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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内子 ...

  •   京兆府。

      崔府尹看向跪在堂下的沈清漪道:“你的意思是,你因为嫉妒你姐姐,得知她与凌阳伯府定亲后,便动了破坏的念头,于是便盗走家中的《山河赋》,让人以你父亲的名义送予卢迁,买通他做伪证,把原该你姐姐的婚事,换成了你。

      “卢迁还以为买通他的人是你父亲,而你父亲和凌阳伯那日也都喝多了酒,记不清当时的情形,是以,这三个人便都被糊弄了过去?”

      他目光又移向一旁的案几,上头摆放着的恰就是《山河赋》,只是墨迹尚未干透,乃一刻钟前沈清漪当堂所书。

      崔府尹对沈家高祖的真迹并不熟悉,不确定沈清漪所书的《山河赋》与真迹有多像,但不论像不像,只看面前这幅字的笔锋,也堪称大家了。

      他一面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面继续问沈清漪:“你把真迹盗走送人,又留下自己仿写的《山河赋》,以假充真,你父亲不察,这才被隐瞒至今?”

      “确是如此。”沈清漪一句也不狡辩,认罪认得十分干脆。

      她本就是自首,还顺便把两年前被派去给卢迁送真迹的仆从也带了来,甚至不需要卢迁的证词,只要确认从卢家抄走的《山河赋》确是真迹,便算人证物证俱全,可以直接结案了。

      原本,这样的案子,都是底下的法曹负责审理,还不至于惊动府尹。

      然而卫常侍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沈清漪前脚刚来京兆府自首,后脚他便也赶了过来,要旁观此案的审理。

      全长安城都知道沈家与卫家不合,卫常侍此行必然来者不善。偏他又是个专爱挑百官毛病的谏官,如今又是汝南郡王的岳丈、晋王的亲家,轻易得罪不起,崔府尹只得亲自接手此案,并以卫常侍熟知沈圣人的墨迹为由,请他协助核查证据,给了他一个合理留下旁听的理由。

      按照流程,沈清漪自述完罪状,此时就该让人去刑部调取抄走的《山河赋》来比对。可还不等崔府尹发话,一旁观审的卫常侍却先开了口。

      他质问沈清漪:“字临得确实逼真,都说字如其人,虽是仿写,但你既能仿出其中筋骨,可见也是胸有丘壑之人,却为何糊涂到要替人顶罪?”

      沈清澜早在看到卫常侍的时候,就猜到今日必要受些刁难,此时倒也不慌乱,只说道:“妾不明白常侍的意思。”

      卫常侍冷笑一声:“你父亲也算精通古玩字画,你仿写的再逼真,可新旧纸张到底不同,他如何仿佛瞎了一般,两年都不曾发觉异常?”

      沈清漪回道:“早年因为保存不当,高祖父的字画霉烂了许多,之后父亲重新装裱过,便珍藏起来,平日里从不许人靠近,就连父亲本人也轻易不会近前观赏。而那幅假的《山河赋》,则被我用烟熏之法做旧过,故此才会两年都无人发现不同。”

      卫常侍又问:“既然你父亲这般珍藏,连近看都不许,你又是如何把东西偷出来的?”

      沈清漪道:“卫常侍博学多识,如何不知有句话叫‘家贼难防’?”

      “到底是家贼难防,还是李代桃僵?”卫常侍不依不饶。
      沈清漪则不卑不亢道:“是什么自有崔府尹定夺,倒是卫常侍连连发问,句句暗指家父有罪,到底是质疑崔府尹的断案能力,还是想要越俎代庖,以权谋私?”

      崔府尹听到此处,急忙咳了两声,为卫常侍解释道:“常侍是本府特意请来核验证据的,他自然可以代本官问讯。”

      只不过卫常侍问的问题偏向太过,多少有诱供的嫌疑,崔府尹也不好让他继续这么盘问下去,于是便看向已经悄然在门口站立许久的赵深,问道:“赵寺正也听了这半晌,可有什么要问的?”

      沈清漪一直背对着门口,并不知赵深早已到了,她闻言下意识回头,只见门口之人正缓缓走上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最后,那棵玉松停在了她的身侧。

      明明死前才见过,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眼前的赵深却让沈清漪觉得有些陌生。

      赵深的样貌无疑是极好的。

      在赵深的前二十年,因为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偏外表又过于出众,常被人当做“徒有其表”的典型,故此在长安城也算小有名气。便是那时候几乎没怎么出过门的沈清漪,也听说过他的故事。

      之后赵深在国子监学习期满,去往赣州外任。

      在国子监就读的都是世家勋贵子弟,不用像太学里的寒门学子那般,必须参加科举,才能出仕做官。国子监的学生,只要不是赵三郎那样经常逃学的,正常学习期满后,大小都能得个一官半职。

      因此,赵深虽然学识平平,最后还是被派往赣州做了一方县令。

      他到任不久,恰逢白莲教在当地作乱,集结了数千教众围攻县城,赵深不但成功守住了自己的治地,反又联合附近几县,一举剿灭了全部乱党。

      尚不到半年,赵深便被调回长安,进入大理寺,开始逐渐在官场崭露头角,他便又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器晚成”。

      沈清漪便是这时候嫁给他的。

      而此次淮南案了结后,赵深会再连升两级,官至大理寺卿,自此锋芒毕露,即将成为一众世家又恨又怕的存在。

      但这些,很快就都和自己无关了……

      赵深上前同崔府尹和卫常侍见过礼,再朝沈清漪看去时,沈清漪却先一步转过头,垂下了眼。

      沈清漪脊背笔直,玉颈微弯,虽是跪着,却依然可见仪态端庄,便是方才的那一回眸,也没有丝毫惊乍冒撞。

      赵深上一世并不曾留意过这些,如今所见,再回想过往,沈清漪的言行举止礼仪规矩,与那些嘲笑她是商贾养大的大族中的夫人娘子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可见上九流与下九流也没什么区别,区别的不过是人罢了。

      只是沈清漪性子太软,人又孝顺,她在伯府中对待公婆便十分恭顺,更何况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骗婚的事与她无关,但她毫无疑问会为父母顶罪。

      赵深先前倒是忽略了这点。

      他并不清楚沈家此刻是何情况,但若沈清漪真是出于孝心为父顶罪,他也不好拆她的台。

      赵深顿了顿,才回崔府尹道:“人证物证俱在,下官不敢为内子强辩什么,但是下官所熟知的内子贤良淑德,孝顺友悌,婚后从无一丝过错,并不是嫉妒恶毒之人。”

      沈清漪原本以为,赵深既然想娶的是她姐姐,这些年又一直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此时得知自己骗婚——哪怕骗婚的可能不是她,而是沈家其他人,也会立刻与自己划清界限,终止他们的夫妻关系才是。

      可赵深这时候却一口一个“内子”地叫着,根本不像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察觉到赵深态度不对,沈清漪怕他会破坏自己的计划,便立刻对他说道:“我做下这种错事,自然是没脸再待在赵家的,当初你我二人的婚事,从婚书聘礼到媒妁之言全都是假的,自然是不作数的,如今我已归还沈家,只是罪人一个,与赵家已再无其他瓜葛,二郎不便再称呼我‘内子’了。”

      赵深却道:“婚书虽然是假的,但你我这两年的夫妻却是真。所谓夫妻,自然该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即便你真的犯了什么错,我们一起承担便是了。”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番话,却听得沈清漪眉头越皱越紧。

      难不成赵深不想和她姐姐成婚了?

      虽然她姐姐是有克夫之名,可赵深一向是不信这些的……总不能是因为自己把伯府照顾得太好,他不舍得了吧?

      沈清漪实在想不明白赵深的心思,一旁还有卫常侍虎视眈眈,未曾解决,她也没时间多想,索性直接冷笑出声:“非要让我明说吗?伯府里老太太偏心,姑太太又爱挑事,公公婆婆以及公公后院的那些个姨娘,哪个不是难缠的?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也顽劣异常,我早就厌倦不想伺候了。

      “还有你,说起来是我的夫君,却常年不着家,既不能安慰我的寂寞,又不能为我排忧解难,中看不中用罢了!”

      沈清漪语气中的嫌弃如有实质,姣好的脸上挂着一抹嘲讽,更显无情。

      自进门来一直神色平静的赵深,此时终于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这可就不对了!”卫常侍忽然出声打断两人,“沈二娘子才说自己是因为嫉妒自己姐姐,所以才会设计抢了她的婚事。而两年前的赵二郎只是个刚上任的大理寺寺正,如今他接连立下大功,眼看就要高升,正是前途不可限量之时——”

      他看向沈清漪,“赵二郎愿意不计前嫌,与你继续做夫妻,可你却连番拒绝。你应该知道,一旦今日你骗婚的罪名坐实,赵二郎转头就可以再与你姐姐成婚,怎么两年前你嫉妒你姐姐能嫁给赵二郎,如今反而不嫉妒了?”

      不等沈清漪答话,卫常侍已经替她回答说:“据你刚才所说,是因为你早已厌倦了凌阳伯府。可即便如此厌倦,你仍在赵家足足忍耐了两年,不动声色地做了两年的贤妇,若不是这次你父亲被我参了一本,只怕你还会继续忍耐下去。

      “可见要么你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厌恶伯府,要么是你对你姐姐的嫉妒心之重,让你不惜忍受这些。可不论是哪种原因,你急于和赵家撇清关系、拒绝和赵二郎再做夫妻都说不通,可见你的供词撒了谎。”

      不愧是朝中出了名的谏官,果然难缠。

      沈清漪不禁在心中感叹,顾不得再理会赵深,她怕顺着卫常侍的话说下去,反而多说多错,被他抓住更多的错漏,便道:“人的思想瞬息万变,这世上一念顿悟的人也不少,怎么我不能是忽然就放下了嫉妒心呢?

      “我知道卫常侍素来与家父不和,一心想要拿他的罪证,可眼下这件案子,明明人证物证俱全,我这个嫌犯也愿意认罪,偏卫常侍这般不依不饶,岂不是要逼我诬陷自己的父亲?”

      卫常侍哪里看不出,沈清漪是不敢和他对词,才故意拿话激他,逼他回避此案。

      他道:“不错,倒有几分机变。不过,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你或许觉得我今日是在故意为难你,却不知我是在为你好。你也不必拿话激我,我既然敢插手此案,自然有理有据。

      “你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可你所谓的物证,那幅假的《山河赋》,一直藏在沈家,除了你沈家人,旁人都不曾见过,你完全可以事后伪造,而给卢迁送真迹的人证,也是你沈家的家奴,还不是你想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你以为你认了罪,不过家里花几个钱便可轻松了结此案,我今日却要为你上一课。”卫常侍忽然转向崔府尹道,“嫌犯口供不准,未免她是撒谎,理应当众打三十杀威棒,若打完了仍不改口,才能让人信服。”

      所谓杀威棒,是犯人在收监前、或是到了流放之地,要先挨一顿棒打,以杀气焰,使其慑服。

      本朝律法,以下告上,庶民告官,也要先挨一顿杖打,以防诬告。像沈清漪这样既无官身,又无诰命的嫌犯,在被衙门审问时,为免口供不实,先打一顿警告,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先不说这三十棍打下去,铁打的人也要去半条命,一个女子被拉到门外,当众行刑,亦是屈辱,性情贞烈的,羞愤之下一头碰死的都有。

      崔府尹看了看沈清漪,娇花嫩柳一般,到底有些不忍,便道:“三十棍也太多了,且减一半吧。”

      原本沈家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大家又都是官场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之沈清漪又是自首,崔府尹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把案子结了,可卫常侍偏要较真,他也不好拦着。

      这顿杀威棒不能打狠了,可也不能不打。崔府尹说着,便要发签,命人把沈清漪带出去打。

      卫常侍却赶在他发签前,又一次问沈清漪:“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要坚持认罪吗?”

      沈清漪道:“我本就是来自首的,自然有罪。”

      无需卫常侍为她上这一课,早在来京兆府之前,她已经做过自己会被用刑的打算。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可从太原到长安,从沈家到赵家,不论经历何事,从来没有轻易的。

      如果只是挨十五棍,丢一次脸,便能摆脱赵深和伯府,自此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她情愿领受。

      沈清漪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向崔府尹伏身道:“妾认罚。”

      赵深在旁,静静看着沈清漪因为伏身而拉长的脖颈,脆弱纤细,却又柔韧坚贞。

      自从沈清漪同他说完那些决裂的话后,便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卫常侍最后质问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说,先前那些厌倦伯府的话都是气话,她仍是想继续留在赵家的,可她宁愿当众挨十五棍,也不愿意改口。

      赵深当然不信她是真厌倦了伯府。上辈子,沈清漪在伯府料理了将近四年的家事,都未曾抱怨过一句……

      他当时之所以皱眉,是因为想到,沈清漪忽然不想再和她做夫妻,十有八九是因为沈父。

      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沈父一个族中的子侄,因与人争买田地打死了人,求到沈父那里,沈父便给当地的县令送了一封信,县令便判两人是互殴,当时都受了伤,死者是几天后才病死的,并非被打死,沈家子侄最后只赔了些钱了事。

      后来,这件案子在大理寺复审时被查了出来,当时赵深已经升任大理寺卿,沈父多次逼迫沈清漪在他跟前说情,沈清漪怕他为难,却一字也未提过,直到后来沈父亲自找到他……

      算算时间,或许此时沈清漪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并不是她厌倦了伯府,才不想和他做夫妻,而是她怕他会因为沈父为难,不想拖累他,才故意说出那番话与他决裂,甚至不惜自毁名誉,情愿当众挨打……

      赵深下意识握了握袖子里的奏折,林若甫离开的时候,还是把折子还给了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选择外放,带沈清漪离开长安,已经算是对她很好的弥补了,可和沈清漪做的这些相比,他差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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