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44、三月九

　　“辛苦了。”
　　约瑟夫·李转过身，看见陈欣怡将一枚染血的SD卡放到茶几上，眉间不自觉微微蹙起——他平生最厌恶自己的东西沾上脏物，但身边人却各个都察觉不到，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战他的忍耐极限。然而又不能对刚顺利完成任务的下属摆臭脸，于是若无其事地抚平眉头，向她展露出一抹怡然自得的微笑。
　　“纪先生是一位好人，虽然我也想让他死得其所，但可惜的是，我还想在这里多欣赏一会儿风景，所以只能委屈他一下了。”
　　他抽纸把茶几和SD卡擦干净，再将卡插进读取器连上电脑。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鼠标点进去之后，文件夹里竟然是空的。
　　约瑟夫保持着不变的笑意，抬头看向陈欣怡，慈眉善目地问：“你确定按我所说的，检查过他身上没有其他能够储存数据的东西了吗？”
　　“是的。”陈欣怡确实仔细检查过了，所以答得十分肯定，但她隐隐觉察出约瑟夫的笑容不简单，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怵，“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约瑟夫瞬间冷了脸，把电脑往前一推，“你自己看。”
　　陈欣怡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上前一瞄电脑屏幕，马上慌了，“……怎、怎么可能？！他当时确实想把这张卡丢进通道……”
　　约瑟夫不听她辩解，这让陈欣怡害怕得跪了下来，“李医生，万分抱歉！但我把他的尸体整个腐蚀烂了，就算藏了东西，也应该……”
　　“你不会真认为你腐蚀的，是尸体吧？”
　　约瑟夫高高在上地坐着俯视她。陈欣怡不敢抬起脑袋，更不敢顶嘴了，“我……”
　　“算了。”而后，约瑟夫收敛了那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阴冷视线，乏了似的道，“风逸才那边快准备好了，你去看看吧。”
　　“……是！”有台阶下，陈欣怡自然逃也似的撤出去了。
　　约瑟夫斜目一瞥空空如也的文件夹，面上不见半点表情波澜——事已至此，管控局就算发现了此处，对自己的计划也产生不了多大影响。更何况，如果这一世就成定局的话，未免也太无趣了。想到这儿，他唇角一勾，恢复成了往常那副优雅绅士的姿态，
　　“真想亲眼看看沈同学收到那份大礼时，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
　　收到血淋淋的SD卡之后，柳叶又在原地等了数个小时。但直到通道自然关闭，也没等到纪信出来。在听闻噩耗的那一刻，罗琦一下子瘫倒在地，朱笠却是和平常一样，也就沉着一张脸，说不出是悲还是漠然。
　　焉然首先确认了储存卡里的内容，然后把众人聚集起来，倍速播放了无人机录制的视频。
　　“现在可以确定两点：一，此前存在于异世界中的怪物，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虽然无法确认是何人所为，但他应该不是管控局的敌人；二，约瑟夫·李等人的藏匿地点已经明了，就在附二医的老院区。我这次把大家召集过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当然是即刻出击了。”单钰珏第一个表态。她生性好战，但也并非不顾局势，“此前我们之所以有所顾忌，不外乎因为不清楚那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罢了。现在拦路的怪物没了，也确定了约瑟夫·李在哪儿，若是还窝囊着，难道要等他们跑了再后悔吗？”
　　尽管对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但若想三天内在那个末世找到新落脚点，实行起来远比说得困难。在这点上，钱婉同意单钰珏的看法，不过仍有所顾虑，“可是能派谁去？如今光是多一人聚在这儿，外面就多一个人死去。”
　　单钰珏游刃有余地回道：“今天死一个，总比明天死一双好吧？”
　　钱婉无言以对。
　　焉然问：“柳叶，下一次打开通道的时机，是多久以后？”
　　柳叶答道：“三天。”
　　焉然神色凝重——短短三天，实在不足以调控各区前线的人手。但也诚如单钰珏所说，假如错过了，局势只会对管控局更加不利。
　　她犹豫片刻，做出了决定，“三天后，出击约瑟夫·李等人的窝藏地点。朱笠，此任务由你一组负责。二组和三组继续留守各自负责的区域。”
　　施杨从头至尾都没意见。钱婉想了想，不再有异议了。
　　散会之后，焉然单独留下朱笠，把纪信以死换回的SD卡交到了他手里，“这个本来是应该作为证据保存起来的，但我觉得还是由你保管比较好。”
　　卡上的血迹早已被擦拭干净。可不知为何，朱笠迟迟握不拢五指。他轻轻道了声谢谢，回到一组办公室，看了看独自黯然神伤的罗琦，将卡转交给了她。
　　“部长说由我保管比较好。但我没这个资格。”
　　说罢，便离去了。罗琦双目噙泪地看了看那张小小的储存卡，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碰到它的瞬间，脑海里骤然闪过纪信死时的场景，一时间泪如泉涌，哭得声嘶力竭。
　　次日，朱笠来到部长办公室，与焉然商讨作战计划。尽管目前已有两大障碍被扫除，但最大的障碍依旧未得到解决，那就是约瑟夫·李身边的人都不是吃素的。比如戴素楠，在理论上，其异能影响力是量子级别的，但管控局至今都没掌握她究竟能发挥到何种程度，不得不忌惮。其次是风逸才和周末，此二人都是重点“关系户”，前者暂且不提，后者还只是一个孩子，不可以非人道的方式制服。
　　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焉然道了声“请进”，是施杨。
　　其实焉然在心目中，他才是最理想的任务执行人员。然而他没法自由控制无效化的作用对象，这就让人十分头疼。焉然以为他是担心对于周末的处置才来的，正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部长，这次计划，不用知会应月吗？”
　　出乎预料的命令，让焉然愣住了。朱笠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
　　焉然明白他的疑问不仅局限于此，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十三年前，姜正文私下召集了十名妇女，用人工受孕的方式使她们怀孕，帮他生产实验工具。姜正文承诺，只要生下孩子，就能获得一大笔钱。但为确保生下的实验体有足够强的体质接受实验，他在妇女们怀孕期间就进行了人为干预，而干预的结果就是十人中，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即应月的生母。
　　“应月是姜正文专门用于‘黑死病’的实验体之一，而且因为相关实验是在他的私宅里进行的，等我们查封的时候，应月的身体已经没法复原了，人格也分裂了。旧部门上层想看看他的猜测究竟有没有错，就让沈承信就把他留在了旧研究院。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施杨：“……”
　　“应月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姜正文的猜测，‘黑死病’能够让异类获得接近究体的能力，但他无法像刘禅嗣那样能够数次‘再生’，所以严格来讲并不是究体。依他现在这副模样，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监禁室吧。”
　　“知道了。”施杨说完，转身就要离去，但随后又想起来什么，回头补了一句，“如果她反抗的话，稍微强硬一点也没关系。”
　　焉然明了他指谁，回道：“你放心。”
　　话音一落，三人的手机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一只形似水母的庞然大物乘风而来，它通体呈现出透明的蓝色，在攀附到管控局大楼的那一刻，倏地如气球般炸开，随即大量刺鼻的浓烈气体震破各层窗户侵入室内，瞬息之间撂倒了数人。虽然一时防备不及吸入了几口，但施杨意外没有大碍，就是脸被玻璃碎片划出了一道血痕。相比之下，朱笠和焉然的状态就糟糕不少，只能勉勉强强维持住意识不昏过去。
　　警报拉响，警铃长鸣。焉然咳了一声，余光瞥见大片不明之物从远方飘来，嗓子喑哑地道：“不用管我们。指挥权暂时交给你了。”
　　施杨默然领命，转身飞奔了出去。
　　“他睡了好几天了。没问题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甯安成功摆脱了轮椅，可以顺利行走了。但在此期间，沈连寂一次都没醒过，只能靠葡萄糖注射液代替三餐，这让他实在心安不下。因此康复训练以外的时间，他基本都守在他身边。
　　申姜早已习惯这位小祖宗的各种状态，反倒觉得甯安太大惊小怪了。她歪着脑袋，靠着椅背观赏他的侧脸，“就算你一直盯着他，他也只会在该醒的时候醒来。你当他进入省电模式不就行了。”
　　甯安苦笑着道：“他又不是机器人。”
　　申姜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我看和机器人没两样。”
　　“说起来，是谁让你照顾他的？怀珺衡吗？”
　　“除了他还能是谁。”申姜一副嫌麻烦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这小子，一开始鸟都不鸟我，搞得好像是我倒贴一样，直到后面坚持不住倒下了，才默许我给他做牛做马。哼，任性的家伙。要不是看在钱多，我才不来当保姆呢。”
　　甯安仍然难以相信沈连寂会耍小脾气，不过他若是生气起来，大概会采取冷暴力吧。“除了这个，怀珺衡还让你做了其他事吗？”
　　申姜的眼神倏地尖锐起来，“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怎么还不忘你调查专员的职责？”
　　“不是。”甯安回头看了一眼沈连寂，“我只是觉得，他还有事瞒我。”
　　“比如呢？”
　　“不知道，直觉而已。”
　　“切，没意思。”
　　“不过有一个问题，你应该能回答我。”
　　“什么问题？”
　　“你当初假扮成朱笠潜伏进旧部门，真的只是为了帮于睿复仇吗？”
　　申姜唇角一勾，妖艳的微笑像花一般绽放开来，被男色迷住的她全然顾不上神秘主义，老实交代了，“这当然是表面上的理由了。怀珺衡一共托付了我两件事：一，找到盖亚之光的案卷；二，给你们旧部门来个‘大扫除’。”
　　偷取盖亚之光的资料，无疑是与周末相关。但第二件事，甯安就不理解了，“大扫除？”
　　申姜难掩想要炫耀的心理，得意洋洋地道：“旧部门里，其实有很多人的意识被操控了，而我可以把控制着他们的‘线条’‘剪断’。”
　　说罢，比了一个剪刀的手势。
　　之前调查内鬼时，甯安设想过旧部门被安插过其他间谍的可能性。但他实在想象不到，原来怀珺衡一早就让她处理掉了，“是谁干的？”
　　“那姓怀没说。不过这种操纵并不是异能的结果，而更偏向于潜意识催眠，可以让被操控者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出幕后黑手想要他们做的事。”
　　怀珺衡委托申姜消除此人对旧部门工作人员的精神控制，说明他是他和旧部门，或者说，是他和管控局共同的敌人。结合现今的形势，想来也只能是那个人了，“……约瑟夫·李吗？”
　　申姜不置可否，“我当时还想着，既然是间谍，那不如留着将计就计，反向输出具有误导性的情报。但怀珺衡却说没这个必要。对此我还纳闷了好久。毕竟催眠一旦被解除，幕后黑手不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嘛。不过，在看了那些被控制的人都泄露了什么东西之后，我就明白为什么必须那么做了。”
　　“为什么？”
　　申姜突然流露出极度嫌恶之色，“他们发送出去的，全是沈连寂在旧部门里的一举一动。”
　　甯安目瞪口呆。
　　“那个臭老头可真是恶趣味。啊，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约瑟夫·李和沈连寂一样，拥有前世轮回的记忆。他安插这些间谍若不是为了窃取旧部门的情报，那就说明他此前获得的情报已经足够了，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但他还是这么做的理由，除了恶心沈连寂，恐怕别无其它。
　　这时，一阵细微的呻吟从沈连寂的唇缝里漏出，随即气息越发急促起来，染上了痛苦难耐的音色。甯安连忙凑上去道：“……沈连寂！沈连寂你怎么了？醒醒！”
　　沈连寂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一味眉头紧皱，手脚冰凉。梦境中，他仰起头，过往的记忆碎片像流星一样散落，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景象。犹豫之中，他缓慢伸出手，随机抓来了一块。不等他看看那是什么回忆，无数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嘶吼率先爆发开来——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为什么你可以我却不可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果然我们在你眼里，就是不值一提的皮屑。你是活下来了，可我们呢？嘴上说什么为了所有人，但到头来你只考虑你自己！”
　　“……连寂，对不起。我骗了你。”
　　“沈连寂，我信错你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同学，你究竟何时才愿意承认，你和我是同类呢？”
　　“去死去死去死和我们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沈连寂松开五指，手中的碎片即刻滑落，隐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以前面临这种场景时，他总是会在浸透床单的冷汗中惊醒，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喘息良久，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内心不再泛起丝毫波澜，宛若这些不断从脚边缠住他的幽魂才是唯一能令他安然的慰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闭上眼，任由它们没过头顶，带着自身下沉沦陷——
　　“……沈连寂！”
　　突如其来的呼唤，吵得沈连寂微微睁开双目，旋即一双大手把他一下子推出了漆黑的水面。在略微刺痛视网膜的灯光之下，申姜和甯安围在床头，脸上均是担忧之色。沈连寂不懂他们为何要以看死人的目光看自己，冷冷地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们？”申姜真是恨不得给他一拳，方才那情况她也是第一次见，不免慌了神，“算了，没死就成。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甯安解释道：“你刚才呻吟得厉害，我们怕你有什么事，就把你叫醒了。”
　　沈连寂没回话。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却没想到只是以为。
　　“总之，你没事就好。”虽然有些在意他梦到了什么，但甯安知道这不是个好问题，“时间还早，你继续睡吧。”
　　“今天几号？”
　　“诶？”甯安看了看钟表，“再过五分钟，就是四月了。”
　　沈连寂顿了一下，突然像是头疼发作似的捂住脑袋，支撑着上身要坐起来。
　　甯安赶紧伸手去扶，“怎么了？”
　　“这里不安全了。你动身去找尹娜吧。”
　　“娜娜？她遇上危险了吗？”
　　话音一落，整个地下室倏地开始颤动，仿佛地震来临了一般。下一刻，天花板突然裂出几道巨大的裂缝，水泥块接二连三地掉落。甯安马上抱起沈连寂撤至安全地带。待四周动静平息，他一抬头，只听得一个戏谑的声音悠悠地响了起来，“呀，好久不见啊，沈同学，还有我最亲爱的朋友——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