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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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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重重的夜里,淮南王寝殿院中加派了一队守卫。暗处一道黑影闪过,像风掠过空荡荡的枝头,只留下一个怔神。
零七在疾掠中猛地顿住脚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寝殿的门前便点了一排灯火,今夜也依旧亮着。虽在雾中看不清晰,却仍暖成了一片柔和的光晕。
又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温柔。
他颤了颤嘴角,低头伫立。难以言说的紧张和酸涩弥漫开来,脚下沉重地几乎走不动路。
“回来了?”门内一声惯常的低问。
门开又闭,熟悉的声音带着屋外寒气:“主人。”
刘鸿隐抬头,见回来的人嘴唇发白,将笔一搁,站起身迎过去。
零七关了门,回头目光便一垂,颔首看着身前一小块地:“属下已追踪到赢非绝落脚之处,探……”
“可有受伤?”
“属下无……”
挣裂伤口处的血腥之气让人无法忽略,零七抬起头,撞入意料之中紧张在意的眼眸里。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焦躁,终是将“无事”二字咽了下去,无声地点点头。
“伤在何处?”对方扶着他手臂,明显不得回答不会罢休。
零七闭闭眼,忍住要将心里不安全盘托出的念头:“……就在主人握住的地方。”
话音刚落,他臂上的手指瞬间松开了。
刘鸿隐不知他还有哪里有伤,一时不好乱碰,只能轻手在他额上揉了揉,回头用下颌点了点床榻,示意他过去靠着,自己转身去拿伤药纱带。
零七依言半靠在床上,目光随着眼前的人在屋中移动。往日令人心生暖意的顾念和担心,此时却梗得他愈发烦乱不堪。
寝殿里一片安谧,偶尔可闻药瓶轻撞之声。
左臂的箭伤拖得久了,渗出的血早和衣袖粘在了一起,处理起来并不轻松。千山伤药向来猛烈刺激,零七只觉伤口痛得火烧火燎,习惯性地闭着眼将头死死抵在脑后的墙上,一遍一遍深呼吸。刚要咬牙强忍过这一阵,便觉唇上轻轻落了个吻,温热的手掌一点点插进他后脑和墙壁之间。
地图、面具、图谱、失去的记忆……他心乱如麻地闭着眼,本能地想要逃开身边的暖意。
“好了,”身边的人稍稍安抚了片刻,便起身去桌边收拾东西,背对着他道,“说吧。”
按下心底郁燥,零七定了定神,将赢非绝与陆姑娘的谈话一一回报。
刘鸿隐手上一滞,定定地看着明暗跳动的灯花,半晌,才又缓缓动作起来。
他翻起一只茶盏,也不回头:“面具最初是如何出现的?”
事情过去不算久,零七记得清楚,简洁道:“秦飞扬的地图中标注的山头上,一座无名孤坟里。”
这便是面具第一次出现之处。
坟堆他亲自查过,至少有五六年之久,并非短时间内能够伪造。面具也有长年的侵蚀痕迹。这两样东西不能为假。
那么,又是什么将他们一步步引向了老鼠窝,见到姓陆的女子?
宣州离别时司婵无意间的谈及,小城深巷中玩耍的幼童,酒楼闲聊的食客,殷勤介绍无面女身世遭遇的小二……一切发生地自然而又合理。
难道小皇帝和赢非绝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环环设计,派人在他们眼前上演一出又一出好戏?
零七紧抿着唇,神情愈发凝重。
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递茶的人在床边坐下,似是看出他的怀疑,摇头道:“事后我派人查过。传闻不假,无面女确有其人,也确实寄身于老鼠窝。”
能安排出这么多环算计,而不被千山发现一丝端倪的可能性极低。做的多,留下的线索就多。既然无面女确有其人,对方也无需冒险设计,只要因势利导,在陆姑娘身上下手,报上一个虚假的隐居地点即可。
两人浅声讨论了两句,便都回忆起太白山侧峰那座孤立的竹院来。路偏树深,鸟兽罕至,怎么看都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主……”
隐王目光向茶杯上一落,抬抬下巴,十分自然地示意蹙眉暗忖的人趁热将茶喝了暖身。见他乖乖照做,才继续道:“那日走进竹院时,你是否听见了什么?”
零七偏头回想道:“是。”
是。一只学舌的鸟雀,在水池边树枝上挂着的笼中,叠声叫着“有客来”。
他继而皱眉。一位隐居深山从不见客的高人,养的鸟儿如何懂得在陌生人走近时说起“有客来”?
刘鸿隐停了一刻,似乎也在思考,手指在被面上轻弹了两下,又道:“高人遇害的那夜,你可有再见到那只鸟雀?”
零七目光一闪。那夜离开小院时,他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最后环视院内屋中时,不仅没有看到死去的鸟雀,甚至连打破的鸟笼都不曾见到。
他摇头:“主人是否见到了?”
刘鸿隐没有回答,沉默地思索着,忽然问道:“水池机关如此隐蔽,你的’直觉’是如何看出来的?”
零七下意识地触到身边人搭在锦被上的手指。
那语调如往常一般从容,却字字切中要害。顺着想下去,便愈想心愈沉。
他当时见老者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院中,便起身出了屋门。那鸟笼本该挂在水潭边的老树弯枝上,那时却不见了。他本能地看了眼空荡荡的树枝,自然而然便看到了那半池潭水。
可这些仍旧属于“直觉”,仍旧无法完完整整地解释出来。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刘鸿隐将对方手中已经凉下去的杯子拿过来,起身放回桌上,顿了一顿,侧过脸道:“去查查高人下葬之所。”
“是。”
“睡了……别动。”转身回榻,隐王揉了揉眉角,按住那只想要伸过来服侍他宽衣的手,自顾自解了衣裳。
零七抬眼看着自家主上,火光打在他高大的身影上,明暗交织成不可捉摸的阴影。默默动了动嘴角,他突然开口道:“首领那边……”
“你亲眼看见赢非绝在和陆姑娘谈话?”
“……没有,属下只是探听。”
“那便探清楚再说。”刘鸿隐在他身侧躺下,将被子拉盖在两人身上,沉声道,“千山首领一职,只能由本王最信任的暗卫担任。”
零七呼吸一乱。
主人的意思他不是听不出。那是他曾经剖心泣血,甘愿奉上性命和尊严去换的信任。
可若是如今……他不信任自己呢?
强烈的躁意自心底翻涌上来。他没有接话,辗转片刻,用手按着刚才身边人胳膊搭热的一小块褥子,终于忍不住闭着眼道:“主人可要看看秦将军那张地图?面具……的位置毕竟是由地图标示。”
“地图有问题?”刘鸿隐以为他有话说,转过身将人向怀里揽了揽。零七的体温一向偏凉,今夜更是冷得不像话。
“没……”身旁的声音停了半晌,零七侧过身,头扭向墙壁,埋在一大片阴影里,“或许是属下有所疏漏,主人是否要亲自看看?”
隐王手上忽停。烛火一跳,溅出一朵灯花。零七对地图研究过百遍,一直胸有成算,今日为何如此坚持?
他探到对方手掌握住,竟握到一手冷汗。
身边的人在不安,在紧张,在担心。
千山精锐三千,藏兵三十万,淮南郡治下千家万户……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数不胜数。可真正称得上祸福同抵,生死与共的,真正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忧他所忧的,不过一人。
他忧虑一分,那个人便忧虑十分。
淮南王就着那一手湿滑把人抱进怀里,不容拒绝地将他的头转向自己。
零七挣了一下,终究没再抵抗下去,顺从地转了身,却仍旧烦躁地低头闭着眼,不去看他。
这般“不识抬举”的行为,放在别的上位者身上,恐怕没有几个能不生怒。刘鸿隐沉声道:“本王要做的事步步凶险,有去无回。”
零七闷着头不动。
“若有一日,我做错决定,以致身陷危境,该如何?”
怀里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
“若是最后难免功败身死,又该如何?”
怀里的人浑身一震,停顿了很久,终有苦涩的声音缓缓响起:“若有那一日,请主人原谅属下先行一步……不论多久,属下始终等着主人。”
若有那一日,他必会以命换命,代他去赴黄泉。然后在那黑暗的路上等待漫长的岁月,再陪他走上最后一程。
喟叹一声,刘鸿隐抬手给怀里的人掖了掖被子:“不会有那一日。”
也不管身边的人在不在听,能听懂多少,他一手揽着零七,一边缓缓讲下去:千山、藏兵、朝堂……各方力量如何推进、如何协作、如何牵制,具体计划如何制定实施……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这些事他虽然无意隐瞒身边的人,但毕竟渊源复杂,加之并非事事都和零七有关,往日便没有详细解释。如今一一说明,为的便是让人安心:即便眼前并不顺利,即便千山暂失首领,他也绝非处在劣势。
良久良久,他停了解释,坚定而郑重重复了一遍:“所以,无须太过担心。”
“主人……”零七再也无法躲避只能睁开眼睛向对方看,嗫嚅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句足够回应这份心意的话。
“嗯?”
意料之中沉默。而后,一只微凉的手臂缓缓环了过来,极轻地搭在刘鸿隐身上,随后是低低的声音:“对不起,属下方才……失礼了……”
“无妨,睡了。”隐王将他箍在怀里,“有什么明日再说罢。”
床边的火桶偶尔几声毕剥爆响,烧得屋中暖烘烘的。几盏灯火闪着柔和的黄光。
零七静静转过头去,看着紧闭的南窗,仿佛能越过窗纸看见门外的漫天大雾,和冰冷刺骨的凄凉月光。
夜雾过后,大雪恐怕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