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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快年底了,京都各处都在准备着过年。一场大雪接连几天的下下来,竟是给了人难得的空闲时间。

      先前一直忙着置备年货的平民百姓,也趁着雪天歇了下来,邻里之间闲着聚个头打个牌的,或是男人买了猪头羊肉回去腌好下酒吃的,女人们在家比划着旧袄拆下来的布打算重做新裳的,一条巷子里的孩童们走街串巷的扔着鞭炮玩,到处噼噼啪啪的乱响……下了雪,京都一向繁华中透着的紧绷感,竟也被贩夫走卒的欢笑声冲淡了不少。

      不过,也有人想闲却闲不下来的——比如骆远。

      眼下京都的格局仍是先皇开国以来的样子,大致分为内城与外城,等级森严并极其注重尊卑。紧靠着皇城的这一圈狭隘地方就是所谓的“内城”,是官员住所和朝中各院办事的集中地,也有不少皇亲贵族的府邸,再向外才是普通百姓商贩所住的“外城”。

      骆远眼下住的便是今年秋狩归来时皇上钦赐的宅院,宅子并不很大,内里装修也并不显得奢侈,这本是一座相当低调的内城宅院,却因门楣上由圣上亲题的“骆府”二字,不知吸引了多少官员明里暗里的前来拜访——能得皇上如此宠信者,指不定二十年后这枢密副使就是下一个当朝太尉了。

      骆远出得轿子,看了看自家清冷的门院,一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面上,竟突然浮现出一丝嫌恶的表情。

      如此雪天,萧二和秦啸他们,指不定就已经在青楼里逛着了,偏就自己流年不利,被皇帝老子推来的军务搞得不得脱身。骆远掸掸衣角的雪,状似不经意地向上看了眼头顶的牌匾,两个龙飞凤舞霸气凛然的朱红大字,看起来竟分外的刺眼。

      真让人想要直接吐口唾沫上去啊……骆远眯了眯眼,克制住自己的邪念。皇上,您赐的这牌匾,就跟那不停引着苍蝇围观的烂狗腿一样,实在是让人看着很不爽啊。

      “大人,今儿下午,中书大人范大人和军器监的李大人都派人送来了拜帖,还有……”一旁的小厮正要跟上前汇报,却意外地看见自家大人的目光仿佛定在了门楣上,脸上神色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呃……”那小厮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一边傻傻地说道,“呵,皇上对大人真是好呢,还亲自题了牌匾让人给您送来,这可是别人想要也要不得的荣光呢!”

      对我好?荣光?骆远缓缓收回目光,对我好你还给我写这劳什子的牌匾,分明是把我当箭靶使了!哼,你有本事也写一块送到卢荻那里啊,看他会不会当场冷了脸给你看……不,他的话……估计会直接吩咐人把牌匾拖去柴房劈了烧火吧,想到这里,骆远忍不住微笑起来,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厮,唔……这是新来的?

      那小厮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还以为自己拍对了马屁,看大人因自己一番话笑得十分淡雅,不由便有些得意。

      “你叫什么,看着怪眼生的。”骆远轻轻笑道。

      “小……小的名叫罗、罗安。”

      “嗯……罗安是么,你真机灵,说的话深得我心啊……当个门差可惜了,”抬手轻轻按了按罗安的肩膀,“明天你就去柴房打杂吧,那可是个好差事,别人想去我还不一定让呢,好好干啊。”

      说完没事人一样的甩甩袖子走了,留下那倒霉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身着一品官服的淡然背影。

      马车后还有一个站着的人便是骆远的贴身书童何晏了,他同情地瞥了眼罗安,然后将带回来的公文从车上捧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这年头,话不能乱说,马屁……尤其不能乱拍。

      自家大人这两天事情多得要死,连着他这个书童也跟着忙得团团转——这天天风里来雪里去的,换了谁心情能好啊?

      骆远看了看急匆匆候在亭外的何晏,合上公文,捏了捏眉心,垂下眼睑淡淡问道:“又有何事?”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他此时已经坐在自家后院的亭子里,官服已经换下,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肩上搭了一块狐裘坎肩,衬着白皙的脸色,让人看着竟平添了几分暖意,也掩去了男子身上的一分淡泊气息。

      何晏低着头,脸上的苦恼表情藏也藏不住:“回主子,礼部尚书的萧大人……亲自来访,这,见是不见呢?”

      骆远看了看亭外被白雪覆盖的光秃秃的芍药枝,勾了勾嘴角:“不见。”

      何晏一听,头垂得更厉害了。他早知道主子今日不欲见客的吩咐,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主子怕也是不愿待见的……可是这萧大人,堂堂萧丞相家的二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他一个小小书童,说了又说挡了又挡,那萧大人愣是铁了心要往里闯,估摸着是拦不住他了,这才跑来知会主子一声的。

      正想着,院子拐角处便传来一声叫喊:“骆远骆远,我就知道你在家!”

      何晏认命地闭了眼,缩着脖子只恨自己无能,也不敢真的命人动手拦下这公子哥。那边萧二已然抖着一身的雪渣子,绕过院中的几棵梅花树,径直冲进了亭子里,一屁股紧挨着骆远坐下,眉梢眼角都是赤条条的春风得意。

      “你这养的都是些什么下人,竟敢骗我说你不在府里!”萧二挑挑眉,“笑话,你不在府里,那你家晏儿小书童留在这干嘛?”

      何晏憋得脸都通红了:正常人听到这么说不就都明白了,这分明是人家不方便见客呢,可这萧二公子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是装的吧,他记得主子说过这萧大人心思难测呢。

      骆远自看见萧二起脸上便没了什么表情,只挥挥手温声道:“晏儿,你下去吧,这里也没什么事了。”

      待那书童走远,萧二才嗤笑出声,“你的小童好没眼色——也不看看爷是谁,”说着伸手去勾骆远的胳膊,“我们俩的关系,是寻常人能比的吗?”

      没眼色的是你才对吧。

      骆远也不动,只这样任他拽着,微微垂眼看向萧二:“不怪他,我之前吩咐了,今日不见客——尤其是癞狗与泼皮,一定要拦住了,放进来一个,仔细他的皮……你看他刚垂头丧气的样子,现在定是要下去领罚了。”

      萧二闻言一愣,缓缓松手,一边讪笑一边环顾四周:“你这院子景色不错啊,就是亭子里冷了点,要是能再添个火盆过来就更好了……”

      骆远抿了抿唇,将思绪拉回到眼前的军务上,翻翻左手边剩下待阅的一沓公文,随口问他:“怎么今日没去外城玩?”你若有得去处,定是看都不会看我这骆府一眼的。

      “啊,说起这个……”萧二闻言趴上一边的围栏,探出一只手掌去接外面的雪,“我本来找人跟我逛青楼来着,竟然一个两个都推脱有事!我连卢荻那儿都去过了,他一个人正在湖面上对着大雪弹琴……呵,他这兴致一起,你知道的,是连睬都不会睬我的。”萧二摸摸鼻子,唉声叹气。

      “秦啸呢,他不是跟你志同道合很久了么,怎么不陪你?”

      “说到那家伙啊……”萧二回头,似是想起什么,“我是去问了他才知道的,你晓得今天什么日子么?”

      见骆远一点回话的兴趣也没有,萧二凑到他旁边,随手取了他桌上的镇纸,掂在手里把玩着:“他说不怪别人都不跟我玩了,今天是冬至节,家里有老婆爹娘的,都回家去了,哪会有人在外边鬼混的?”

      骆远笔尖蓦地一顿:“冬至么,我倒不知道呢。”

      萧二坐下来叹气:“是呀,我们这种单身爷们,谁会惦记这玩意儿?也就秦啸这种好命的家伙,家中温香软玉的老婆在怀,兄弟也能不要了……啊对了,也不知道阿莲这家伙在外面干嘛呢,都年底了也不快点回来,害得我每次去青楼都少了很多乐趣……”

      骆远一时无话,凝神瞧着笔下的宣纸,只觉得思绪都要止不住地飘回去了。那是还在军中的时候,第一次听说冬至的习俗,尚莲就千方百计地去荆州城里弄来了食材,做了一锅皮厚肉糙的猪肉饺子,晚上众人聚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如刀的罡风,三两口就吃干净了,一时间帐子里只听得见几个男人呼啦啦喝汤的声音,尚莲当时还笑骂道:“你们都是猪么,听听这声音,可不就是在猪圈里吃食的样子?”

      容泽那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惹人厌烦,蹲在尚莲旁边端着个大碗,形象全无还能坦然自若地斜睨她一眼:“我们是猪,那你是什么,养猪的?”

      一屋子人哄然大笑,气得尚莲举了勺子就要上去敲他。

      骆远遥遥回忆着,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下来,索性搁了笔,将桌上的一摊文书推到一旁:“萧二,你想不想吃饺子?”

      萧二爷一愣,眸中闪着了解的笑意,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高声呼喝道:“何晏小书童呢?你家主子要吃饺子,快叫厨房做两份过来……还有,我要猪肉馅的!”

      骆远伸手捂他的嘴:“不要厨房的,萧二,我们自己做。”

      说罢负手出了亭子,留下萧二眼珠都要掉下来地站在原地,阿莲也不在,这饺子喊谁来做?

      “喂……”只见骆远回头,“有种跟我比比谁做饺子更快,怎么样?”抬了抬下巴,竟是一副“你敢不敢”的挑衅样子。

      萧二拿鼻孔哼气,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比的,不过,他也很久不曾见到骆远这么幼稚了,颠颠地仰着头下了石阶,嘴上还不忘还击道:“有种就比谁吃饺子速度比较快啊。”

      骆远推他一把:“猪才吃的比较快。”刚说完,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样勾肩搭背,一路拌着嘴的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背后留下两排交错的脚印,在雪地上一直延伸着,不见尽头。

      “尚莲……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晓得家人的意义。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那么一个小丫头,你蹲在路边看树洞里的蚂蚁,我恰好就蹲在你旁边要饭。你穿得很好看,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我当时还诧异你的家人怎么会放心让你出来,你就突然回头问我:‘你也是没有家的么?’”

      “我还记得你那个样子,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很可爱,所以我就冲你点了下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理你,你知道,我一向不太爱理人的。你立马就笑了,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居然还说:‘太好了,我们都没有家哦,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骆远挽着袖子和起面,不顾萧二在一旁手忙脚乱摔锅砸瓢的糗样,耳边听着跟过来的晏儿受到惊吓的叫喊,终于忍不住微笑。

      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尚莲小时候的样子,总是喜欢穿着一身灰色的小裙袄,就那样霸道地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拽还是个乞丐的他,他一惊便要往后躲,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可是阿莲哪里会管这些,挤过来从他背后拉过他乌黑的手,紧紧抓在手心里,表情特认真地问:“你不愿意吗,和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看了看他饥瘦的面庞,“你要是饿了,我可以带你去吃东西,嗯……还可以好好洗个澡。”

      他想他当时定是中了邪,那只小手力气不大,并不能把年长上几岁的他拉走。但是那只手实在太温暖,温暖到他不忍心掰开。

      小姑娘一路带着他向前走,他在后面半是抗议半是迁就,梗着脖子就是不愿说话,目光中还带着一丝嘲讽:他那时候一点都不相信,她说她也没有家,怎么可能呢,指不定是富人家小孩想出的什么新把戏呢……可是,这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期盼又是什么呢?

      “尚莲,我到后来才知道,你说的‘没有家’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我们’,并不是指我和你,还有容泽,萧二,卢荻……你还说,没有家的人凑在一起,不就有了家了么。我当时还笑你,家人是有血缘联系的,我们怎么会是家人呢。”

      窗外的雪已经积得很深了,萧二捧着一个包坏了的饺子哇哇叫着,看向另一边骆远包好的一排排饺子,泄气道:“远……我认输。”

      骆远头也不抬:“嗯,认输就好,不过你自己包的要自己吃掉。”瞥了眼萧二少爷包出来的活像被人打过一顿的歪瓜裂枣们,忍不住邪恶地笑了笑。

      “啊!那不行,远……你让我吃你做的好不好?”萧二随手丢了擀了一半的面皮,干脆赖在了骆远的身上,狠狠蹭蹭他肩头的狐裘坎肩,眼泪汪汪地耍赖。

      骆远推开他的脑袋,皱眉:“别蹭了,这是上好的裘皮,我就这么一件。”

      萧二嘟囔着离开,又打量了一眼坎肩:“我就说不对吧——你一个枢密副使,哪来的钱买成色这么好的狐裘,嗯?”一定是阿莲那家伙送的,该死的,赤裸裸的偏心啊,打小就这样,到现在也不改改。

      骆远笑看了他一眼,不答反说:“你若是还想吃我做的饺子,就去帮我办件事。”

      “……好,你说。”

      “去卢荻家,把他叫过来一起吃饭……”见萧二张嘴要喊小厮过来,又补充道,“我要你亲自去跑一趟。”

      萧二心不甘情不愿地戴了毡帽往外走,顺手捞过门口何晏手中的暖炉,一手揣着出门去了——去找卢荻?想到那家伙的冷脸,不禁觉得自己就是那送上门的热屁股……

      骆远摇摇头,看见一旁欲言又止的何晏,问道:“怎么了?”

      “主子,还是我来吧,这是下人做的事呢。”虽然看骆远在厨房里包饺子的画面是很养眼,可是,要他就这样在一边干看着……怎么也不合规矩啊。

      “不用,你下去吧,到明天早上都没什么事儿了。我们这边你也别管了,今天就早点去睡吧。”

      摆着微笑的表情,终于赶走了一步三回头的何晏,骆远舒了一口气。

      冬至,一家人要一起吃饺子呢。我们这些人,你不是一直都说是一个山洞里的妖孽的么,谁出去了也不能给谁丢脸呢——既然你说是,那就是吧。

      只是……偏头想到了另一个人,如此佳节,他定是被那宫墙内的一道道礼俗给困住了吧。

      不知不觉就幸灾乐祸起来了。

      大雪,冬至夜,内城骆府的厨房中,过了年就将二十九岁的骆大人一身清爽地包着饺子,嘴角噙着笑,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眼里的光芒变来变去最终才沉静下来。

      院子里的腊梅悄悄绽放着,送来一缕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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