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43、三月八

　　二十四点一到，柳叶两颗义眼闪现出一道绚丽的色彩。虽然她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但纪信却明显感到周围的气场不一样了，仿佛有两股强大的能量于无形中冲击碰撞，要把这个世界撕裂一样。紧接着，平静的东湖湖面猛地卷起千层浪，韦小辉的左袖在狂风中剧烈晃荡。他一仰头，抬手伸向空中，五指弯曲成爪状，抓着什么东西一般缓缓一转。
　　下一刻，一团滚滚的云雾拔地而起，不断旋转成一个螺旋状，一抹黑点于中央显现。那黑点犹如活物，贪婪地侵蚀着四周的空间，继而在一道道漆黑的闪电中，最终扩张成了一个等人高的黑洞。柳叶转过身，对纪信道：“这通道可以维持二十四个小时。如果无法在时效内回来的话，下次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计时器一定要看好。”
　　看着那宛若通向深渊的黑洞，纪信微微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知道了。”
　　“两个世界的信号不连通，下去以后，通讯器大概率不起作用。如果你没命回来的话，记得把数据保存好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我们日后还能回收。”
　　“好。”
　　“那就祝你好运了。”
　　纪信戴好防毒面具，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那深不可测的黑洞。然而与钱婉他们的经历不同，纪信没感到半点坠落或眩晕的感觉，他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伸直双手也触摸不到边界的黑暗。气息通过面具过滤器的声音不住擦过耳畔。他调整好心绪，顶着劈头而下的压迫感，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又是否往正确的方向走去，他只感觉在前行的期间，似乎看到了许多在他记忆之外的画面。这些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不成章法，又倏地烟消云散，看得纪信云里雾里，却又不得不为其美丽折服。发觉前方一缕微光照入，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好似身后有怪兽在追击一般，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那微弱光芒的源头——
　　视野豁然开朗，宛若被鲜血染过色的天空之下，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坑里有不少枯枝败叶和鱼类的骨头，看得出其前身应该是一面湖泊。
　　纪信将钱婉等人的描述和看到的景象一对比，确认了自己没来错地方。不过此处可能有泥人怪和蓝色饺子形的怪物出没，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抽枪解开保险栓，全神贯注地警惕四周的动静。然而等了一会儿，没有一只怪物出来“迎接”。
　　纪信稍稍松了口气。他此前一直坐办公室，虽然学过枪械的使用，但毫无实战经验，若是一上来就遭遇敌袭，实在没把握能应付下来。他把枪收到腰间，试着用通讯器呼唤了一下柳叶，没获得回信。随后撂下背包，从中取出了笔记本电脑和两架微型无人机。
　　这套设备是纪信自己制作的，无人机能将拍摄到的景象传送到电脑终端，传输距离可达一千米。纪信调试了一番，固然能够正常运作，奈何这个世界和原来世界的信号不连通，没法直接把数据分享给柳叶他们。不过也无伤大雅，毕竟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嗡嗡响，两架无人机起飞，很快消失在了天际。纪信一边观察被传送来的图像，一边利用软件绘制地图，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就是燕川市，只不过是完全战毁的状态，不见丝毫生机。
　　突然，一架无人机检测到了异样。纪信随即放大画面，只见坍圮的建筑物之间，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像皲裂的土地一样，表面分布着形如蛛网的裂痕，数块土包不成规律地堆积其中，并且还间杂着一串泥脚印。担心有泥人怪埋伏，纪信让无人机在空中停留了一段时间，但见它们似乎真是普通的泥土，便让无人机降落了下来。
　　这些土块颜色偏深，泥巴的颗粒也比较大，土质应该比较罕见，路面上还有明显的焦痕，可见有人用火烧过。纪信操控无人机给泥脚印拍了张近照，再用探针取了点泥土样本，然后继续向前飞行。不多时，无人机就像误入了蜘蛛洞穴似的，镜头中，大片发白的半透明薄膜散落在高楼和在地上，它们形状不一，一碰就碎，似乎是干了。
　　纪信皱了皱眉，用无人机自带的检测器分析了一下这附近的空气质量，结果显示有毒气污染。他思考了片刻，让无人机飞至高空，对这一带重新进行了勘察——尽管不敢妄下定论，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先前那些土堆应该是被烧成灰的泥人怪，而这些薄膜就是那形似饺子的怪物的尸体——看来，有人专门清理过这块地盘了。
　　根据泥脚印的大小，纪信推测它的主人应该有一米七到一米七五高，加上它又明显是高跟鞋的鞋印，所以几乎可以断定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了。据钱婉所说，他们上次之所以能顺利逃脱，是因为有一位金发女人的协助，名字叫谢莉。
　　对于谢莉这个人，纪信也临时做了些功课。简而言之，确实是一位不一般的人物。虽然旧部门曾对其打过歪主意，但从她主动帮助钱婉他们来看，她应该未对此怀恨在心。若能得她相助，肯定能更好地掌握这个世界的情况。只不过，纪信有些担心她现在是否安好。毕竟以一人之力与那么多怪物为敌，哪怕是超级英雄，恐怕也招架不住。
　　为了加大无人机的探测范围，纪信背上背包，开始移动了。随着越来越多的景象被传输过来，他深深地意识到了经常客串电影和动漫的毁灭世界梗，一旦放到现实将会是一幅怎样可怕的光景，但同时，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世界变成这副样子。为此，得尽快找出约瑟夫·李等人的据点才行。
　　虽然藏身于已然覆灭的世界里，确实能免于在现世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但这么做有一个致命漏洞，那就是约瑟夫·李他们也是人，想要在这种环境中维持生存，就必须依托于一座完好无损的庇护，再加上姜正文做实验又需要不少设备，故电力必不可缺。换言之，纪信现在要找到一个可供多人居住、水电供应正常，且能容下各种实验设备的地方。这样一来，无法满足第三个条件的居民住宅区可以直接排除。
　　纪信先在文档上记录好这条思路，然后结合燕川市的旧地图搜寻可疑的地点。无人机不断扫描城市传送图像，四个小时过去，新地图越发完善，却始终未见可作为据点的地方。又饿又渴之下，他只好先坐下来休息。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想：步行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考虑到返程，自己仅剩下八小时。然而方才一路走来，完全没看到一辆能用的交通工具，委实令人头疼。
　　迫于时间紧迫。他只坐了十分钟，便继续出发了。他琢磨着，若将第三个条件作为最优先条件，首先从脑子里跳出来的，是研究院和收容所这两个地方。虽然在原来的世界中，它们已经没了，不过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不一定也毁了，于是一路往旧研究院所在的方向走去。
　　大概又走了一个小时，他终于发现了一辆轿车。那车不知遭遇了什么，车顶被整块掀开，挡风玻璃碎得只剩几块碴儿，但幸运的是，车钥匙就插在车上，轮胎完好，马达也能正常启动。纪信欢呼了一声，赶紧开着它上路了。
　　无人机开启了自动模式。顾及油量不多，纪信没有开得很快。半小时后，提示新发现的铃声响起。纪信转头一看电脑屏幕上的建筑物，陡然踩下了刹车。
　　——燕川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犹如一记电流闪过，纪信一个激灵，像撞见了新大陆一样兴奋。作为市内唯一一座和研究院保持着紧密联系的医院，附二医的整体设计比普通医院复杂许多，并配有独立的备用发电机组，能在长期断电的情形下运行几十年，可谓仅次于旧研究院和收容所的最佳实验基地。
　　纪信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就是这里没跑了。他按捺下躁动的心情，把车开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接着控制无人机靠近附二医，从上空俯瞰。
　　尽管同样沾上了末日的色彩，但医院总体上没有破损严重的地方，对比其他建筑，简直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了。如果让纪信来选的话，他也会选择在此处落脚。他调动方向按钮，让无人机缓慢下降，检测大楼内部的状况。但是突然间，无人机像被磁铁吸引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紧接着坏了似的冒出一缕黑烟，坠地摔成了废铁。
　　纪信当即手心起了一层冷汗——无人机在报废前，传回了一张照片。虽然拍得很糊，但纪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约瑟夫·李！
　　这老头似是拿着茶杯，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风景。纪信不理解这终末之景有什么好看。但方才无人机的坠毁，无疑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于是猛地踩下油门，飞奔而去。
　　纪信一路狂飙，时不时瞄一眼后视镜，确认是否有人追上来。好在返程和去程一样顺利，到达东湖之后，他抱着电脑冲下车，眼看着黑洞就近在咫尺，却冷不防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这么着急，准备上哪儿去啊？”
　　此人单看相貌毫无特色，属于大街上最不起眼的大众脸。但从她浑身上下发出来的阴气却让纪信不寒而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封喉女？”
　　陈欣怡冰冷道：“李医生早就料到你们会来了。不过，就算知道你们会把通道开在和上次一样的地方，但这湖也实在太大了，害我找了好一会儿。如果那女人的定位能再精确一点，也就不会让你这只小老鼠溜进来了。”
　　“你想怎样？”
　　“当然是请你连人带东西地留下来了。”
　　纪信十分清楚她所谓的留下来，是指要消除一切能透露他们据点所在之处的因素。自己的性命暂且不论，但采集到的数据和新地图，他绝对不能交出去，遂抱紧了手中的电脑。陈欣怡自是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二话不说地挥刀冲了上去。
　　纪信立刻拔枪迎击。然而陈欣怡的行动比训练场的移动靶敏捷数倍，一枪扑空之后，距离一下子被拉近。眼见刀尖就要刺入胸膛，纪信根本来不及防守，但出人意料的是，陈欣怡却在此时突然收手，紧接着往自个儿左手上一划，鲜血溅洒出去一圈，引起一阵细小的呲声。
　　陈欣怡森然一笑，无视了眼前呆若木鸡的纪信，转身朝动静传来的方向挥洒血滴。下一刻，一股难闻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紧接着是更加浓烈的铁锈味。方才被弃置的纪信忽然像失真的照片一样，身形变得模糊淡化，旋即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闪烁了几下，最终出现在了陈欣怡眼前——这才是真正的纪信。
　　她哂笑道：“小老鼠，你以为你不知道你会耍什么把戏么？”
　　纪信一共被溅到了两次血，第一次令他的防毒面具和防护服溶解了大半，第二次则使缺失了保护的皮肤直接受到腐蚀，导致脸部和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隐约还能看到白花花的骨头。他虽知陈欣怡的血液拥有浓酸一般的腐蚀性，但前后溅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其实并不算多，却不料竟能达到如此效果，远远超过了管控局记录在案的程度。
　　他跌倒在地，不顾令人崩溃的剧痛，拖着残缺的身体往黑洞爬去。他每爬一下，就被凹凸不平的地面蹭掉一块血肉，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陈欣怡先去毁了掉在一边的电脑，然后看了看纪信，迈步走上前，陡然把血淋淋的左手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纪信的头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炭化，鲜血像喷泉一样涓涓冒出，源源不断滴落。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右手，但最终还是在够到黑洞之前垂了下来。陈欣怡掰开他的手指，在指缝里发现了一张SD卡，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接着，她给他又一次淋上自己的鲜血，耐心等他化成了一具绝对不可能复活的焦尸，方才慢悠悠离去。过了一会儿，焦黑的尸体如同幻影般消散，浑身血流不止的纪信颤抖着伸出手，将另一张SD卡丢进了黑洞里。
　　——方才被陈欣怡杀死的，是他在她给予致命一击前，紧急变出的第二具克隆体。他一早料到敌人没那么好糊弄，故事先准备了两张储存卡。
　　视野在一片绯红之中蒙上了一层迷雾。虽然死得很难看，但自己难得派上了一次用场，所以纪信不后悔。只是，他忽然想不起来一个女孩的长相了。一个让他心动，却被他残忍拒绝了的女孩。
　　“……对、不……”
　　道歉的话音尚未说完，他的头颅化成一个空壳，“啪”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