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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幕 ...

  •   明斯特·1939年10月(上)

      明斯特这座小城坐落在德国西北部,现在是帝国第六军区指挥部的驻地。秋季,安河的水在落叶里流过,十个世纪以来的历史集结为一座圣保罗教堂,围拱着它的砖红色民居在夜色下亮耀着灯火。景色并不安详。城市腹心不时有重型机车的轰鸣声,军绿色的车队开过狭窄的街道,仿佛要把彼此瞻望的民居撕裂。大批军队不断从东方调集至此,临战气氛以征服欲的形式暗中蔓延。

      在这个故事发生时,长条形的万字旗正从明斯特秀小的楼房的窗沿上垂落,锋利的边沿彼此相切,在苍白的圆形中央挺着四个坚硬的黑色旋臂。国防军办事颇有效率,这些布置都是为元首驾临而一夜铺就的。

      汉斯•莱曼在明斯特街头慵懒地挺了挺腰,让胃里的烤牛肉与黑啤酒相处融洽。厚羊呢军装在他魁梧的身形上服帖出深灰绿色的调式,右臂上的鹰标由细银丝密织而成,裤缝上的贴红暗示他来自陆军总参部。一个月前他从柏林派驻至此。元首要把德国西境推向大西洋,这个总参的中层军官就被草草调配,到第六军区来督导后方军备的接收工作。

      晚间的丰盛食物让莱曼惬意于天色晴好,他把腰带松到第三颗扣眼,这个动作使他阿尔萨斯人的习性故态复萌,有违德意志民族气质的闲散混着饱嗝打了上来。他眯着眼睛向远方遐望,路得尽头拐进一队黑色的梅赛德斯,车头的角旗在夜色下染得深红。

      想必又是西墙北段司令的车了,莱曼向自己苦笑。为了让元首赴西墙视察时能热闹些,哈默施泰因请求军区拨配比兵力多一倍的军火,这几天他一直在把从自行火炮到豹式坦克全拣漂亮的抬出来,牛逼哄哄的从明斯特开往前线。

      真不知道法国人对此怎么看,他暗中腹诽,虽然法军从宣战以来就一直躲在马奇诺打坐参禅,但是这次德军的阵仗摆得这么大,怎么也该投桃报李吧。他和同阶的校官们在酒馆里打赌,说法国人会不会忽然起兵把元首抓了去。
      “哈默施泰因好赖是咱们国防军的上将,又不是法国人或者党卫军。”有人说道。
      “我看他简直是个尿泡!法国人要是不动,我就拿女人的丝袜带来系二级铁十字。”莱曼把喝空的酒杯砸在桌板上。
      于是当哈默施泰因的车队从街的对面开过来时,莱曼便要为自己是否要去搞双袜带而留神了。

      街道两旁的仪仗透着收敛与肃杀的气息。第三帝国的长形吊旗在楼房外侧飘扬,红与黑仿佛魔鬼的肩章,但是料想之中的万民呼啸与无数高举的右臂并没有登场。月色之下的石板路面黝黑而亮,仿佛被禁止的心潮汹涌。路的尽头,最大的那辆梅赛德斯空敞着。元首不在,黑而长的轿车仿佛会走路的灵柩。

      紧随其后的是陆军司令的车。哈默施泰因的帽檐压得很低,这个平日爱砸帽子的火爆将军此时居然看不见他的眼睛。在他的左右坐着两个穿党卫军制服的人,莱曼认出那位长着陡峭的鹰钩鼻子、脸色铁青的是安全局局长海德里希;另一个眉目疏淡、看不出神色的年轻人大约是他临时换上的副官。两个人都比哈默施泰因高大,让司令看起来好像被挟持了一样。

      车队很短,接下来就是摩托护卫了。莱曼好奇地想其他的军官怎么不来凑个排场,这时他的手肘被轻轻碰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哈默施泰因的副官。

      “您这儿应该有没上号的无线电发报机?”副官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神色之凝重仿佛法国人真的打过来了。莱曼不禁抚了抚第二纽扣上红黑相间的铁十字绶带。

      “呃……有是有,不过……”莱曼边说边跟着那人避进一个暗巷。

      “请给我一辆尚未使用的通讯车。别的不必多问,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利。如果您不答应,我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或许明天您会听到柏林血流成河的消息。”副官握住莱曼的手,说话藏头露尾。

      莱曼奇怪地看着这个人,想起方才海德里希那双到处扫视的眼睛。哈默施泰因不是想拿西墙竣工的事向元首邀功求赏吗?结果元首没有到,反而来了个素来跟国防军不对路的海德里希。那个眼力刁钻,专门搜扒国内各种“为害元首与帝国的反对者”的秘密警察头子,怎么会跟哈默施泰因坐在一起。

      “就当是为了德国,可以么。”那位副官焦急地看着他,却不肯透露更多信息。

      想到这里,莱曼略微收紧下颌。莫非元首在怀疑哈默施泰因?他忽然想起自己跟人打的那个关于哈默施泰因为何在这时请元首视察的赌,不免为此一惊:如果哈默施泰因并非没有料到这番视察可能导致法军东进,而是,这恰是他的打算?!

      莱曼反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谨慎地看着哈默施泰因的副官:“为了德国,好吧。我和你一样是德国的军人,那么请务必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否则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这同样是出于对国家的忠诚。”

      副官对他在人称代词上的转换略微惊讶,他盯着莱曼看了半分钟,才用低得发哑的声音说道:“我要联系柏林。你也看见了,元首并没有按原定计划抵达明斯特,我要问他元首是否仍在柏林,”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接着说道,“元首恐怕有恙,是谁在做什么动作吗?现在一切联络点都被安全局的人监视着,我只能找你。”

      “呃?”莱曼瞪大眼睛,故意把语气放得很夸张,“难道是安全局把元首变没了?那帮泥腿子不就是仗着元首才起家的吗。”

      说到这里,对方也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追问下去,那就必须在德国和元首之间选择立场了。”

      历史像一辆开得飞快的玛莎拉蒂,只消一颗碎石卡进轴承就能让它翻车,但多数时候这颗碎石只是籍籍无名地躺在大路上,玛莎拉蒂一路飞驰开向终点,车手解开香槟木塞,那时人们就以为是车手主导了整场赛事。

      在一九三九年十月的某日,哈默施泰因就险些充当了这枚小石子,可惜被扫路人踢开了。海德里希像一把尖刀那样在无损于牛的各部结构的前提下将之拆得零落,而莱曼则充当了另一枚石子。

      “元首又一次幸免于难,这是第几次?”把哈默施泰因隔离审查完的当天深夜,海德里希在房间里闲闲地说,面前站着等待命令的加兰,“人们又要感叹元首有神助佑,但您说,这个所谓的神是谁呢?”他玩味着下属的沉默,冬季的穿堂风仿佛冰刃,他的锋锐从不加掩饰。
      “他们注定一事无成,想捉狼,却舍不得自家的宝贝孩子。”海德里希在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用着倒装句式,“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元首下令,这些反战的冯字将军全都会夹起尾巴,把德意志的领土一直推到大西洋。”

      次日凌晨海德里希登上元首专机飞回柏林,留下随行的加兰处理后续工作。他走进哈默施泰因的房间,行了军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将军,海德里希总队长让我转告您,您对元首的美意他会全部转达。如果您要办别的事,一切请自便。”

      哈默施泰因把这个标本一样的盖世太保从头看到脚,恨不得自己眼睛里能迸出个迫击炮来。昨夜一宿他被安置在这个设施豪华然而门窗紧闭的套间里,外面的守卫左臂上全部戴着“SD”字样的菱形袖标。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斯特安全分局他并非不熟悉,那里根本没有这么多人手。当时就是这个面无表情的盖世太保把他送到这里,说话时的声线不带起伏:“您可以随意来去,将军,钥匙在这里;电话是通的,您可以和任何人联系。”

      慷慨的自由必然代价昂贵,哈默施泰因想。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联系,但是柏林知道他的处境吗,维茨勒本可千万别打电话来。直到第二天他才长嘘一口气,幸而维茨勒本那个脓包动作慢,否则这一夜就要出事。

      “我要回西墙。”他起身裹上大衣,说话时带有轻微的鼻音。
      “您的副官在楼下等您,您请自便。”加兰向他肿起的眼袋看了一眼,简洁地告退。

      “局长,没有电话打进或打出,将军本人也没有离开过套间,”在隔壁一个较小而隐蔽的房间里,加兰拨通了海德里希的专线电话,“以及,将军昨晚看来没睡好。”

      “柏林也没有截获可疑的通信,不过这过分严谨反而说明了什么,不是吗。我们的人怎样。”海德里希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哈默施泰因-埃克沃德,西线某特编兵团司令,国防军上将”。他用绿色墨水在左上角画了个记号,随即封好,放在桌前一摞文件上。

      “明斯特分局长的确和第六军区有工作以外的来往,情况我用密电发给您。”加兰用力的皱了皱眉,昨夜的彻夜审问让他眼睛发涩,他看见自己袖口末端有一点红褐色的呕吐秽迹,一股恶心感旋即升起。

      “噢,您怎么审的?”
      “没有惊动国防军,他自己招的。因时间紧迫给他用了电击,造成胃溃疡扩大,没有外伤。”
      “唔……”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秘密押送回来,就说是调职。您暂时负责明斯特,几天后另有人接替。此外,您单独负责第六军区与德荷边境的事宜。”
      “是,希特勒万岁。”

      挂断电话后,加兰几乎是用扯的速度把外套脱下,一手拎着它一手翻找纸袋,留意不让它碰到任何地方。洗衣店,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词。置办停当后他看了看衣帽钩上的大衣,已经塞进纸袋里的秽气在他想象中放大了,他没有穿大衣,提起纸袋直接冲了出去。在俯视的镜头下,一个行动轻快的年轻人跑在窄仄的大街上,贴身的深色毛衣勾勒出一道锋利的影子,清晨的霜气留在地面,冰冷地发灰。

      明斯特在一夜之间平静下来。海德里希的突然行动使国防军知道,某件事已经被安全局盯上了。哈默施泰因上将的被审查想必会在国防军高层引起反响,为此柏林总局正在秘密窃听将军们的言论。与此同时,明斯特正在搜取足以把哈默施泰因撤换的证据。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不定因素留在前线,但是想扳掉他,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加兰凭借出色的记忆和分析能力,把明斯特局小至电话布线大至人事调动彻底清查了一遍,他发现前分局长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情报、保密和侦缉全都有条不紊,如果不是他本人与国防军的联系,总局根本不会对他有任何意见。

      这或许就是国防军敢信任安全局的人的原因,加兰想着,一只手使劲地掐着鼻根上的睛明穴。这几天他一边清理分局,一边查阅档案以熟悉内部和外部情况。从各机关人员的履历到几年来重大事件的记录与新闻资料,他无条件信任自己的记忆,一个大型电路般的资料库在脑中建立起来。现在分局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重新正常运转了。他在桌上拿起一封密信,裁纸刀轻轻一划,白色的短笺掉落在手上:

      “已查明,西墙北段的军械配给超常,其中摩托配给是正常部署的三倍——A57。”

      附带的是一张底片,通过幻灯机的放大可以看见,内容是第六军区超额拨配给北段司令的批条。加兰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西墙的全线竣工使这一带的防御网迅速铺开,随即引发的军资紧缺正在全力从后方调配。帝国甚至征用了民用卡车进行补给,公路上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汽车挂着临时的军方徽号呼啸而过,英法报纸对此笑称德军都快变成游击队了。这种时候,哈默施泰因竟然拢着超过配给的军械。

      他下意识地抿紧嘴。如果能假造哈默施泰因与法军联系的证据,加上这些军资,就足以治他个叛国罪了。他马上把这条消息向柏林报告,答复令人欣喜:此事由总局跟进,不日将有人与您联络,请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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