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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攻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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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雾香·楼兰面无表情挥手命令封锁议会议事厅时,两派正在为军事强化计划的预算吵得不可开交。
吵吵嚷嚷几乎把屋顶掀翻的室内,几乎无人注意到靠近后门处的落地玻璃窗前站着一个人。雾香也并无提醒他们自己存在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每一位议员。
第一个。
脸色通红吵得最起劲就差挥拳的中年男人还在喷着唾沫。
第二个。
堆满笑容和对方打太极拳的老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第三个。
皱着眉头看手中报告的刻板扑克脸继续研究每一串数字想找到破绽。
第四个。
带着眼镜大学教授般的女性此时眼中放出狂热的光。
目光最后转到距离她最远的距离,面容瘦削冷酷的男人的身上。他的安静在这个议事厅里格格不入,穿越过无数的争吵、报告、口水,笔直地与她对视。
他从她一站在那里就在注意她。
……这是第五个。
斩草除根,一个都不放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到会议结束以后把他们请来。”
低声吩咐,声音里几乎带上了泰斗流奥义“寸劲”的力道。
“就按照我之前安排的那样,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个都不许。”
情报部总部内设的审问室。她直接忽视其他几间,打开了最里面的门。脸颊瘦削仿佛被刀修整过的男人连头都没有抬,摸出烟,点上,悠悠吐出一个烟圈。
“浮士德·百里。你涉嫌密谋刺杀现任总统,即将移交司法机关。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呈堂供证。”
“保持沉默?”浮士德笑了,极薄的嘴唇犀利如刀,“难道您认为我会保持沉默,可敬的情报部长阁下?不,我要说。我要告诉这个民主国家里的每一个尚且还懂得‘民主’二字意义的有良心的公民,顶着情报部之名的国家机关其实就是一个无视法律证据的特务机关,美丽能干的情报部长是只盯着对自己有利线索的险恶小人,而启用这样的人的现任总统又该是何等的,”吸了一口烟,“无能。”
“台词很流畅。”雾香冷冷道,“但就这么点格调而已。”
“听起来你还想反驳,阁下?”
“我不像马上要比宣判处刑的某人那么空,等着我做的事情还很多。所以,如果你没有异议,恕不奉陪。”
“我有异议。”他掸掸烟灰。
“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议会在你眼中算什么,雾香小姐?身负国民希望的议员对你而言又是什么?你的情报部直接隶属于总统的目的?如果——”他压低了声音,“如果外界知道你封锁议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扣押议员——”
“——他们会直接把我送上绞刑架。是的,没错。”她冷笑,“前提是,我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无辜的政府要员图谋不轨。那样我就成了你的同伴了,倒也不冤枉。”
“看起来你并不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的。我问心无愧。”
浮士德猛烈地大笑起来,几乎被烟雾呛住了咽喉。
“太天真啊小姐,真相不是事实,它是人们说出来的。”
“你在威胁我。”雾香平静得让人胆寒,“威胁我一旦敢起诉你,立刻就会被谗言中伤得身败名裂。”
“你很聪明,我相信你也很爱国。”浮士德严肃了起来,“你所期望的是卡尔瓦德的强大和繁荣,而非总统对你的重视和一己私欲。我非常推崇这一点,小姐,非常。但按照现任总统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埃雷波尼亚虎视眈眈,利贝尔的援助杯水车薪,除了我们自己,我们谁都不能依靠。你明白这一切的,是不是?”
雾香盯着他,许久才慢慢开了口。
“那么,和‘蛇’合作,也是你的意思了?”
此时此刻,卡尔瓦德中央法院。
法官们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一人问出来。
“那么,理查德上校,您的意思是,以上六人和‘噬身之蛇’有关,并且密谋推翻总统?”
“后一条我没有说过,请诸位不要把我和贵国情报部长的报告混淆起来。”带着标准社交微笑地看着刚才说话的人猛然醒悟到自己说漏嘴的模样,“我只是作为深受结社所害的友好邻邦,带来诸位也许很需要的东西。”
“我们很需要的……?”
“证据。”灰蓝的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与结社有关系的证据。同时附带证人。”
在所有人瞪大的眼睛下,他掏出了那个雾香从金那里抢来的包裹。打开。
财大气粗的戒指。猫眼石在日光下越发深邃。
“这是……”
“这个戒指我想大家并不陌生。”他戴着手套把戒指小心置于掌心,“贵国两个月前死于意外的议员埃斯特利扎的遗物。这个戒指对他而言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几乎等同于他本人。以上这些情报,没有错误吧?”
有人默默点头。
他挑眉:“正因为这枚戒指是埃斯特利扎随身携带,所以被人栽赃的可能性也就很小了,而大家也几乎没办法发现——”他把戒指翻了过来,露出指环的内侧,“里面刻着的东西。”
眼神不太好的老人凑上前去。
那是一条蛇。蛇口咬住尾巴,组成一个圆滑的圈。
“这是噬身之蛇的标记。”
“这个戒指是从哪里……”
“埃斯特利扎葬身之所,”他回答,“克洛斯贝尔。”
他的怀里还放着薄棉纸包着的骷髅项链。稻草色乱发的联络员带领他来到协会,嬉皮笑脸地拜托聚集在那里的游击士让个道。
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的尸体和小男孩的尸体并列在一起,看起来分外碍眼。他蹲下身,仔细观察。
戒指。
从情报部的眼光来看,这个戒指……不顾身后联络员一脸恶心想吐的表情,他带好手套仔仔细细地拉起尸体僵直的手臂凑近观察。两分钟后,用了点力气试着拉了一下指环。
果不其然,露出的手指肌肤上有印痕。他眼中光芒一闪,用力撸下了戒指看背面。
蛇的标记。
雾香把浮士德押送至法院的时候,他已经陷入疯狂状态。
“别碰我!你们都不配!我是为了卡尔瓦德,为了国家!可你们都不了解!软弱,都太软弱,埃雷波尼亚在做些什么你们知道吗?非要等到坦克开到城门口你们才会后悔?你们这群懦夫!”
“为了国家。”身旁的老法官哼了一声,“这种借口都被用烂了。”
……不,那并不是借口。
他忍住了这一句话没有脱口而出,只是静静地躲在阴影处。
“卡尔瓦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味的防御防御有什么用?!要进攻!进攻!!”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那一年在女王宫的露台上,年轻气盛的自己抑制不住冲动对女王发问。
“利贝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陛下,您应该明白的。难道还要等到百日战役的再一次发生么?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当时女王平静的眼神,和此时的雾香如出一辙。
平和,冷静,包含着悲悯的眼神。她们都是同样的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看着被以爱国为名的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在自我挣扎。
他低下了头。这不是那一年,他面对至高无上的女王和王权,不得不低下的头。
这是迟到了的,并且依然在持续着的忏悔。
(二十)
想要逃,但不得不承受。
希德指责他太过纠结于自己的负罪感,但希德本身并不是理查德,也不曾有过他的那种负罪感。
所以有些东西,希德也并不清楚。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料理,旁边站着表情紧张的艾斯蒂尔。
“……你会做菜?”
触到小雷:“我在家里也是做饭的好不好!虽然也就能下口的程度。”
将信将疑地又扫视了一眼:“这个是……烩饭?”
“仰天奶酪肉汁烩饭。”对答如流,“柏斯的风味料理。”
“……那这个呢?
“胡瓜鱼天妇罗。这个原料很难找呢,幸亏东方人街是什么都买得到的好地方。”
“这个是黑胡椒汤吧?蔡斯的。”
“嗯嗯没错。”
“……亚瑟利亚葡萄酒。你连这个都会?”
“嘿嘿。在卢安接任务时灯塔老爷爷教我做的。上校应该喜欢这个吧?”
“然后是……”他默默地伸出手,“王国煎蛋卷。”
“嗯。上校好像很喜欢吃……不过我只会洛连特的做法。”有点不好意思,“听说是格兰赛尔的口味最纯正,不过我只吃过一次,没学会……”
一桌子的利贝尔风味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旁边是银光闪亮的崭新刀叉——卡尔瓦德进餐都用筷子,大概这也是她跑东方人街买来的吧?
一时间,哑口无言。
“喂……不要光看着啊……要不要先吃吃看?”看见他不说话,艾斯蒂尔更加紧张了。
点点头,坐到桌子旁开始动起刀叉。首先每样都拿了一点品尝。她死盯着他,惴惴不安好似等待判决的犯人。
女孩子亲手为你做羹汤——这种情况下就算她做的会在下一秒就毒死你,这一秒你还要以最真诚的微笑告诉她非常好吃。这是有良心有风度有担当的男人必备的品质。
而风度翩翩向来绅士的偶像派上校此时很诚实地说出了心里话:“你对自己厨艺的评价非常准确。”
“呃?”
“也就能下口。”不等对面天打雷劈他又补了一句,“至少吃不死人。”
然后在对面已经阴云密布的时候绽放出晴朗夏日般的笑脸:“这个程度已经可以嫁人了,艾斯蒂尔。准将一定很欣慰。”
接二连三的话让马尾少女不知道该害羞该发怒还是该马脸好,连吐槽都没了力气。
于是房间在诡异的气氛里保持了半分钟的沉默。只听见偶尔的刀叉声。
艾斯蒂尔坐在桌边,放在桌子下的手在犹疑的绞着手指。看看理查德一口一口吃饭的样子,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那么纠结的样子?”他坦然自若地丢出重磅炸弹,“这顿难道是饯别饭?”
“啊?”这回摆出了马脸,“说什么胡话啊。”
“那怎么一副‘对不起,这些天来受您照顾了,非常感谢’的表情?”
“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跟饯别有什么关系?”
“啊,没有就好。”
艾斯蒂尔扭着脖子看了他两眼,然后终于下定决心。
“那个……上校其实不用那么在意的。那个不是上校的错。我们谁都没有怀疑过你的爱国心,实际上最后结果也没有多严重不是么?在背后动手脚的都是结社,说得不好听一点,只是当时他们正好挑中上校而你也正好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嘛……没有上校他们一样可以解放四轮之塔,时间早晚的问题,嗯,所以,其实有没有上校结果都是一样的……嗯,所以,上校你不必太在意……”
“……你这真的是在安慰我么?”某人打断了她认真的自言自语,头上明显已经有了黑线。
艾斯蒂尔迷惑地望着他:“是啊。我真的在安慰你啊。”
卡尔瓦德的明月从窗外洒进一地的银白。金发的那一位以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的表情沉默了两分钟。
(……准将是怎么教她的?)
暗自摇了摇头。
(没有母亲细心教导的后遗症么……就算遗传了善良,也没遗传到体察他人的本领啊……)
看着她眨巴着眼睛没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的表情,却禁不住微笑了。
“艾斯蒂尔。”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错误就是错误。有多少理由也消抹不掉的。”
他收回手,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那份饭。艾斯蒂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有点愤怒又有点难过。
她调侃过阿加特,吐槽过奥利维尔,安慰过提妲,声援过科洛丝,扇过玲的耳光,……也把约修亚带出过黑暗世界。
可是那些都是不同的。她了解他们,纵然不能抓住他们的每一丝情绪,总也能知道个大概;可是这个人,这个她现在真的很想去安慰,去解开心结的男人。
他是雷斯顿要塞的铁壁,是亚宁堡厚重的长城,古罗尼山顶寂寞的关所。
她无力撼动分毫,更不可能颠覆的心结。
这一场攻防战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不要那么自私啊!”
突然她发泄一般地吼了出来。没防备的理查德也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叉子不小心落在盘子里当啷一声响。但是在继承剑圣之血的游击士怒吼之下,这点声音已经不值得引起注意了。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压抑自己呢?人人都会犯错,犯了错就不能走出来吗?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可你呢?如果不是女王大赦,你打算在雷斯顿坐穿牢底是不是?一辈子在那里呆着有什么意义?能弥补什么?你只是在逃,逃避自己的错,不想面对以前的脸而已!”
卢安瓢泼的大雨下,他被曾经的部下怒吼。雨水渗透衬衣,冰冷直入骨髓。
“谁都知道你的能力,军队需要你,你自己也明白;可是就因为你自以为是的负罪感,谁都无法阻止你的固执。明明想为军队效力,为什么违背心意去开民间公司?如果真的想成为商人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为什么还要帮老爸做事情?做了军人的事,却不肯担负军人的责任,这是什么?你就是害怕自己再度犯错,干脆不给自己接触权利的机会,可是为了你一个人的空缺,军队需要多少人填补空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的胆小,懦弱,不自信!”
“很想逃避是吧?看到有人像以前的自己那样被爱国二字冲昏头脑觉得无法忍受对吧?以‘我是罪人,所以不要相信我,不要给我重任’这种借口做挡箭牌,你只是想逃掉你应该负起的责任而已!”
“够了!!”
这是他在她面前表情最狰狞的一刻。那时候他甚至怀疑过自己会掐死她……可是没有。
因为她哭了。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连绵不断,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明明那么多东西积压在心里……为什么不说呢……没有人生来就坚强……谁都会有想逃的时候……”
她抬起手背极为粗鲁地擦擦脸。
“军人也是人啊……也会有难受得无法支撑的时候啊……为什么非要那么逞强,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说出来呢?偶尔哭泣偶尔发泄做傻事都没什么的,总好过一直装出一副没事样来压抑自己啊……这样下去,万一崩溃了怎么办……”
崩溃。是啊,临界点。
好几次都几乎感觉到无法再容忍了,临界点已经被意志挤压得无法再支撑。可是还是得忍,以最英明的姿态。
谁都无法察觉到的,他的另一面。
睿智如卡西乌斯,了解如希德,熟悉如凯诺娜。
而她却不曾偏离一分一毫,笔直,且以他无法预料的速度走来。无可奈何,控制不住,没有人能不去伸手抓住这道光。
是的,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把最后一道防线都彻彻底底地打碎,然后奔腾而出,卷起漩涡。
他默默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拥抱,或是亲吻,都不行。面前的她还在拼命地擦眼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住她的袖子,不让她继续重复这种笨拙的动作。
“……脸都擦花了。”嗓子有点哑,他用手帮她抹去,“真是的……你哭什么啊……”
浓重的鼻音还带着哽咽:“谁叫你不哭……总得有个人帮你哭出来……”
你啊……
撩开额前有点碍事的刘海,象征性地弹了一下。手指软弱无力,自己都感觉到在颤抖。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月亮的光已经西斜,他等她好不容易收拾起眼泪,略带疲倦地:“累了吧?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现在好好休息吧,乖。”
“嗯。”拿他递过来的手绢醒了醒鼻子,眼睛自然而然地落到被忽视已久的餐桌上。
“上校——你不是说我的厨艺刚够吃的吗?”
“是啊。”
“那为什么满桌子的菜都干干净净一点渣都没剩下?”
“我饿坏了啊。”
“……”
“……”
“我还没有吃啊!你让我饿着肚子去睡觉吗!!”一哭一吼,表情转换之佳让他叹服。
“呃……我去叫外卖……”
“……算了。厨房里还有材料,我自己重新做一点随便吃吃算了……”
看着她颇有点困倦走向厨房,他瞅瞅被自己消灭精光的满桌菜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自己心情不好可能是艾斯蒂尔看出来的,不过心情不好的原因和政变有关一定是雾香告诉她的。
——刚来卡尔瓦德时自己说过喜欢吃煎蛋卷,但是连喜欢亚瑟利亚葡萄酒这种事都知道……那么除了希德没有别人。
——这两个八卦的家伙……
他小小声地哀叹了一下。
——要送点什么东西才能结清这次的人情外加堵住两人的嘴呢……伤脑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