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花间坊铄姝吃了什么 ...
-
世人皆叹,茫茫人间若寻一人,如大海捞针。
寻岸顿觉荒谬,人走茶凉,弹指一挥间,转瞬成空。
整条街上动若脱兔的那个,他想躲也躲不掉。
“这么盯着我,你不觉得厌吗?”于是问。
“厌?仙君这张脸,抵得过世间颜色。我再看几百年,也只觉愉悦。才三十又三年,仙君厌了我?”
好坑。三十三年,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藏拙藏的好啊。寻岸伸手,脸色不郁,又问:“念骨呢?”
“在这。保管的极好。”一只手覆上来,两手一握。
冷热交缠,酥酥痒痒,寻岸骤然挥手,反讥:“有劳你了。”
少年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不怒不忧,不吐不快:“仙君才是好雅致。上天有好生之德,仙君的念骨却用世上最深的执念恶灵生生焚尽淬炼。还是郎君我保管妥当。若是有朝一日,天要降罚,仙君也可顺水推舟,明哲保身。”
寻岸睨着他,似笑非笑,倒是比他这个货真价实的邪物更有几分邪性。若不是念骨在自己手里,现在说不定寻岸活剐了他的心也有。
“缬落,向后看。”寻岸沉声站定。
被喊的人循声,转身放眼望去,浑然不知。
“朝前走。”身后的人也回身,盯着他。不用对视,缬落便知道是怎样的心如止水。
朝前走。
“右手边。”惠风和畅,冷冰冰穿过人群的声音扑入他的耳畔。
缬落仰脸看去,茫然地看向人群另一端的人指了指,而后不禁哑然失笑,一座不大的迎客楼赫然立于面前。
阁间莺歌燕舞,香风撩撩。
“进去,里面有看不完的颜色。”
话落,那人不欲再理会听者的反应,侧身正要疾步前行。
忽地,少年身影挡在前方,露齿笑道:“这,是不是太轻浮了。”
“你,还不够轻浮吗?”
寻岸的衣袖猛地一紧,便被少年拽着一路奔跑,寻岸不免打量着前面的人,仍是少年模样,身形却是格外硬朗,如一把藏于鞘中的钢刀利刃,在人间些许是会当将军的人。脚步轻点地,行人错肩而过,春满重门深院。少顷,两人走进一栋气派的馆子。
黑色琉璃瓦上日光熠熠生辉,檐角垂着叮叮作响的铃,四面木窗开启。
馆子里一楼搭台设宴,里面的柱子涂成黄色,水色的纱幔高高束着,地面彩色方砖铺成使君子花。前门有伶俐的门童引着客人上楼,二楼阁间门窗皆开,格外敞亮,偶有琴师拨弄琴音,书架陈列其中,风雅的很。登上三楼,便有侍女上前,将两人带到一处可纵观舞台的小桌边落座。
“原来是觉得之前的颜色不好。”寻岸笑答。
“这的地板不好。”
虽是经营茶饭的馆子,装潢确是艳俗了点。寻岸垂眸,彩砖流光,不铺上朱红软毯,定比台上的明灯刺眼。
两相比较,二楼果真附庸风雅。
待侍女煮了茶,端上几碟点心,躬身退到屏风后,缬落拿起一块点心,一笔带过道:“我饿了,这里的点心酸甜可口,正好开胃。仙君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
“生不生气,你说了算。”云淡风轻带着几分调侃,“之前想请仙君上元节一聚,豁然想到,还不知仙君家住何处,择日便登门拜访,高堂。”
哼~,寻岸抿着茶杯,沾湿唇角,道:“大可不必,我已婚。”
“仙君。”缬落俯身凑上前,双眸莹亮,有时他会露出类似天真无邪的神情,让人错把恶狼当成羊。倒回六十多年前,他便不会轻信这种蛊惑了。如今,寻岸靠近,听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旺、夫。”
“不敢,我、克、妻。”
“姐姐还好?”
寻岸不经意一笑,立马收敛,他故意在逗他。缬落宛如听学的良家子弟,漫不经心地尝着手里的糕点。
酉时一刻,屋顶的灯笼渐次亮起,一群人簇拥着走入一楼,被引入台下雅间,侍女陆陆续续进出传菜,酒过三巡,嘈杂声一片。
寻岸用手指点了一下茶面,用袖袍遮挡,朝雅间的屏风轻轻一弹。缬落正盯着楼梯上来往的女子,无暇分心。
“如棋,你喝多了。”
“怕什么,我们家,不用我管。我有个能干的妹妹呀,仙君钦点的后继人,是她尹青拂。”
说罢,瓷盏应声碎裂,瓷渣飞溅。寻岸眉头皱起,那只右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残留着糕点的余香,甜而不腻,似乎带着点酸涩,刺耳的鸣叫顿时隔于楼下。他别过脸拉开距离。
“公子他日娶谁,不用太过拘谨。拿得起,放的下。”
当初替他算姻缘的道人想是高人,字字衷肠。天宣四十七年,盛行留伊城的传闻少不了他功不可没的预判,一时不觉好笑。有缘相见,必当请教……
眼前人眉目带锋,唇若桃红,细长的脖颈不坠饰物,双肩不动如山。沿着手臂向下,向下,向下……念骨到底藏在哪儿?
一念恍惚,寻岸糊涂了,明知道眼前人最擅挑拨人的心绪,不料何时棋差一招。这种点滴之处见真章,最是令人头疼,一刻不敢懈怠。寻岸闭眸静心。
尹如棋骂道:“尹家没一个男人,全是怂货。尹轻弹,真是半夜看个影子,也能吓到说胡话。”
“如棋,当然有胆量。尹小姐总要嫁人,不急于一时。”
众人连忙劝慰,拍手唤人,掌柜掀帘而入,不一会儿,笑盈盈地出了门,吩咐人几句,接着朝楼上楼下拱手行礼道:“近日花间坊有编排的新曲新舞,望各位客官捧场,尽了兴,便是小店的荣幸。”
二楼的乐师起奏。
……
弦月如钩,皎洁盈盈。众人含宫咀徵,乐入佳境,美人登场。
楼梯间惊呼一片,在座的,侍奉的,引堂的,无不齐刷刷侧目:一抹烟霞从三楼似落樱飒然入内,月白纱幔展开,如银河飞瀑圈出了舞台,烟波飘渺,舞台四角放置几口大缸,蒙着绸布,缸中蛙声一片,荷香幽幽。侍女言,缸中的蛙从岭南抓来,经子午官道送到,留待入夏,驱蚊更佳。
舞者傲然起势,流风回雪。
身边人一手抓着凭栏,慢慢前倾,似要撕碎层层薄雾,看清舞者的花容月貌。
终是少年心性,平素里嘴上调皮了点,此刻,蛙声一片。
场面急转,另一只手中的茶杯怦然捏碎,水砸在点心上,瞬间晕染。寻岸心中疑惑,遂也看向台上。
这舞者,若有若无地在向他们献媚,每三五个动作便不动声色地抛过来一个狐媚子的勾引,抛者有意,赏者惊心。仿佛还非要个回应,她愈发明目张胆,舞到动情,衣衫半敞,袒露香肩,肤若凝脂,手臂纤长,似是邀请,让心上人一览无余。
抓的缬落百爪挠心,察觉到自己适才失态,缬落怒而不发,正襟危坐。台上人不遗余力,扑面的热情汹涌澎湃。寻岸云淡风轻地接了她的千娇百媚。莫名想到,这姑娘的舞比不上缬落跳得好。两人一惊一嗔,四目相接,妙不可言。
“不是我的人,你信吗?”
“呵,狐里狐气的,一看就像你们的风格。”
“不是。我当真不是那个玩意。”缬落面色冷峻,急于辩解,无言相对,百口莫辩。
于是起身离开,朝坊里的侍女说了几句,侍女笑靥明媚,轻不可察地惊顿后,引着他走出人群。
寻岸捡起一块绿豆糕,见舞者谢幕后冲自己调笑,略点头回应,心道:姑娘,前方有惊喜。
点心略甜。
少顷,从不远处的房间隐约传来开门声。门合,一声喝斥不打招呼,自顾自地落于寻岸座前。
千里传音。
缬落这是怕舞者讹上他呀,特来找个见证。
“你什么东西,打哪来的?”
缬落掼着舞者刚才极尽妖娆的脖子,厉声问道。
舞者乃烈女子,反口叫道:“你管我什么东西,反正不是冲你来的。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老娘愿从哪来,从哪来,你管不着!”
寻岸呛了一口水,想必这便是传闻中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对。寻岸将茶水一泼,罪过。
月白风清,房内黑不见人,缬落未动,半晌无语。他忘了,不一定动手不可,自从上次露了破绽,让寻岸生起戒备之心,他便小心翼翼。
心生变数,再怎么掩饰也徒劳无用,不如就此摊牌,放手一搏。
他撤了手,流彩的方砖芍药染黑,紫气腾腾,从舞者的脚底缠上脖颈。舞者动弹不得,只觉得脖间钳住的力道只增不减。
“你不想答,我不强求。怜香惜玉,我最会了。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
紫气愈盛,顺着她的眼眸弥漫,弥漫至下颌,窒息的恐惧骤然疏散。缬落眸中闪过一丝灵光,迅猛后仰躲闪,直直地盯着舞者的耳珰。
莹润小珠凝成藏于红黄交错的流苏间垂在剧烈起伏的肩头。
“老娘说你管不着,你还不信。本仙你也敢扒!”
舞者胆子奇大,身手老练。缬落气笑,旋即掌上量出一支尺长箭矢,仙力鼎盛。
“我从来不挑,送上门的猎物,我当笑纳。来而不往非礼也。”
狠戾的箭锋直逼,舞者自觉此行不成,刚出门就遇到这种变态。胆小如她,急道:“我冲丞相家的公子来的!”
灵力一凝。只听女人嘶吼:“尚入,你还能跑吗?”
……
如雷霆万钧。
侍女添了茶,座上空空,四下无人。房内,多年未见,纵使日思夜想,一刻不敢忘怀,当真面对面相见,人未开口,不是说好的泪先行。
没人告诉他,此人已非当年人。
“鼠子姑娘。”寻岸了然于心,“别来无恙。”
“公子,你变黑了。”舞者气鼓鼓埋怨。
在她千里传音的刹那,缬落一支锐箭划破木窗,刺穿进后街的灯笼。红烛燃泪,紫气隐匿的再完美,逃不过来人的感知。
“为何用这张脸?”
若是她,一切说的通了,留伊城的故人总会比他更清楚后来事。见寻岸在意,她坦诚道:“公子的新妇,总不会不认识呀。公子一心登仙,听说为了她连仙籍也能抛,此情可表天地。果然一眼认出了我。”
缬落一把拽住了鼠子凑近的脸,硬拖了回去。
“没过门的,行了吧!”鼠子顶着他的脸叫嚣。
“仙君当真没有诓我。”缬落笑道,骨节分明的手指轻佻地虚晃了一下鼠子的流苏,吓得鼠子一个胆颤。
寻岸沉默半晌,又问:“鼠子姑娘不去问道成仙,到这里作妖,重操旧业?”
鼠子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地趴到桌上求教:“仙君,成仙好吗?我听闻仙有各种戒律,动不动天打雷劈。我,就想到人间吃喝玩乐,运气不好,还有公子的绛血珠设的仙符,打个不长眼的登徒子没问题。”
“……”
“有选择,便有机会。”寻岸道。
鼠子上手扯着他的袖口:“有个傻道人,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铄姝,好听吗?我觉得,比金岱渊,有过之无不及。”
“旷世奇才,好名字!”缬落扒开鼠子的纤爪,“硕鼠,硕鼠,吃尽天下粟米。那位道长对你钟情有加,莫辜负了人家一片真心。”
该说傻鼠子运气好,还是运气好。道长是好道长,不曾以偏概全,没偏执地收了她。
鼠子狐疑地望向寻岸求解,寻岸倾心一笑,犹如那个站在皇城长街上的簪发公子,喊她:“姑娘,长夜漫漫,霜寒露重,该回家了。”
她低眉笑着抚摸脸颊,忽又想起:“公子,我给你看现在的模样。”
十月的留伊城,因左丞相家公子的婚事格外热闹,一只脖间系着金线凝珠的鼠子守在丞相府外,月夕花朝,暮色四合,城楼上的鼓声隆隆擂响,鼠子跟随在迎亲的队伍后,追着马上婚衣披身的公子,与道贺的百姓拱手相谢,踽踽前行。
这一路真长,颠沛流离,总算让她赶上了。
管他是谁。鼠子背过身,碎碎念,两只小爪子交握,这一转,估计拿出了她前半生的鼠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他们俩不约感叹,今天看的太多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牢牢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彼此映着彼此的轮廓。
一个愕一个怒。怒的人当即挥起了一掌,悬在空中,寻岸抬扇挡住他的手腕,这一掌扇过去,鼠子恐怕要再回山里修炼个几十年。
“你,给我变回去!”缬落咬牙切齿侧头道。
铄姝抬颌,红唇轻启:“我这张脸,可是用了毕生的灵力修成的,我只能这样了,生不带来,死要带去。虽然没有公子天生生的好,有点瑕疵,我不计较。”
她日日夜夜在脑海里描摩着他的模样,眉眼,鼻梁,唇角,生怕出半点差池,毕竟不是人,相貌随着年龄变,一旦成形,便改不了了。
“寻人的时候不用找人画像,就问,长得像我这样的公子,见过吗?很有用处。”
铄姝还欲讲讲那个傻道士追了他一路,给她算命。
寻岸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缬落,好似提醒他:“送上门的请笑纳,再看几百年也不厌”。后者上前一步,反手拎过铄姝的后颈。
“公子,我一直惦记着、”铄姝后颈一凉,呲牙道:“公子的脸。”
“我家长姐生的好,你更像她几分。”寻岸推门出去。
又叮嘱道:“鼠子姑娘无害,放她走吧。”
缬落迟迟不动,听脚步声放远,猛地将铄姝的脸提到眼前,一手攥住绛血珠的流苏,一扯,收进了掌中。铄姝后半辈子再没跟那双藏着万千鬼魅的眼睛相对,她抬起双手紧握着这只有力的臂。
公子,你故意的吧。
“公子说了,放开。”
“我问你,我的东西呢?”
铄姝一脸错愕,茫然,嘴中一阵发涩,叫苦道:“我说,穷乡僻壤,怎么会有……不怪我,是你自己没保管好。”
老娘今天捡了便宜,不跟你玩。
缬落的双睫垂敛,将她提远了些,看了许久。
“你看什么呢?”
“哼哼~”他笑的恣意,缓缓道来:“虽然,瘦了点,炖了,效果应该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