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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幕 ...

  •   柏林·帝国安全总局·1939年10月

      花絮在逐渐动耳的喘息声中结束,电影回溯到事件的最初。1939年的秋天到得早,10月上旬的雨水仿佛要把太阳冲走。柏林的街灯下飘着漫芜的冰沫,在城市的腹心地带,奥布莱希特大街显得格外阴森。这条街道被一组瓦格纳时代的恢弘建筑占据,街的西端,一片浑浊的光芒在浓云背后缓缓落下,立柱的棱角在光影中投出黑色的刻线。道路在高耸的建筑下延伸,绵长而空旷,经过六年来秘密警察的搜捕,这里已经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几个穿黑色军装大衣的人匆匆走进一座堡垒般沉厚的大楼。这座建筑首层的高度过分虚夸,大门上方是大理石凸刻的几个字,“奥布莱希特王宫酒店”。

      与它一字排开的一组建筑是党卫队的中央机构,街的东端是其中最秀丽而隐蔽的一座,奥布莱希特王宫本身。这里是海德里希统辖的安全局,门窗狭长而高,顶端有一圈细小的雕花围栏,透露出其主人对精雅的苛求。王宫外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像一个方正的黑色巨坑。几株细瘦的悬铃木绕池而长,勾弋着干枯的枝条。

      此时海因茨•加兰正在奥布莱希特王宫里他的办公室内来回走动,他不时侧目看着电话,又迅速把目光移开。晚间六点,夜色从四方涌来,一股不可名状的心惊肉跳从理智的外侧偷袭了他。没有开灯,白炽灯的光会把目力所见照得过分分明,使预感和现实交叠成真。

      他是帝国安全总局四处的一名盖世太保,隶属于反间谍科。这位身高5英尺11英寸的青年颀长的身躯被深黑色的紧身制服覆盖,香槟色的头发在帽檐下一丝不苟,只是蓝银色的眼睛里缺少一份后人印象中党卫队员特有的冷锐,而是透着北方海雾般的寒凉。

      这样的相貌足以达到成为元首近卫的标准,事实上他的确一度加入警卫旗队,调任到当时名为党卫队保安处的机构是在一年半前。谁也不知道希姆莱为何把一个枪法精准的青年调到靠察言观色与狡诈猜疑胜任工作的秘密战线,当加兰摘掉右领口闪亮的双闪电标志时,曾经久久地沉默。

      安全局局长海德里希对此也很无奈。但是幸而加兰的记忆力优良,得以在这间陈设简洁的办公室里负责在纸张和文字之间进行检索。每天他从国家机关的会议文件、人口普查档案和各地报纸中,运用逻辑和推理寻找反对者隐藏在正当职业下的反政府活动。

      这时电话铃音大作,加兰操起了话筒。彼端一个透彻而稳健的声音点到他的全名。“局长,”他很快为自己由于慌张而放大的声音道歉,同时他下意识地靠腿立正,黑灰色的党卫队军装显现出一种冰冷的精英气质,“西墙北段有不明动向,国防军。”

      沉默拉伸了电影的长度,屏幕上只留下静像的室内中景。加兰看看挂钟:六点一刻,局长应该还在总理府。按照原定计划他和元首将在十五分钟后飞往齐格菲阵地。

      这是位于德国西部边境与法国的马其诺防线形成对峙的大型军事防御网,俗称“西墙”。时下是1939年的秋季,刚刚打完波兰战役德军主力仍然集结在德国东部,而已经对德宣战的英法则在德法交界之处排兵布阵。齐格菲阵地犹如德国的生命线,新近调防此处的是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上将,几天前他致函柏林报告西墙的新建工事告竣,请元首视察。希特勒决意亲自前往探看。

      身为帝国安全局内负责纠察反对分子的情报分析人员,加兰在一份密电当中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他并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

      “具体情况,可疑人的名字。”海德里希单手叉腰,侧身问着电话彼端的下属。他高大而比例精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希特勒所幻想的雅利安神话在这里具象化了。

      “截获从明斯特发来的无线电波,内容尚未破译。但落款的缩写是H.E无疑,可能是会是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将军。”密电破译最容易入手的就是天气、日期、人名和机构这种具有规律的公文格式,因此许多加密信息甚至没有抬头落款,然而侥幸的是,这位H.E.先生显然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在信末署下了自己的真名。

      “您的专业知识里应该讲过,‘可能’二字在情报中是没有价值的。”海德里希语速如常。同时他的下眼睑紧张地绷紧,使他原本距离过近的双眼显得阴鸷。

      H.E果真是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吗?眼下英法联军正在向低地国聚集。哈默施泰因这位防守西墙北段的司令为何在这时把元首请到前线去,不得不令人深思。如果他想把元首赚到西墙趁机囚禁,法军从马其诺防线进逼西墙,集结在低地国的盟军向明斯特发动攻击,整个德国就将受制于英法两国的武力胁迫。——其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希特勒政府倒台,而这样的局面正是这位多次对政府表示不满的“红色将军”的夙愿。

      “有波茨坦的消息吗?”海德里希忽然问及这个远距西墙五百多公里、依邻于柏林西南方的军事重镇。只囚禁元首并不足以颠覆政府,得同时有人出兵柏林,搜捕其他的纳粹高官。

      “并没有。”加兰的眼睛盯着收报机,此刻没有任何新的情报传来。但是局长已经注意到波茨坦的情况,这让他多少感到大石落地。然而这声轻微的气息被海德里希捕捉到了,他话锋一转:“十分钟后,您到元首的停机坪来。”

      听到停机坪几个字,加兰浑身未免一阵发冷。难道元首仍然要前往西墙?就在这时,对方挂断了电话。

      夜色降落在停机坪上,跑道外褐黄色的土地被细密的雨脚侵染。加兰一脚急刹,把车停在元首卫队的阵列以外。跑道上闪烁着的指示灯映照他帽檐上的银质骷髅头,仿佛泣诉着起自中世纪近卫军的誓言:以战斗践行信念,直到化为灰骸。

      加兰向卫队长亮过证件之后大步跃上一架轻型飞机,明亮的灯光引来一阵眩晕,机舱内一个人都没有,他把视线游移向更深的后座,那里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以他的咽喉为准心。

      一张苍白的脸在枪的后面扬起微笑:“您企图欺骗元首留在柏林,阴谋已经败露了。”

      逆光中站起的那个长身纤臂的人正是海德里希。在略显高俏的喉音亮起的同时,他用那双有如匈奴人阿提拉一般的眼睛看着他的部属。加兰惊呆了。秘密警察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逮捕任何可疑者,但是当这项僭越司法的特权用于处置它的内部人员时,它的悚然也移嫁到那些以此断送人命的盖世太保们自己的心上。

      “的确,我希望元首留在柏林,”加兰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黑色幽默并没有给人发笑的余地,对方的气息充满整个机舱内部,他只能在逼仄的信任空间里直陈事实,“如果这是为了某个阴谋,那么,我还需要知道元首具体在哪里。”

      “波茨坦的将军们会操心这件事的,而您呢,您此刻已经完成了计划任务,成为一颗弃子。现在不妨来为伟大的反党事业祭旗。”海德里希的嘴角抽起一丝笑,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缓缓发力。加兰惊讶而略带愤怒地看着他的上司,他并没有去摸别在腰间的配枪,尽管他自信并非全无胜算,但是这一来局面将不可挽救。

      海德里希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砰地一声刺眼的火星在通向驾驶室的防弹隔板上弹射开来。他放下枪,镇定而满足地笑。

      猎物并没有倒下。子弹擦着加兰的脖侧飞过掠出一道血痕,他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一个合格的情报人员他在生命危殆时仍能保持清澈的逻辑,当血色还没有回涌到头部时,加兰缺乏血色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局长……如果我真的反对元首,刚才就会向您拔枪。”

      “不错,现在您清白了。”海德里希一派轻松,丝毫不在意对方所言的那个危及他本人生命的可能。他越过加兰一直走到座舱前部,命令机师起航。

      西墙北段某个地下掩体未经修饰的水泥石墙被通明的白炽灯照出干燥的色调,这里是新建工事所附带的前线指挥部。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正站在指挥部中间,把手撑在电报机上不断催促通信兵,似乎这样能把那封从未到达的回信给催出来。灰绿色的将官军装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挺拔,但是唇周松垮的皱纹让原本薄而严谨的嘴唇显得不那么执拗。只有眼睛——眼球在人的一生中鲜少有变化,自瞳仁深处透出的气质能贯透出生与死亡——它凝视电报机的时候射出坚毅的光芒,这样一双眼睛出现在这位已经六十二岁的老将身上,显得过分明亮而真纯。

      “维茨勒本这个脓包!还磨蹭什么,猪都到了!”哈默施泰因直率地骂着他的老友。国防军内部有一批反对希特勒的军官总想发动政变推翻纳粹政府,哈默施泰因和维茨勒本就是此次行动的主演。按计划,哈默施泰因负责把希特勒赚到西墙并拘禁,镇守柏林的维茨勒本连同波茨坦的军队一起行动,搜捕纳粹党部的高层,现在哈默施泰因已经收到元首按原定时间视察西墙的电报,维茨勒本却丝毫不见音信。

      哈默施泰因把大檐帽砸在按钮密布的电报机上。在这一刻他并不知道元首座机上的并非希特勒,而是前来探察他的安全局局长海德里希本人。

      飞机在柏林上空拉升,机翼和尾端红白黑三色组成的纳粹党徽在夜空中盘旋,穿过云层时舷窗外一片漆黑,海德里希从身旁的座椅上拿起一支Sauer 38H,抛给他年轻的随行尉官:“元首取消了这次视察,但我们还没找到哈默施泰因谋反的证据,这一趟,务必得不虚此行。”

      “会起冲突吗?”加兰把枪掩在袖口内侧。海德里希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干练和残忍往往是同义词。虽然安全局局长的头衔足够一件防弹衣的功用,但在国防军的地盘打起来也很难收场。元首专机的机舱里的灯光白得晃眼,猩红色的党旗像在滴着血,万字旗上浓黑的涡心,就像他本人的意志。那位艺术家元首嗜好这种过分明亮的光照,但加兰只感到眼睛亮热难受。

      机舱内的温度在下降,海德里希戴上了黑手套,这个近景特写使他秘密警察头子的气质更加枭张:“以防万一罢了,他九成不会动手,这些旧贵族爱惜自己名字里的‘冯’,胜于对这个国家。”

      加兰看向海德里希,不明白他体内究竟有多少狂妄的冒险念头。
      “等到猜想都落到实处才行动,就不是秘密警察的作风了。”海德里希语调傲慢。

      加兰看着舷窗外不见底的黑暗,袖口内的Sauer让他感受着金属的冷寒。上次佩戴它还是今年年初在布拉格的查理大街。他和科长施伦堡领着一支配备自动步枪的特别行动队在城里捕杀反对分子,夜色随着行动队湍急的脚步袭来,地下室碎乱的物件和人的尸体随处排陈,回声让枪响震得两耳像灌水似的嘶鸣。他紧抿着唇,小心地不让浓稠的血汁沾染脚跟,蹚过尸体向仍然生还的人扣下扳机。

      Sauer 38H的重量偏轻,举枪与扣扳机犹如应激反应,杀人步骤的紧凑令枪手也有窒息的感觉。现在他对当时任何一个捷克□□的扭曲无力的尸体都没有印象了,但是Sauer柔和的后坐力、枪身细腻的震颤激起一阵阵令人晕眩的快感,使他记住了黑天瞎地里殷红喷涌的血流。

      “换掉那把卢格,Sauer能让您更坚决。”海德里希轻松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下属。加兰把手腕内侧按在枪把的纹路上,用脉搏感受着它。这款枪并非文职尉官的配置,海德里希把它提前拨付给他了。枪身通体沉黑,具有蛊惑人操弄它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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