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九重约》一度君华

13、排场（定稿）

　　九溟扯着太古神仪的袖角将此人带离广场。以她的力气，太古神仪要挣开，自然是易如反掌。九溟也知道，所以她声音都夹了起来：“哎呀大人，走嘛走嘛！”
　　也许是夹着嗓子说话产生了奇效，太古神仪虽满脸怒容，却到底受她牵引，一路来到少神殿。

　　九溟设宴，当然是有酒有菜。不仅有，而且每一样菜色都极尽精美。其雕工之繁杂细腻，更令人惊叹。九溟引着太古神仪坐下，为他挟了一筷子菜。为免他又闹妖蛾子，九溟把声音夹得甜糯软柔：“也不知大人您平时吃什么，我就随便备了些。您若有喜好的吃食，也能告诉我，海族定当准备。”

　　太古神仪扫了一眼桌上菜色，点头道：“本座确实不喜凡间饮食。你为本座备些九惠禾、洞冥草、车马芝……”
　　——你在想屁吃！！九溟赶紧道：“大人、大人！要不……您还是先喝一点酒吧。”

　　说话间，她取出一坛酒，斟入盏中。随后，她端起酒盏喂到太古神仪嘴边。太古神仪低头嗅闻，道：“此酒奇特，本座从未见过。”
　　当然奇特！这酒名叫“心魔”，由小槐医仙亲手炼制。乃针对元神而酿，即便是修为高深的神魔，若饮此酒，也是要醉的。
　　从前，九溟遇到难缠的强者，便祭出此酒，灌醉了事。这些年对她无礼的人渐渐少了，这酒也就不怎么用。

　　今日重新拿出来，也是事出无奈。
　　——希望这鬼字典能够一杯倒，让自己得一夜安生。

　　九溟软软柔柔地道：“这酒呢，是我一位好友精酿。我素来珍爱，只因宴请大人您，这才舍得拿出来。”
　　“原来如此。”太古神仪脑后光轮轻转，看看她又看看酒。随后，他神情严肃，道：“本座读书万万卷，按书中记载，此时此地此景，此酒必有古怪。本座贸然饮用，定中奸计。”
　　——你一个字典，还挺多疑。九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哎呀大人。您神威盖世，人家怎么敢对您用计嘛？来，喝一口。”

　　太古神仪不喝，不仅不喝，他还往后躲：“本座熟读灵长类计策，判定此酒不能饮用。”
　　九溟气得炸了肺，说：“可是人家拿出此酒，就是为了讨大人开心。若大人不饮，人家会很难过呀。”

　　太古神仪将酒盏拨到一边，正色道：“要让本座开心，不必此酒。若你能除去衣物，让本座一观。本座定然开心。”
　　……你在想屁吃！！

　　九溟揉完额角揉眉心，道：“大人，这、这也不行呀。”
　　太古神仪勃然大怒：“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本座成亲？难道这些天，你存心诓骗本座？！”

　　他怒火冲天，九溟顿时心头发虚。这两日他虽然荒谬，但是战力勿庸置疑。九溟可没忘记，焚业灵尊接他一拳之后的惨况。
　　整个海族，谁能抵抗得了他？若他真生淫心，自己也没什么好办法。说不得还要迎合一下，以免祸及海族。
　　至于她的感受……那终归是无关紧要的事。

　　所以，她几乎立刻就低头了，她柔声说：“虽然大人命小神欺骗您、背叛您、伤害您，但现在小神尚不会这么做。如果，大人您非要如此，小神也不敢拒绝。”
　　她从小到大，见惯了太多丑恶嘴脸。比这下贱的话，她也听得多了。此时此刻，她甚至相当平静：“所以，如果您执意相逼，小神可以让您一观。虽然……虽然我会觉得很屈辱。”

　　她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感受，像是已经被剥去衣裳，不着寸缕。
　　太古神仪脑后光轮一卡：“屈辱？”他似乎理解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随后怒道：“你们灵长类真是矫情，脱个衣裳也会觉得屈辱！难怪只有你们能领悟悲欢离合，真是愚蠢。”骂完，他又道，“坐下，吃饭！”

　　？九溟莫名其妙——所以，就这样了？她迟疑着问：“大人……不威逼吗？”
　　“威逼什么？”太古神仪挟起菜尝了一口，复又气恼：“这菜！沧海碑林原有食谱两百六十九卷，两千年间，又新增一百零七卷，你们只负责收藏，从来没人看上一眼吗？！愚蠢的海族！”

　　他说得愤怒，九溟却莫名其妙地少了一点畏惧，她笑着说：“这些年来，我披了一张神女皮，饮食方面就分外注重好看。所以负责我饮食的海族也只要求配色、刀功、摆盘……”她指了指桌上的“仙女卧云”，“有时候，过于追求好看，就是不好吃啊。”

　　太古神仪脑后光轮一卡一顿，好半天，他道：“说什么蠢话！饮食难道不该以味为主？”
　　“有时候我们灵长类呢，要讲究一点排场的啦。”九溟耐心地解释，对他的贬损毫不在意，甚至她觉得太古神仪还不错——比起那些表面道貌岸然，满腹肮脏狠毒的人而言，他简直堪称良善。九溟也不在意跟他多说几句：“人若讲究排场，难免就要做一些本末倒置的事。虽然这看起来……确实是很愚蠢。”

　　太古神仪认真思索片刻，道：“排场……本座以前见过许多人，也非常重视排场。”
　　九溟说：“灵长类大多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不奇怪的。”

　　然后太古神仪接着道：“但他们都修为高绝，地位尊崇。”
　　九溟幽幽地问：“所以呢？”

　　太古神仪认真道：“你修为如此低微，又无甚地位。为何也要讲排场？”
　　九溟膝盖中箭！她捂着胸口，很久才道：“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就比如我既然对外号称神族第一美人，以此笼络信众。那我就应该迎合他们的审美。真正的神族第一美人是什么样，不重要。他们认为神族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就很重要。所以，他们认为我应该穿什么，我就穿什么。他们认为我应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太古神仪理解了，他正色道：“这就跟谢艳侠明明不认你，你却要向他尽孝一样。都是伪装。那你这个人处处虚假，并不真实。”
　　这……唉。九溟小声道：“能不能别这么说啊，这话很伤人哎。”

　　太古神仪不解，问：“实话而已，何处伤人？”
　　“……”九溟简直想给他一脚，“算了，谁让您是圣器呢？您爱说就说吧。”

　　太古神仪嫌弃地将满桌外观精美绝伦的菜肴推远一些，道：“本座对灵长类的习俗，尚在学习之中。如有不妥，你可告知。”
　　他言语真诚，九溟也气不起来，只得道：“我们说话呢，通常会给彼此留一点面子。这叫看破不说破。我很介意他不认我，你又非要说出来，这话就让我很没面子，很难受。”

　　“看破不说破……受教了。本座会注意。”太古神仪知错认错。
　　九溟又向他解释道：“再者，我既然要做一个花瓶神女，就要将凡人的审美迎合到极致。我把美带给信众，让他们惊艳、愉悦。从而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回馈。我以此为生，就必须事事精细，不能草率粗糙。于饮食一道，也是一样。”

　　太古神仪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又缓缓道：“明白。吾看破不说破。”
　　……难受。

　　九溟不说话，太古神仪就接着说：“日日如此饮食，难怪你体质孱弱。”
　　“胃口不好，也是凡人对神族第一美人的想象之一。他们总觉得‘彩云易散琉璃碎，人间好物不坚牢’。所以第一美人也必然是弱不胜衣、柔若无骨的。”九溟挟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就这么一小块，她已经饱得不能再饱了。

　　“愚蠢之见！”太古神仪怒骂，“世间万物，若不健康，便只有病容，何来美态？你可有喜欢的吃食？”
　　“喜欢的吃食？”九溟仔细回想，说，“我曾经到过蓬莱一家小食铺，他们家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十分特别。偶尔我也会派小妖前往购买，只是路途遥远，往来十分……”

　　她话未说完，太古神仪右手一抬，在空中写下“桂花糖蒸栗粉糕”。
　　金字聚散，一块糕点浮于虚空。太古神仪拾起糕点，塞到她手上。
　　“……‘桂’十划，‘花’……”九溟捧着糕点，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太古神仪一脸慷慨，道：“说吧，你还喜欢吃什么？”
　　九溟片刻也没犹豫，斩钉截铁地答：“没了！我发誓，整个天上地下，我再没有任何喜欢的吃食！”

　　“哼，竟然如此挑食？待你我成亲之后，本座会亲自为你制做美食，养一养你这躯壳。人间好物，当健康、持久、坚牢。唔，你的习性也杂乱，本座将为你重新安排日程。保证你作息规律、动静合理。”他越说越觉得此行很有必要，随即道，“唔，也不必等到成亲，现在就开始。”

　　说话间，他坐到几案面前，提笔疾书，很快绘制出两张表。九溟一边吃着这“桂花糖蒸栗粉糕”，一边凑过去看，只见一张是《九溟食谱》。里面详细安排了她后半个月每一餐的吃食，精细到哪个时辰应该喝哪里的泉水。
　　另一张，是《九溟日程》，上面详细规定了她从子时到次日午时，十二个时辰里每一个时段的日程安排。
　　九溟咽下最后一口糕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错觉。

　　“按照日程，这个时辰你该睡觉了。”太古神仪道。
　　九溟翻了个白眼——这难道是我不想睡吗？我是怕你不肯睡！她只好说：“那……大人您也睡一会儿，好不好？”
　　太古神仪脑后光轮轻转，道：“也好。本座与你同眠。”

　　九溟原本也不愿和他同榻，但放他出去又实在危险。说不得只得引他到了内殿。
　　水晶榻上，九溟躺上去，她身体平卧，双手交叠于小腹处。身为一个优秀的花瓶神女，她的睡姿也是极尽优雅美好。

　　太古神仪在她身边盘腿而坐，他端坐不动之时，凤凰虚影敛去，脑后光轮转动也变得十分缓慢。
　　周围失去了活物的气息，他更像一尊雕像、一架水车，麻木运转、毫无生机。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没有离开的意思。九溟暗暗松了一口气，也闭上眼睛。突然，一只手轻轻拂过她鬓角，太古神仪右手握着凤尾笔，凌空书写了几个字——帮助九溟入睡的顶级丹药。

　　字成之后，他将丹药塞进九溟嘴里，声音温柔：“睡吧。本座在此，你不必害怕。”
　　灵丹入口，带着清凛甘甜的气息。九溟微怔，两千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不必害怕。
　　安慰纵然虚假，也短暂地温暖了她。

　　只是跌落梦境之前，她又听清了下半句话——“明日记得结算灵铢。”
　　……安慰这东西，果然很虚假。

作者有话说

　　最终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