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夜问 ...
-
夜半刑室的门,便这么毫无预兆地被推开。连续酷刑折磨之下的人勉强抬头,便看见午间被送来的人,又一次被绑了进来。
衣衫狼狈,步履踉跄。双膝上的淤青,必是至少半日的长跪所至。想来是从午间跪到现在,接着又被送回来用刑。
零七安安静静被送上刑架,冷眼看着那人的幸灾乐祸和不屑。
钢针抵着侧肋,容不得他准备便刺了进去。零七瞬间痛得煞白了脸色,咬牙平复喘息,眼神示意施刑人出去。小小的刑室里便只剩一片寂然,偶尔可闻暗自压抑的粗重喘气。
零七在心中小心计算着时机。他此来既非施刑问话,亦非怀柔示好,不过是个被主上降下责罚的下属,二人并无冲突可言。只需对方戒心松懈几分,他便能找准机会,激将一二。
尽量不去在意那一刻不停的痛楚,闭目深深呼吸,将思路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本应一齐刺入的钢针,按照他的意思分成四次接连施行。他需要拖到下半夜,拖到对方精神极度不济之时。
冷汗一刻不断,面容苍白如纸。剧痛刚停,施行者便进来再补一针。补完第三针时,破损的黑衣已被汗水黏在身上。他咬牙苦忍了片刻,估摸着时间断断续续闷哼出声,而后忍耐不住般地低低呻【河蟹】吟起来。
这倒是他第一次在受刑时放任自己发出声音。却不过明白了,即便喊出声来,痛楚也一分都不会减少。
“哼——”
对方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在无声的夜里愈发短促而清晰。
时机已到。
零七恰到好处地微颤了一下,面无表情,淡淡回了一句:“彼此。”
语气中的不屑表露无疑。
像是被这不屑激怒了一般,那人冷笑一声:“彼此?左司里可没有半夜爬主上床的人。我即便死,也不会和一只狗算上彼此。”
零七心里一抖,声音有些惨淡,却将对方午间的语气学了个十足:“……阁下也不过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罢了。一枚弃子,确实不配称上彼此。”
第三针效果刚去,施刑者便推门进来。那人尚来不及发作,生生吞了喉中的音节。
第四针入穴颇为惨烈。熬了大半夜的人近乎痉挛,无法放松侧腰肌肉,地牢打手即便用了狠力,也无法快速刺到穴位。钢针在身体中一寸一寸行走的感觉,让零七攥着衣角,几乎昏厥。
待勉强接受了最后一针带来的痛苦,他才斟酌着问道:“主人是否让我受完罚便立刻回去?”
施刑者摇头冷冷道:“王爷吩咐过了,受完罚就找个地方自己反省去,以后不必再去打扰他。”
零七苍白的脸上一怔,原本半含期待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而后变得空洞。整个人脱力般挂在刑架上,再无神采。
施刑者一愣,若非正是眼前之人交代自己说出那番话,他也要相信对方是真心受了如此打击。
施刑者刚走出刑室,嘲讽之声便迫不及待响起:“功夫不济,就跟个女人似的爬床上位,活该遭弃。”
零七咬牙,在一片茫茫痛苦中抬起头来,仍是毫不客气回敬:“阁下倒是……功夫一流……忠心不二……可惜在赢非绝手里……也就与我……这个只会爬床的……差不多……”
被这一句真正戳了底线,那人竟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大声斥责起来:“区区蝼蚁,焉知日月光辉!赢大人为人,你不配置喙!”
零七讥诮般轻笑起来,借着时间平复了呼吸,终是能将话说得相对完整:“阁下的禁军信物等级不低,可惜你们的赢大人……昨日用之如棋子,今日弃之如敝履。即便我这个爬床的下属,若是出了事,身边同伴也会搭救。赢非绝分明胆小如……”
“住口!”那人气得嘶吼起来,“左司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辈。我既失手被擒,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无需身边同伴来救!”
这么说,确是有同伴在附近了?零七暗暗颔首,淮南王府戒备森严,对方确实不至只派一人来调查。
“阁下喜欢逞口舌之快自欺欺人,也请自便。”一片浓浓的讥讽掩过了试探的口吻,“可惜过了今日,你的人即便来了,也不过是自投罗网,给你收尸罢了。”
“少做梦!就算用我当引子,他们也不可能来自投罗网。”
零七眼帘略垂。这便是说,他有同党在侧,却绝不会主动来救人。
钢针带来的痛楚仍旧一刻不缓地折磨人的意志,脑中的思路却愈发清晰。
———————————————
夜长无声,时间也仿佛静止。地牢中不见天日,无法估摸外面天色。
管事一行人坐在火把边,听着刑室里的响动。也不知王爷派来的人用了什么办法,竟让那酷刑之下也不曾开口的人大喊大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刑室的门从里面拉开,零七就着捆绑的姿势走了出来。门关后又走了几步,双臂轻震,绳索便开了。他将绳索收卷好,双手递还:“有劳将钢针取出。”
他面上依旧毫无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右颊上蜿蜒的伤疤愈发可怖。双膝的淤青,经过一夜跪伏,更无一点好转,步子愈发踉跄。
身边还有空着的椅子,他也不去坐。寻了个墙角,将整个身体埋进去,默默点了点头。四根钢针齐齐拔出,他也只是剧烈颤抖了片刻,便扶着墙站稳。深吸一口气,对着管事一行人点头见礼:“今夜多谢诸位。主人差我办的事已经办好,这便告辞了。”
这一夜,他说了太多话,有了太多情绪。那些或讥讽或不屑的腔调表情,即便为了探听消息,也还是不太习惯。
出地牢的时候,天刚微亮,除了巡逻的守卫便少有人走动。他膝上疼痛,也未刻意一路隐藏身形。转过墙角之时,忽觉内脏一阵绞痛,胸中气血上涌,一股腥甜便淹没喉咙。
蛊虫一夜都安安静静,并未反噬,到了这会儿,终于还是躲不过。
他苦笑了一声,立刻捂住口鼻。丝丝鲜血还是从瘦削的指尖浸漫出来,几滴落在身前地面上,砸出血色的小花。
便在他抚着胸口勉力平息之时,好似有早起的下人快步走了过来。零七警觉,一个闪身躲进了阴影里。却见个负责外院洒扫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的血点,恼道:“哎呀,天不亮就清扫过,怎么又……谁的鼻血,也不注意点,脏死了。”
阴影中正欲离开的背影蓦地震了一下。
脏……血,脏……
“一只会咬人的狗罢了……”
“功夫不济,就跟个女人似的爬床上位……”
“即便我这个爬床的下属……”
这一夜,他几乎在以自伤的方式,回应那些话。
眼眸中的苦涩一点点荡开去。他本应一路踏着阴影归来,怎可奢望半刻白日青天。暗卫,是最见不得光的影子。就连血,也是脏的。
原本向着主人院落的步子,缓缓转了方向。察觉不到一丝晨光熹微的希冀和温暖,他只觉得草叶花瓣上的露珠,都透着冷意。
西屋所在的下人院子里,有一口老井。零七有些茫然地站在井边。冰凉的井水一桶桶从头顶浇下来,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脚下的水清清凌凌,早已没了血污,他却还是机械般地重复着动作。
天色尚早,主人应当还未起来,多耗些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了冲洗,闭着眼精疲力尽地坐在井边,用内力慢慢蒸干了撕破的衣衫。再睁开眼时,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将那茫然无措和苦涩小心藏好,定了定神,便向主人的院落掠去。
夏季的清晨,带着草木水汽拂面而来。夜虫声渐消,鸟雀尚在眠,零七掠过的路面上仿佛只有轻风吹过,未敢留下一丝乱尘。
院外小径树影清幽,他放缓了脚步,估摸主人尚未醒来,考虑着是否要隐在暗处等候。
在修罗殿的时候,每每出任务,为避人耳目,大多是深夜或清晨返回。千山位置隐蔽,山路蜿蜒曲折,通向那座人间炼狱。出任务回去,按规定便是回报结果,领取刑责,而后去刑堂受罚。
每一次在那条不见曦月的路上疾行,无论怎样面无表情,都掩不住心里的绝望和颤抖。远方是茫茫一片烟雾,不见希望,没有将来。即便出生入死,拼了性命完成任务回来,也可能立刻交代在刑堂里。
半日罚跪,一夜尽心,他确实是疲倦了。拐进院子时,便打算隐在树上休息片刻,等待屋里之人起床。
然而不经意间抬头,却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身影。
负手而立,锦衣华服,气度雍容。隔着薄雾,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