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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要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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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人找到了。”
……
……
应城的冬天湿冷,风吹过来,像是蛇信子舔舐脸颊,冷到骨头缝去,不出太阳的时候,空气里仿佛散发着一股黏腻的发霉味。
霍云舟讨厌冬天。
连带着四子二女,也更喜欢生在惊蛰日的大儿子。
但他的嫡长子太令他费心了。
他眉头锁着,车子驶进别墅,刚停稳,他气势汹汹地大步迈出。
一股掌权人的威严笼罩偌大的家,下人们骇得大气不敢喘。
“二少爷是大少爷辛辛苦苦找到的,可惜找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二少爷……伤得很重……”
霍云舟骤然停下脚步,问跟他走南闯北忠心耿耿的管家:“这话你也信?”
管家心下叫苦不迭,哑口无言。
霍云舟风里来雨里去多年,人心的阴暗他不说了如指掌,可以他的经验见识来揣测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小儿,绰绰有余。
惊蛰是故意的。
霍青润人躺在省医院,能不能救活还两说,便是救活,也废了。伤了子孙根,连最基本的传宗接代都做不到,可不是废人一个?
他也不是气惊蛰不念手足之情,他气他大家长的权威被明目张胆地挑衅。
他的“儿子”性情如何他自认清楚——他的嫡子,他最爱的大儿子,这是在针对白微受伤一事和他掰手腕呢!
打狗还看主人,何况当着父亲的‘眼目’差点打死他的二儿子?
霍云舟心里念了声“好”——他还没死呢!
“老爷,老爷息怒……”
他推开挡在前面的管家:“老子教子,你瞎添什么乱,滚开!”
管家嘴里“哎呦哎呦”叫不停,心思一动,快跑着去找大太太,等他在后花园找到大太太,霍云舟一嗓子裹着怒气彻底发作:“霍青荇!你给我滚上来!”
霍青荇懒洋洋靠在沙发,手里捧着一本金融杂志,看了几步外瑟瑟发抖的霍灵绯两眼——冤有头债有主,她在放过二房和斩草除根之间举棋不定。
凭着她的性子,既然撕破脸,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做到底,除了二房,震慑三房、四房,她继承人的身份稳稳地,除非哪个不怕死的过来跟她抢。可以说是一本万利,省了好多事。
但她总有在乎的人。
“大、大哥,爹喊你呢。”霍灵绯哆哆嗦嗦开口。
霍青荇拿眼横她:“要你多嘴。”
二房现在是不知道霍青润的结局,倘若知道了,二姨娘起码也得疯一场,她只觉得腻味,烦死了,见天儿的,全是想弄死的人。
“来了!吼什么?”
她嘴里嘟囔,扔了杂志,起身拍拍袖子,气定神闲地往楼上走。
霍灵绯吓傻了,小脸白又白——疯了吧!她。她怎么能和爹爹那么说话?她不怕挨骂吗?
霍青荇要是怕挨骂也就不是霍青荇了。
霍云舟在四楼视野最好的那间房等着儿子上来。
脚步声渐渐清晰。
少年人推开门,语气漫不经心:“爹,你找我?”
丝毫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就是这副浑身没有骨头又全是反骨劲劲儿的懒散样,看得霍云舟怒火中烧:“你喊我爹,我可当不起你爹!”
背后的门随手被关上。
四楼墙壁经过特殊处理,隔音效果极佳。霍青荇进了门,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笑了。
这一笑,可是捅了大篓子。霍云舟眼底情绪翻滚,挽起袖子:“笑什么?”
“笑当爹的‘儿子’,着实不是件好差——”
啪!
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白皙的脸蛋儿很快浮起五指印。
“着实不是件好什么来着?”霍老爷问。
霍青荇站稳脚跟,摘了眼镜收进裤兜,她淡淡道:“着实不是件好差事,烦都要烦死了,弟弟妹妹这么多,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本事没多少,心眼不少,趁我不在,也敢翻天,我可不得教训教训?我连教训他们的资格都没有,我还是霍家的大少爷吗?”
父子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一步。
霍云舟要捍卫他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权威,霍青荇要维护自己的‘大少爷’特权,谁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于是矛盾显而易见地横亘在父子俩中间。
“你别忘了,你的特权是谁给的。”
“是爹给的。”指腹抹过嘴角的血渍,她笑得很开心:“也是我自己挣的。”
昔日温情父子的气氛早不知散去哪儿,霍云舟冷眼打量他的‘好儿子’,过去许久,他态度松动:“再怎么气,你也不该下那么狠的手。”
“爹有我就够了,养个废物点心还恁得操心,不累吗?有我一个,胜过千千万万个,我才是爹理想中的继承人,才是最像爹的亲骨肉。”
不知哪句话戳中霍云舟的心,他神情缓和,拉开椅子安然坐下:“你是很像我,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但青润……”他犹豫一下:“青润再不好,有为父教导,你——”
“爹教了他十五年,没教会他不要惹不该惹的人。长兄如父,我出手代父教子,效果没准能一鸣惊人。”
“……”
一鸣惊人?
是很惊人。
哪家父亲教子是要打死儿子的?
霍青荇站累了,扯了把椅子坐稳,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搭在膝盖:“别当我是傻子,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和我争,就是我的仇人,亲兄弟明算账,弟弟犯了错,动我的人,我打死他也是轻的。我是看在爹的面子留他一口气,至于能不能活,全看天意。总之,我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霍云舟沉眸看她。
“古时候争夺皇位的,又有哪个不是父子兄弟?爹不用担心我篡权,我的权力是爹给的,我首先是爹的儿子,是霍家的继承人,其次,才是那群废物的兄长。
“我一直不想用强的,怕的就是爹你多心。伤心,可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我能不动吗?
“我不动,迟早有一天就会被反噬,我是爹悉心教导大力栽培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养出来的‘嫡长子’,我若输给一群废物,不如趁早死了,省得辱没爹的声名。”
会议室静悄悄,察觉不到一缕风的存在。
霍云舟轻声笑了,严肃的表情登时化开:“你是这么想的?”
“是。兄弟几个,谁和我争,谁犯我忌讳,就等同于在和我开战。战争哪有不流血的?有人上门挑衅,我当然要打回去,打轻了,不配当您的儿子。”
“伶牙俐齿。”
“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她一笑,扯动受伤的嘴角,眉头一皱。
注意到这细节,霍云舟凝神看她,后悔那一巴掌打重了,只是想到躺在病床生死不知的二儿,再想想谢巧儿和明州谢家的势力,他不禁暗忖:真是娘熊熊一窝!
反观惊蛰……
能在事出的第一时间擒住青润,这还是她人在西京呢,人在西京,就能掌管应城这边的局面,十五岁的少年能做成这样,二十五三十五呢?
要不就说嫡子高贵?
二房、三房、四房可生不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孩子。
他叹了叹:“你太偏激了。”
“爹,这不叫偏激。”
“那你说叫什么?”
霍青荇狐狸眼上挑:“这叫子肖其父。”
子肖其父。
霍云舟一怔,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了,霍青荇认真道:“阿姐是我护着的,爹,管好你的好儿子、我的好弟弟们,再有下次,我要把他们统统扔海里喂鱼。”
“……”
霍云舟终于感受到旁人面对自己时的酸爽,他捂着腮帮子:“行了行了,就知道跟你爹好勇斗狠,说狠话吓唬说呢?”
“我没……”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又恢复霍青荇记忆里的慈父模样:“谁也越不过你去,一个女人罢了,你想怎么捧都行。但你爹我半辈子就这几个儿子,你别都给我嚯嚯了,不然你得还我……起码得还我四个金孙孙。”
不是只有当娘的爱催婚,霍云舟话里话外催她养女人。
霍青荇不喜欢他提到阿姐时的轻飘飘不在意的态度,垮着脸不吱声。
“你和沈小姐谈得怎么样?要真有心娶人家,你得管好下半身,省得未婚生子,乱了嫡庶。”
“我知道。”
再怎么看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霍云舟嘿了一声:“你别嫌我烦,我又没管着你开荤。”
他笑了笑,是男人间惯来熟悉的那种笑:“大宅里养着的泠月小姐,你见到了?”
“见到了。”
“如果忍不住,可以去她那里多看看,提前给霍家生个长孙少爷也挺好。”
“不去。”
霍云舟不逼她,只道‘儿子’年纪还小,再大一岁,不用说也晓得往女人裙底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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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金尊玉贵的大少爷,顶着巴掌印下楼,惊得好些人目瞪口呆。
二三四房的人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倒是霍灵绯,见到挨了打的大哥,心里蓦的一突,不自觉捏紧阿娘袖口。
“怎么了?”二姨太问她。
霍灵绯喉咙吞咽,不敢出声。
霍青荇戴好金丝眼镜,抄着裤兜从楼梯走下来,眸光一瞥,她顿时笑了,大长腿挪得更快:“阿姐,不在房间好好休息。你怎么下来了?”
白微坐在轮椅,仔细瞧她脸蛋儿印着的红印子:“我不放心你……”
“没事了,别担心。”
人多眼杂,客厅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小心抱起白微双腿,要她胳膊搭在自己脖颈,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心里直敲小鼓:“阿姐,我送你回房再慢慢说?”
“……”
她抱都抱了,白微如今是个伤残,总不能冒冒失失跳下来。
“娘,爹在上面呢,我先带阿姐回房了。”
宋薄秋看她二人亲亲密密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的情态,面上佯作淡定:“去吧,好好照顾微微。”
“嗯。”
霍青荇抱着白微上楼,下人紧跟在身后抬轮椅回屋。
“究竟怎么了?老爷为什么要打你?”
关乎主家的事,下人们不敢听,轮椅放到门内,急忙转身走了。
“他想打就打喽。”霍青荇先抱白微回到床上,折身拎着轮椅放好,又将人抱回座位:“我废了霍青润,爹气不过,给了我一巴掌。不过事情都解决了。”
她拿了毯子盖在白微腿部,小声道:“阿姐,我废了霍青润的子孙根,打得他仅剩下一口气,对不起,我没忍住,我实在太气了。他敢推你下楼,今天能借醉害你,明日就敢趁人不备捅我一刀。我不仅是为你,也是在为我,我不反抗,别人会以为我懦弱好欺,阿姐,对不起……”
霍青荇不敢抬头,尽管当着霍云舟的面她敢针锋相对,可面对白微,她才切切实实是那个女扮男装15岁的霍小姐,她握着白微纤细的手指,暗生惶恐。
“你……那你有没有受伤?”
“嗯?”
“你和霍青润动手,有没有受伤?”
她脸贴在白微大腿,眨眨眼,懵懵地找回脑子,尖尖的下巴轻轻扬起:“有啊,那个兔崽子,打人也好狠……”
霍少爷迫不及待地卷起袖管:“半月前的了,痕迹淡了好多。”
她暗恼霍青润这个废物打人都软绵绵的,不然她就可以用苦肉计了。
白嫩细瘦的小臂,有着淡褐色的淤痕,白微屏住呼吸看了好长一会:“疼吗?”
“怎么不疼?”霍青荇红了脸:“要阿姐吹吹才能好。”
“吹吹?”
“算了,也不是、也不是一定要吹吹……”
说着她就要撤回胳膊。
结果遇到不轻不重的阻力。
白微握着她的小臂,低头轻轻吹了几口气,柔柔的风拂过每一道毛孔,霍青荇傻傻地呆在那:“阿姐,你不怪我行事太残暴吗?霍青润,他、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弟,我却要他生不如死,一点悔改之心也没,阿姐……阿姐不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白微目色清柔:“我又不是烂好人,是非轻重,谁亲谁疏,我分得清。”
“阿姐!”
“嗯?”
“我好喜欢阿姐。”
她眸子如星,熠熠生辉,白微只看了一眼,唇畔绽开笑:“你要乖。”
“嗯呐,我很乖。阿姐,我接着念书给你听?”
“念吧。”
一道光透过窗子照在两人发顶、肩膀、绣了刺绣的浅色云纹衣领,白微举目眺望远方,霍青荇攥着她的中指、食指,嘴里念着书里的内容,眼睛却看着对方没有瑕疵的侧脸、柔顺细软的长发——
阿姐头发披散着,服服帖帖遮掩胸前绵延的曲线,她喉咙一动,赶在话出口前急急咬了舌头。
“嘶——”
疼得头皮发麻。
白微回过神来,看她一副吃痛的小傻样,沉甸甸的心事倏地卸下,了去无踪。
“阿姐,舌尖好疼,流血了……”
“笨!去拿药。”
霍青荇欢欢喜喜去了,沉郁了大半月的心情忽然放晴——她好喜欢阿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