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如永恒的夏日》谢楼南

32、第七期 除却巫山不是云（1）

　　此时此刻

　　他的身子再一次沉沉地倒在李缨的怀中，她神似恍惚了片刻，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时的绝望。

　　她撑不住他的身子往下滑落，耳旁传来陈晋的声音：“陛下，把颜大人交给微臣？”

　　她愣了愣，这才松开手，任由陈晋将他的身子接过去，又拦腰抱起。

　　燕熙……或者说颜昔吐血晕倒，那名叫苏怡的黑衣女子没有冲过来扶他，神色看起来也没什么焦急。

　　等陈晋将颜昔抱起，她对陈晋点了下头：“公子的卧房在这边，请随我来。”

　　陈晋小心地怀抱着那人，穿过花园的小径，就到了一处竹林深处的幽静雅舍里。

　　回到了上界的颜昔衣着格外华贵，但这个住所布置得却和他在下界时的太傅府一样，清雅简朴，又透着些随性。

　　他的卧床就是窗边的软榻，陈晋抱着他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放了上去。

　　李缨看着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样子心急如焚，苏怡倒是见惯了一般，不慌不忙地从床头的木架上拿过来一块通体洁白的玉如意。

　　她抬手也不知捏了个什么法决，那玉如意发出莹绿光芒，飞出她掌心悬停在软榻上，绿色柔光笼罩住颜昔的周身。

　　李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上界，李缨竟能看到绿色的光芒丝丝缕缕聚集到他腹部，而在衣料之下的皮肉中，也透出一个氤氲的金色光团。

　　只是那金光中还有些许暗沉的黑雾笼罩纠缠其中，显出几分不详。

　　苏怡对着李缨和陈晋点了下头，看样子已经打算退下，李缨忙喊住她：“苏姑娘，我昔哥哥……二公子是怎么了？为何这般虚弱？”

　　苏怡笑了笑，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那人：“这……等公子醒了，自行解释？”

　　她对颜昔的态度，似乎并不在乎什么身份尊卑，或者说在上界一切实力为尊，她对颜昔也只是较为尊重，并没有唯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李缨十分清楚等颜昔醒了，自己恐怕什么都问不到，只有眼前的苏怡才是她能抓住去问的人。

　　她不顾身份地拉住了人家的裙摆，低声央求道：“苏姑娘，昔哥哥肯定什么都不肯同我说的，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苏怡却笑道：“我的小陛下，你可别求我……我修为尚浅，可受不起人间天子这一拜。”

　　她话虽这样说，看李缨实在焦急，也就笑了笑，说道：“小陛下应该也已知道了吧？公子在人间用的那具人偶，乃是草木灵力所化。既然并非凡间血肉，也就不会为凡间毒物所伤，能将之损伤的，只有上界流出的魔毒。”

　　“那人偶中毒之时，公子的元神还附在上面，人偶损毁后，魔毒自然就会循着公子的灵力反噬入真身，就是如今的模样了。”

　　李缨听得愣了，她隔了一阵才能颤抖着问：“也就是说昔哥哥如今还会吐血昏迷，还是因为那晚我骗他喝下的那碗毒羹吗？”

　　苏怡只知道颜昔中毒，却显然不知他是如何中毒，听到这里眉头一抬：“原来公子中的毒，竟是人间天子亲手下的。”

　　她已是两次提及“人间天子”，李缨忍不住问道：“这与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苏怡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你们凡间不也爱说授命于天吗？天子就是天道所授之人，天子一言一行，皆能左右天下气运。”

　　苏怡边说就边叹了口气：“我说公子金丹内的毒如此难祛除，连青帝陛下都说他须得尽早闭关为好。”

　　她见李缨神色还是懵懂，就只得详细解释：“小陛下，你是人间的天子，也是人间气运所归，若是你亲手下毒，想要取公子性命，那就是天道不许他再对人间之事多加干涉。

　　“公子用元神附身傀儡前往下界，本就是绕开欺瞒了天道，若是无人发现还好，天道多半也不会降下责罚。可若人间气运所归之人对他生了排斥，乃至要置他于死地，那就……反噬和损伤都会格外严重一些。”

　　李缨听到这里忙用力摇头：“我知道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要置他于死地，我想带他回去，我往后定会好好对他。”

　　苏怡却看着她笑了一笑：“小陛下，你可曾听过‘论迹不论心’？天道不论你所思所想，只看你所作所为。”

　　李缨却急得又要哭出来：“那要怎么办？昔哥哥的身子这样虚弱，那可怎么办……”

　　苏怡看她六神无主，也不准备吓她，笑笑说：“小陛下倒是不用过多担忧，以公子如今的境界来说，只要他肯去闭关，不出多少时日就会痊愈。”

　　李缨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又放心了些：“那昔哥哥就尽快去闭关，我会等着他。”

　　苏怡听她这么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变：“啊，这……”

　　李缨看她神色有异，正准备询问，就听到身侧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是颜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苏怡，你倒是很有兴致，还留在我房中同人闲聊。”

　　苏怡清了下嗓子，她神色淡然，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陈晋，对他笑了一笑：“这位……陈将军，要不要同我出去，我给你安排客房歇息一下？”

　　陈晋当然不会拒绝，当下就抱了拳答谢，和苏怡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房中顿时就又只剩下李缨和榻上躺着的那人，李缨偷瞄了瞄他，看到他抬手收了玉如意的光芒，又按着身侧的榻沿想要起身。

　　李缨看他动作还是有些艰难，忙凑过去扶起他，软榻上没什么能靠的，她就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她环抱住他的腰，又侧头偷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开口：“昔哥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是想告诉你，我错了，我不该质疑你的心，若这世上仅剩下一个人真心待我，那也必定是你……”

　　颜昔只是靠在她肩头，微合了眼睛听着，等她艰难地说完，他才弯了下唇：“你想找的，是北齐的那个颜昔，可惜他已经死了……而我，可不是你的那个好太傅。”

　　李缨听着，却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她想起他在花台上看到她质疑的目光，瞬间变了的脸色，更加坚定地说：“你是，不管你叫颜昔还是燕熙……你就是我的昔哥哥。”

　　他却突然笑出了声，仿佛是笑她不懂：“颜昔可以是一介凡人，但燕熙却是燕氏的二公子……你说是颜昔还是燕熙，有没有区别？”

　　她早就想到这一点，也知道他们不仅仙凡有别，他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她一直逼自己不要去想，如今他明白地说了出来，她心中才咯噔一声，瞬间空了下来。

　　他轻合着眼睛，语声淡漠：“我在你十二岁那年，入了北齐皇宫……你母皇知我是上界之人，临终前将你和北齐托付给我。

　　“我告诉她，我可保你到二十四岁，在你二十四岁之前，我会对你悉心教导，扶持你坐稳江山，尽力保北齐在我离开后依旧能安定……

　　他说到此处，微顿了片刻，还是淡漠地说了下去：“我还答应过你母皇，在我离开之前，会为你挑选合适的皇夫，为你找到能同你白头偕老之人。

　　“因那草木人偶在下界，无论多么悉心保持，用多少灵力温养，至多也只可用十二年……北齐的太傅颜昔，也至多只能陪你十二年。”

　　他缓慢说着，李缨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冷，她只能用力抱紧他的身躯，仿佛这样就能同他多贴近一些。

　　他缓慢地张开双目，侧头望着她，唇边眼角尽是风流意态，笑容中还带了些讥讽：“你还没懂吗？‘颜昔’是个注定短命的凡人，而我是金丹修士，我已活了一百多岁，我的寿数也还剩三百多年，乃至我若渡劫飞升，更是要享千年寿数……”

　　他的话声转柔，但在那层突如其来的温柔之下，竟似藏着几分残忍：“你说你要等我闭关？你可知这次我若闭关，少则三十六载，多则一甲子……到时莫说是你，就是北齐朝廷，怕也不知亡了多久。”

　　她听他说到江山社稷，忙本能地辩驳：“北齐国祚绵延，不会亡国。”

　　颜昔听着又嘲弄般笑了：“你可知下界诸国兴衰存亡，历来是谁说了算的？”

　　她浑身一颤，想起来杜葳在天牢里的那番话，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是……上界的大人物吗？”

　　颜昔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是，也不是……不过这北齐临近燕丹城，那么北齐国运如何，自然就靠我燕氏。”

　　李缨忙说：“那昔哥哥定会助我保住江山，毕竟北齐如今的兴盛，都是昔哥哥的功劳，昔哥哥必定舍不得自己心血白费。”

　　颜昔听到此处才终于笑出了声：“我的心血？”

　　他望着她，仿佛是笑她还是不懂，神色间带着几分好笑：“我看你还是没明白……从你赐下那碗毒羹开始，那个会为你，为北齐百般筹谋，耗尽心血无怨无悔的颜昔就已死了。”

　　他就靠在她肩上，气息也近到能和她的气息纠缠，只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仿佛远在天边：“你可以去燕丹城问一下，如今燕氏的二公子……可是听到北齐这个国号，心情都会不愉几分……你说，北齐的国祚还能有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