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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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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崔府尹已经拿起了令签,赵深忽然喊了一声“老师”。
上首的崔府尹和卫常侍,瞬间齐齐都朝他看了过来。
本朝十分看重师生关系,讲究侍师如父,师生之间仅次于父子。
崔府尹看向赵深的目光略有一丝复杂,他与赵深确实有些师徒情分,只是外人并不知晓。
那时候,赵深已从玉碟中除名,他收这个学生收得并不情愿,教的自然也不尽心,留对方在自己身边两个月,也只是教了些如何烹茶调香而已。
赵深大约也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此后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都识趣地没再叫过他老师。
本来他快要把这段师生情给忘了,此时被忽然一喊,又记起赵深小时候为自己煮茶的情形,倒是没了以往的排斥,反而隐隐有些怀念起来。
听见赵深又说道:“下官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证据,还请两位大人稍候,暂且不要发签,容我把东西取来,再行往下审。”
崔府尹咳了一声,把手里的令签又掷回签筒内,应道:“放心去吧,本官等你回来就是。”
一旁的卫常侍虽没应承,但也并未反驳。
赵深朝二人复又拜了一拜,这才转身离开京兆府。
沈清漪本已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不防赵深突然叫停,又提起什么证据来,让她不免有些忧心。
赵深的证据,该不会是指证她父亲的吧?总不能她当众说了伯府那些坏话,赵深还会想挽留自己……
沈清漪一时思绪万千,人却依旧跪在堂下,崔府尹虽然答应了赵深,暂时不会对她用刑,但也并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这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
就在沈清漪忍不住开始怀疑,赵深是不是觉得打她十五棍并不解气,才故意找借口拖延时间,好让她久跪以折磨她的时候,赵深终于回来了,身后却还跟着一个太监。
那太监一进门便唱道:“传皇上口谕,卫常侍所参沈家骗婚一事,系误会一场。方才赵沈二卿已进宫对朕说明,赵家当日要求娶之人本就是沈二娘子,只因当日卢迁趁沈卿醉酒,从他手里把《山河赋》哄骗了去,又被有心人从中作梗,这才杜撰出了沈家骗婚的谣言。
“沈二娘子性情纯孝,却偏信了传言,故有今日替父顶罪,但念其一片孝心,此事便不予追究了,仍另其归还赵家,续两家秦晋之好。”
沈清漪听闻此言,顿时惊愕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一个时辰前,她还是抢夺姐姐婚事的恶毒继妹,转眼间却成了皇上亲口认定的孝女。皇上更是一锤定音,骗婚的事成了子虚乌有。
沈清漪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最终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她下意识看向赵深——
“有心人从中作梗”这种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如果皇上真这么好糊弄,旁人说什么都信,沈父得知自己被参,就不会这么着急找人顶罪了。必然是赵深做了什么。
今上对赵深的态度一直都很微妙,似乎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可待他又比一般臣子更多几分关注。但要说偏爱,也不见得有多少,否则当初授官的时候,也不会任由吏部把赵深派去民乱频发的赣州。
皇上不会因为赵深简单地求几句情,便为沈家骗婚的事遮掩。
卫常侍和崔府尹也同样好奇,皇上为何肯为沈家掩饰,跪听完口谕后,两人便问传谕的太监:“可是赵寺正向皇上提供了什么新证据?”
太监道:“新证据倒没有,是小赵大人愿意辞官,以官职为沈二娘子作保的。皇上怜惜人才,没舍得小赵大人辞官,还赏赐了好些金银器物,以嘉奖小赵大人追回淮南税银。”
崔卫二人都是久经官场的,传谕太监的话虽然说得含混,两人却已猜着了八九分。
大理寺卿不日便要致仕,朝中早有消息传出,皇上之所以迟迟没有封赏赵深,便是要等位置空出来,好让赵深顶上。然而,皇上今日的嘉奖,却只有金银,并不提晋升之事。
可见,赵深并不是以官职作保,而是以自己的功绩为沈清漪免罪的。
与税银失窃的案子相比,骗婚这种小事不值一提,赵深作为淮南案最大的功臣,便是骗婚的事是他犯下的,皇上也不会为此罢免他的官职。况且,沈赵两家都表示对这桩婚事很情愿,皇上自然不会再追究真相,但正三品的官职说没就没了,皇上罚得也不可谓不重。
毕竟,像淮南这样的大案并不是年年都有的,便是有,也不一定还能顺利告破,便是再次告破立功,又未必恰巧碰上大理寺卿空缺。
如此恰到好处的时机,未必会再有下一次,赵深说舍弃就舍弃,也真洒脱。
卫常侍不禁冲赵深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舍得。”说罢,便拂衣去了。
皇上金口玉言,已为此案下了定论,便再没什么好说的,崔府尹又眼神复杂地望了赵深一眼,也随卫常侍一起离开了。
只有沈清漪仍怔怔地跪在原地。
她的夫君愿意舍弃正三品的官职保全她——如果是上一世的沈清漪,或许会感动,然而此刻,沈清漪只有满腔被命运戏耍的无奈。
重来一回,步步谋划,她甚至不顾名声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能改变,一切又回到了上辈子原有的样子。
她依旧是伯府的儿媳,赵深的妻子。
皇上口谕,另她“归还赵家,续两家秦晋之好”,有了这句,她想要脱离赵深就更难了。
难道人真的有所谓的宿命?而她的宿命就是福薄命短,只配做赵深微末之时的糟糠妻,于赵深功成名就之时,黯然死去……
如果这一切都不可改变,那她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沈清漪心底忽然涌起浓浓的疲惫之感,以至于一只骨节修长匀称的手伸到她面前,要扶起她的时候,她依旧没什么反应。
赵深以为是她跪久了,一时难以站起,索性便俯下身,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道:“没事了,我们回家。”
沈清漪身体猛地腾空,这才回过神,立刻便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过说话间,赵深已经抱着她走到了门口,正对着门口的一棵大树下,沈清澜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朝两人望来。
赵深看见沈清澜,脚步微顿了顿,随后便放下沈清漪,对跟在身侧的蕊珠道:“你先扶娘子上马车。”说罢,自己则朝沈清澜走了过去。
沈清漪连看都没两人一眼,扶着蕊珠的手直接上了马车。倒是蕊珠站在车下,悄悄往两人的方向看了又看,直到见赵深折返回来,才松了口气,小声对马车里的沈清漪汇报道:“大娘子给了二郎一个长匣子,除此之外,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
沈清漪并不理会,直到赵深上了马车,她也没看赵深手中的匣子,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要用官职为我免罪?”
她的语气几近质问,赵深却平和道:“你我既是夫妻,理应同甘共苦。这两年,我一直在外,都是你在家中替我侍奉父母尽孝,我为你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沈清漪道:“可我已经同你说了,我不想再留在伯府,也不想再和你做夫妻了。”
赵深道:“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真心话。”
“再也没有比那更真心的了!”
意识到赵深并没有把她之前的话当真,这才惹出后头的变故,沈清漪一时竟不知是该气愤,还是该苦笑:
“你且想想,谁愿意每天都饿着肚子,先伺候了老夫人用饭才能自己吃?谁又乐意为了不省事的小叔,不停对人低头道歉?还有,谁会想隔三差五为公公调停后院,调停得不好,背地里受那些姨娘骂,调停得太好,反又得罪婆婆的?
“做你赵家的贤妇一点都不容易,你如果真心感激我这两年替你尽孝,不如放我离开赵家?”
她承认,一开始嫁给赵深,她确实存了点虚荣的私心,指望着赵深或有一日成了气候,自己也能跟着沾光,但自她嫁给赵深后,从无一丝对不起他,如今她已不想要什么回报,却为什么连好聚好散也不能?
赵深看着沈清漪脸上认真的神情,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说道:“我在大理寺审问过许多嫌犯,即便是在重刑之下,大多数嫌犯的供词依旧不可信,想要判断他们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往往要看他们过往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知道你在伯府的辛苦,但半个月前,你的信里还满是对伯府对我的喜爱,并无一句不满和怨言;两天前,你虽在病中,但对待伯府上下依旧温和有礼,并无一丝异常;今日却突然毫无征兆地说你厌恶伯府,想要离开,要我怎么相信你是真心?”
“那些都是我装出来的罢了。”沈清漪不由后悔自己平时“贤良”得太过了,前后态度转变得太过突兀,也难怪赵深疑心。
不过,上一世她一直小心翼翼,在赵深面前但凡言行略有些差池,都会被赵深揪住,好一番盘问,怎么如今她不遮掩了,说了真心话,赵深反而坚信她贤良淑德起来?
沈清漪还要继续辩驳,却发现赵深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纵容,像是在看一个故意撒娇耍赖的小孩子,又仿佛在说:你尽管编,反正我都不信。
沈清漪顿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余光瞥见赵深手边的长匣子,便转过话锋道:“你想娶的不是我姐姐吗?让我离开,你才好和她再续前缘。”
赵深倒也坦诚:“赵家一开始想要求娶的确实是沈大娘子,但要说缘分,阴差阳错最后是我们成了亲,不正说明我们两人缘分更深?若是我们夫妻不和也就罢了,眼下我们也算相敬如宾,为什么却要分开?”
沈清漪连连被堵得无话可说,险些要把上一世的事脱口说出来,可重生这种玄之又玄的事,说出来倒更像是她在胡编了。
赵深这时却把手边的匣子递了过来,又说道:“这里头是沈高祖父的墨迹,岳丈感动于你的一片孝心,特意让大娘子送来给你的。姑母那里我会去解说,你安心收下便好。”
沈清漪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匣子——兜兜转转,竟然连《山河赋》也又回到了她手里。
果然是命运不可违吗?
不论她怎么努力,怎么挣扎,命运要给她的,她如何都甩不脱,命里注定没有的,她也无论如何都强求不来。
便是上辈子猝然离世的那一刻,她也从没像现在这般无力过……
沈清漪忍不住眨了眨眼,不觉滴下两行泪珠。
方才还好好的人,突然就失了魂一般,无声流起泪来,莫名让赵深想到枝头气数将尽的花儿,仿佛下一刻就要摔落下来。
赵深心头莫名揪了一下,又想到沈清漪上辈子早逝,心不由更软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拿出帕子,一边为沈清漪拭泪,一边安慰她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但我可以和你保证,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和离。今后我会尽量留在长安,陪在你身边,家里的琐事,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就全推了,只做你想做的,万事都有我在,你尽可以少忧虑一些。”
上辈子亏欠她良多,这些,且当做是对她的一点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