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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六月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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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野?!莘野!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见秦莘野的上下眼皮微微分开一条缝,黎兰月立刻关怀地俯身凑近询问。尽管意识尚未清醒,但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秦莘野像被雷电劈到似的浑身猛然一颤,继而瞪大双眼,仿佛撞见了异常恐怖之物般,惊慌失措地从另一侧翻下床,再整个人埋进随手抓下来的被子中,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起来。黎兰月不懂她为何反应如此激动,正欲上前问她怎么了,却被从被子里漏出来颤抖话语钉在了原地。
“你来……干什么?”
黎兰月略微一顿,格外温柔的语气透露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惧怕:“我听说你进来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想接你回去住几天……”
“不要。”
“别任性了。你这么难受,妈妈不可能不管的。”
“哼,事到如今,真亏你还能摆出这种嘴脸。我是死是活,跟你完全没一点关系吧?”
“我是你妈妈,怎么和我没关系了?”
秦莘野“噗嗤”一声哂笑了出来:“妈妈?那好啊。我问你,世上有哪个妈妈连自己孩子都分辨不清的?”
“我……”
“回答不上来了吧?既然回答不上来了,那就请你赶快滚蛋。我不需要你的虚伪关心!”
“莘野!”
“我不是秦莘野!”秦莘野陡然咆哮了出来,怒火之盛,好似将多年深压于心的怨气全部爆发了出来,“我是秦源野!秦源野!秦莘野已经被我吃掉了!”
“不要……”黎兰月一边眼眶含泪地摇头,一边抽噎着央求道,“求你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妈妈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受不了的话,就赶快给我滚!”
“不要……”黎兰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顿时泪如泉涌,肝肠寸断,“妈妈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不想连你也失去!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因为我不好吗?都是我的错吗?对不起,对不起……妈妈知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妈妈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妈妈只求你,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
“……够了。”沉默了一会儿后,秦莘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如果你想和她相聚的话,就尽管留下来吧。反正在我眼里,你们就和鸡鸭鱼肉没有两样。”
话音一落,黎兰月倏地安静了下来。感觉有气息靠近,秦莘野不禁屏住呼吸,身体更加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
黎兰月缓缓爬起来,垂着头,摇摇欲坠地走到躲在被子里的女儿面前,毫无波动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情感:“吃了我后,你就不会想吃别人了吗?”
“哼,你的肉是什么?唐僧肉吗?”秦莘野嗤之以鼻,“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黎兰月略一沉默,直截了当地说:“我留下来。”
秦莘野目瞪口呆,随即怒气冲冲地喝道:“你是聋子吗?!我都说了你的肉根本不值一提了!还留下来干嘛?!这么想死的话,从窗户跳下去就好了!我是绝对不会奉陪你的!”
仿佛没听见这一连串怒吼似的,黎兰月一瞥沾到被子上的血迹,轻轻弯腰跪下,张开双臂,搂住了颤栗不止的秦莘野。下一刻,兴许是母亲的体温格外温暖的缘故吧,秦莘野立马停止了哆嗦,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产生了靠上去的冲动。
“对不起……”黎兰月抱紧女儿,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溢出眼眶。方才那一丝丝极力隐藏起来的惧怕已经彻底不翼而飞,她怀着作为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纯粹爱意,懊悔万分,又十分坚定地说:“对不起,那晚,我不该丢下你走掉的。这次,我不会重蹈覆辙了。”
“你说什么?手术不是明明已经……”
“手术失败了,源野‘死’了,只有莘野一人活了下来。”黎兰月眼神饱含宠爱地看了看静静地躺在保温箱中的双胞胎,抬起头,面向一脸匪夷所思的丈夫,遗憾地笑起来道,“所以我们的孩子,只剩下‘莘野’一个了。”
那天,被妻子所言吓到的秦父逃也似的跑出了医院。他不愿承认妻子已经失了心智的事实,最后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向精神科的医生发出了求助。然而等他于次日返回医院后,留给他的,唯有一间空荡荡的病房。
谁都不清楚黎兰月究竟是如何带着刚一分为二的两个婴儿逃出医院的,而当她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她在朝阳村租了一间房子,以单亲妈妈的身份,和女儿“莘野”过起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在日常生活方面,黎兰月对女儿们可谓尽心尽力,既没让她俩吃到一丁点苦,也没因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而冷落她分毫。但她给予她俩的照顾,也仅限于此罢了——她的心,早已在姐妹出生那日变得和马蜂窝一样千疮百孔,乃至无力把爱倾注在一个注定会夭折的孩子身上。因此她决定,她只爱活下来的孩子。
她想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心力,全心全意地献给活下来的那一方。
“莘……是源野吗?”
那晚,入睡不深的她被从外头传来的轻微开门声吵醒,下床去查看情况,却见一个几乎瞧不清轮廓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站在玄关处,阴恻恻的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站在那种地方?睡不着吗?”
直至打开灯,她才发现女孩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手上和腿上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惶恐不安地冲上前,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何事,就被女孩抢先了:“我杀人了。”
黎兰月悚然一惊,错愕的表情与当初听她说“源野‘死’了”的秦父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
“在三岔口的地沟旁,我把连寂的爸爸杀了。”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黎兰月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世界一片寂静,仿佛连自己的存在也消失了。而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然朝家门迈出了一只脚,身旁的女孩则弯曲着手臂,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睡衣一角,低头沉声地说:“……不要走。”
这是第一次,身为女儿的女孩向身为母亲的黎兰月提出要求。
然而黎兰月却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她径直奔向沈承德的葬身之处,一边涕泗滂沱地机械重复着“对不起”“有什么都冲我来,请不要怨恨那孩子”,一边拼命清理留在现场的碎玻璃和血痕,还不忘了找一块厚实的木板盖在窨井上,以代替女孩拿来行凶的那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一路又跌又爬地回到了家。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等待她的,竟是更加致命性的骇人场景——
“不要……不要……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并不想你们只剩下一人,妈妈其实是希望你们两个都活下来,都活下来啊!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一直爱着你们!所以……所以,源野,求你了,妈妈求你了,不要再……吃你妹妹了……”
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一面无济于事地苦苦哀嚎,一面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莘野”渐渐变成一人。她想,这一定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惩罚她妄图违抗既定命运,惩罚她明明为人之母,却如此怯懦软弱、自私自利。
——为什么人的DNA是双螺旋结构?大概是因为人的扭曲已经深入基因,并且无药可救了吧?打出生那一刻起,人就被决定了扭曲的命运;无论是反抗还是顺从,不过都是徒增哀伤,跳入一个又一个轮回罢了。
“你走后没几天,你爸来了。那几年,他似乎一直都在寻找我们。可纵使找到了又能怎样?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或许也认识到了这点吧,所以在我提出离婚后,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轻抚着枕着自己大腿的秦莘野的脑袋,黎兰月心想,如果自己能早些和两个女儿这样相处的话,结局说不定就会是另一番光景了。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般,秦莘野结束了短暂的闭目养神,淡淡地说:“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与你无关。”
“但是……”
“虽然我的确因为不能使用自己的名字而生气,她也因为我玷污了她的名字而和我大吵了一架,但即使你在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那时之所以叫你不要走,单纯只是暂时不想一个人待着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黎兰月缄默了会儿,声音轻得几乎难以被听到:“对不起,作为母亲,居然对你们一点都不了解……”
秦莘野倒不怎么介意:“我们家尽管异常了些,但到底也只是普通人。‘怪胎’是超纲题,解得出来才有鬼。”
“……”
“你去医院看过连寂了吧?身上有他的气味。”
“嗯。我把你和莘野的事都告诉他了。”
“他的反应呢?”
“好像有点接受不了。”
“哼。”秦莘野不屑一笑,她看似对结果早有预料,实则眼神不自觉流露出渺茫期望落空的悲伤,“如果能接受的话,就不是他了。对连寂而言,‘秦莘野’几乎是他这个人的全部。”
“我跟他说,我会把你接走。要不要在离开之前,再见他最后一面?”
凌晨,在少女翻窗入内的同时,沈连寂睁开眼,略为吃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他知道十一楼的高度根本难不倒她,故而已等她许久了。
“听说你被你叔叔软禁了,所以我来瞧你了。”
少女的语气十分轻快,脸上也挂着十分轻松的笑容。然而她语气越是轻快、笑容越是轻松,就代表她接下去要说的话越是沉重。沈连寂默默凝睇着她,下意识扯住了被单。
果不其然,少女蓦地脸色一变,沉下声道:“妈妈已经告诉了你的事,我不会再赘述。我说点你不知道的。”
“……”
“自记事起,妈妈每天都对我们进行严格的训练,训练我们要像对方的复制品一样,做到外表、言行和喜好的绝对一致。除了防止在村民面前露出马脚,其中还包含了她不希望我们经历和她一样的痛苦的愿望。若是一般的双胞胎,肯定达不成这个离谱的要求。但我们却做到了,而且搞笑的是,我们的配合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以至于慢慢的,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我们谁是谁了。”
少女笑了笑,冷不防俯下身,与沈连寂鼻尖贴鼻尖地端详着他,灿烂地笑起来,“你分得清我们两个吗,连寂?”
“……”
“我的名字,是什么?”
“莘野。”
“错了。”秦莘野……不,秦源野保持着不变的灿然笑颜,稍稍向后一退,和沈连寂隔开一段距离。她不轻不重地纠正:“我的名字,是秦源野。你所喜欢的,秦莘野的姐姐。”
沈连寂停顿片刻,冷冷地问:“你们每次,都是轮流出现在我面前?”
“不错。不过你最先遇到的,是秦莘野,不是我。所以你没弄错你喜欢的人的名字。你喜欢的,是秦莘野。而我秦源野,是杀死了你爸爸、吃掉了秦莘野,还冒充成她,对你做出那样残忍之事的,你的仇人。”
“……”
“可即便如此,”秦源野毫无预兆地双目湿润,以哀求的语气道,“跟我在一起的这十个月,有那么一点点的,让你喜欢上我吗?”
沈连寂沉静着,冷若冰霜。
“果然,不行啊。”秦源野自嘲地笑了笑,微微仰头,又快速眨了眨眼,以阻止眼泪掉落,“对不起,是我脸皮太厚了。我仅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不比秦莘野差一丝一毫。我真的,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她说着,泪水倾盆而下。她哭得稀里哗啦、狼狈不堪,孤立无助得好似一个被父母丢于茫茫人海中的幼子。沈连寂漠然看着她,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片刻后,因为不愿吵到沈连寂的耳朵,秦源野奋力把哭声压在喉咙里,用袖子擦掉了满脸的泪痕。她竭尽全力地强颜欢笑:“连寂,你想吃了我吗?”
“……”
“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我会很难安的。所以至少,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吧。”
“不要。”
秦源野沮丧地低下头,旋即又抬起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也对,你又不是我这种变态,怎么可能会对人肉感兴趣呢。那我来帮你排解一下愤恨吧?郁结于心不利于你身体恢复。”
话音一落,秦源野倏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自己的左手腕。她努力笑着,把匕首递到沈连寂眼前,一边任由伤口血流不止,一边咬牙忍疼道:“我违反监护对象守则,企图脱离部门控制。你就算当场把我杀死,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沈连寂扫了眼刀刃沾血的匕首,无动于衷。
“……这样也不行吗?”秦莘野强忍下涌上眼睛酸意,语带哭腔,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好像一头习惯了被驯化的生活,却突然反遭主人抛弃的潦倒野兽。她绞尽脑汁地考虑了会儿,虽然不忍心沈连寂由于自己的破事气坏身子,却又深知他不可能不恼自己,而自己亦没资格安慰他,不禁急得抓耳挠腮。而后,她放弃般地,又近乎绝望般地冷静下来,将匕首放在沈连寂手边,留给他一道动人心魄的微笑:“等你有意杀死我的时候,再带着这匕首来找我吧。在此之前,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最后看了沈连寂一眼,心一横,纵身跃下了窗。落地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进入了视野。
“地鼠女?为什么你会……”
“我来接你了。”
仿佛知晓了秦源野近期经历似的,黄金娇坚定地走上前,把伤痕累累的她犹如脆弱的易碎品般,十分怜惜爱护地搂进了怀里。
“你是谁根本不重要。”她温柔地捋着她的长发,语气尤为轻柔,却意外令秦源野那颗仿佛于暴风雨中动荡的心逐渐安稳了下来,“对于我来说,你永远是我的鬼鬼。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