志昂扬地抬起头。黄景睿也不是糊涂人,很快理解自己进入御书房的作用。
“闽娘子觉得不妥?”侍御史先确认主要问题。
“当然不妥,轻罪重罚,有失公义。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女子不能入仕,甚至不能自由在外行走,对于父兄及族中亲人所为,别说规劝和阻止,大多时候连知情都不能。为何却要连坐,还被罚得这么重?”
“闽娘子是觉得量刑太重?”
“是。”
“那么,闽娘子可有切实可行的改革良策?比如把终身为妓改为十年为妓,或三年为妓?总不能不罚吧,有个数才好讨论。”
闽霁气鼓鼓地瞪着他:“为何非要为妓?龌龊,下流!”
她不懂量刑,律法书都没背全,更不敢妄言制定律法。所以,她用饱满的情绪蒙混过关,直接开骂。
黄景睿轻咳一声,继续说:“闽娘子是觉得罚入乐籍不好?”
闽霁:“当然不好!”
“闽娘子可以这么认为,但是,他们先与朝廷为敌,难道我们要管敌人好不好过?闽侯常年驻守边疆,闽娘子当知真正的敌人将我朝女子掳去之后都是什么下场。”
闽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把朝廷跟外敌相提并论吗?外敌欺我,当与他不死不休。朝廷罚我,那我应该反了朝廷吗?我想律法的作用是威慑,是维护江山稳定,而不是逼得罪民造反吧!”
“陛下,黄御史居心叵测,企图动摇民心。”
闽霁这句话完全是胡搅蛮缠,但她只能这么做。她不想跟黄御史继续讨论,多说容易露怯。
黄景睿看她一眼,无奈地跪下:“陛下圣明,臣绝无此心。”
这么大罪名甩过来,能不跪吗?
皇上慢条斯理地擦嘴净手,毫不客气地骂一句:“没用的东西。”
显然他对黄景睿的发挥很不满。
“罚奉三个月,回去好好读律法。”皇上说。
“是,臣自当精益求精。”黄景睿回答得不是很正劲。
闽霁暗暗想着,回头要把黄御史的俸禄补上。他今天是放她一马了,没有引经据典跟她掰扯深奥的法条。她在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确实非常不足,一晚上想要恶补也来不及。
他为什么这么做?是林鸿渐跟黄景睿打过招呼吗?还是黄景睿根据皇上的态度,而决定轻拿轻放?侯府跟黄景睿应该没有交情,难道是蔡国公的人脉?
无论如何,御书房好像没那么讨人厌,对她称得上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