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未渝》心草

20、天上人间

　　他站在极高的地方，天风吹动雪白的宽大袍袖，卷裹着手中的羲和剑。剑身流动着红莲的丽色，映在男子冷峻眉眼之间，令天边晚霞也失去颜色。
　　羲和的剑灵缓缓单膝跪下来，向他低下高傲的头颅。
　　那时片片飞散的火焰如蝴蝶轻灵，仿佛燃烧着魂魄的残烬，从这高高的可以触摸到天上星空的地方，一直坠落向凡尘世间。
　　——他一生的执着，都是为了这一刻罢。站在未曾有人企及过的高处，没有任何拘束与羁绊，任凭天地冰风雨雪去涤荡骨血，享受那一刻抛下一切的疼痛快意。
　　玄霄慢慢张开眼，天上的银河，脚下的云朵，夕阳与晚霞，以及手中的羲和他都已看不见，不过却也并不感到遗憾。
　　“……跟着我，哪怕焚骨销灰、葬身无处，都不后悔么。”
　　“羲和为君而生，何言悔之一字。”
　　剑灵淡然伸手，呼应着那人身上刚劲的狂气，遥遥指天。那时如凡人祭祀神明一般的空灵憧憬在他琉璃金色的瞳子中闪耀着。
　　在君掌握，任君驱遣，是一生寄托归宿。
　　剑灵慢慢闭上眼，听到所托付之人淡然长笑的声音。

　　在那一个漫长的夜里，羲和的火光染尽了寄宿着星辰的天空。
　　如同失去控制的火焰一样，霸烈的狂气与傲慢怎样在凡人的身躯内燃烧至极限，统治着六界的神灵们此刻都亲眼见识。
　　守护封神陵的五方帝子被狂燃的烈焰所荡开的时候，他们望见一袭雪白的男子眉间，雪地梅花一般的三道伤痕。
　　贪妄，嗔恚，染情，滥杀，朱砂守心，断欲离尘。
　　【——这一点朱砂，是要落在人人得见的地方，你可愿意么？】
　　【——既入仙道，自该一生光风霁月，坦荡无欺。】
　　往事怎堪追忆，不过逝水劫灰。

　　羲和剑锋所指的地方，玄霄不能视物的眼能够看到那血红长发灿金瞳子的剑灵冷然手指所向，风云挥斥，当者披靡。
　　剑锋上火焰的每一分跳动，都牵扯着血肉中剥裂般的疼痛，仿佛一场刀刃与火的酷烈刑罚，将他身躯剐尽，焚化成灰，冥冥中是剑的声音，仿佛燃烧着与他双生的霸气与骄狂。
　　——我会做您的眼，一起罢，从生到死，只因一念。

　　玄霄修长冷白的掌中，剑锋旋转。
　　镇守陵墓之西封印的白帝，手中天下五金之精所铸的长剑被他一斩而断，喷薄的血随之溅出。那时神灵仿佛看到那柄金红色如炎炎太阳的剑上朦胧闪现出红发金瞳的男子身影。
　　羲和翩跹的身影，挥手将那飞散的鲜血蒸腾为灰烟，不教一丝鲜红的腥秽沾染在玄霄雪白衣上。

　　“不要。”
　　高傲的神灵涣散的目光终究掺杂了颤抖，望向面前践踏过修罗杀场，仍旧如冰雪般洁白的男子，“你不知道封神陵之中镇压着怎样的灾难，这是令六界都会崩毁的劫数，不要动它。”
　　玄霄缓缓地将朱红的剑尖比在眉间，傲然一笑。
　　“……是什么？”
　　男子的手慢慢摸索上面前的石墙，那是天地间最久远的血腥和尘垢吧，是他曾经痛恨过的、九天上神明的傲慢与不公。
　　就在他一伸手，便可以开启的地方。
　　羲和剑锋乍扬，密闭的狭小空间中掀起狂澜卷动，骤然劈破头顶石造墓穴穹顶，碎石纷纷而下。
　　封神陵是在天上极高的地方，一片尘烟消散，冰白月光曲折投射，映照脚下无边翻滚云海，苍冷肃杀。
　　天风之中，只有剑灵朦胧的光影与他并肩而立，仰头向着一天星河。
　　天上人间，无人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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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不知道封神陵中镇压着怎样的灾难，那是令六界都崩毁的劫数，不要让这一切开始。
　　句芒的形影出现在暮空之中的时候，已经失却了本有的冷漠与矜持。

　　——爹你不能答应……大哥为什么不再回来？
　　——封神陵中封印的是六界的存续……
　　——云天青，你到底怎么了？你究竟是不是忘了玄霄是谁？
　　——是上古时代，为了这个天地的秩序，与天帝伏羲相争战的对手，那是不一样的理念，不一样的心，是除了流血就不能调和的纷争。
　　——云叔……
　　——那些力量被封存在封神陵之中，若你不应承我，六界便将因玄霄回到早古的混沌之前，黑暗将重新遮蔽人间，杀伐和流血将没有我们能够预见的尽头。

　　狐三悚然心惊。
　　早古的混沌，无休的征战，那是夏书生的故事中无数个传奇诞生的地方。
　　会到来吗？因为面前男子的一念之间？
　　他扭头去看云天青，男子秀丽潇洒的眉眼间一片淡然。
　　狐三忽然觉得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一点都不美丽，不如他曾经居住过的隐香山，翠绿的树荫中流下午后的阳光点滴。

　　青衫的男子慢慢展开手中揉皱了的纸，细细读一遍上面笔走龙蛇的字迹。
　　……既已两意如照，不必苦争朝暮。从此天人分隔，或形同陌路，或兵戈相见，亦无遗憾存心。白。
　　……白。
　　他恍恍惚惚地记得那些事情，一点一滴在记忆中滑过，掀不起心中半点波澜。

　　“我答应你。”
　　最后男子慢慢合上手中的短笺，眯了眼笑，“我答应你。”
　　“爹！”
　　云天河有些失惊地叫起来，青年一手指着上天降下的神，而男子一手拉住了他，微微叹息。
　　“……傻小子。”
　　良久，那人微微笑起来，眼中闪烁的温煦光芒似曾相识，那一刹那天河的记忆追溯着茫茫的时光，回到千年前碧落之下，黄山青鸾峰前。
　　这世上的事，不是尽能用对错、因果这些理由，去区分的。

　　句芒慢慢地向云天青躬身，深深一礼。
　　“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你二人身上，寄宿着天道至高的力量，这不是区区六界之中的生灵，可以抗衡的东西。”
　　“……那么，就算云叔阻止了玄霄，他自身又会如何？”
　　少女苍白着面孔，终是极柔软，也极锐利地向那神灵发问。
　　而句芒蒙昧的瞳子中闪烁出迷惘的光彩。
　　“吾……并不知晓。”

　　那时透过他高大的身影，天青、天河、梦璃与丧气的狐狸能够见到西湖美景、华灯初上。
　　——人们常说，云上天神的殿堂，美不过人间苏杭两地。
　　夜色里画舫破开黑琉璃般的湖水，远远的内城之中燃起的灯火像是星子坠落在地上。
　　云天青笑了笑，那时他眼中所见的是世俗的美丽，是尘土之中庸庸碌碌的生灵，是佛家所云，沉沦于苦难的执迷与幸福。
　　他心中所想的是朦胧的冷峻容颜，有个人眉眼间都有着极淡薄的笑意，低沉说道——
　　【在一起么，时间大概也不长，别又为了甚么有的没的，又来刀剑杀伐才好。】
　　【你的理由，一向都教人无法反驳。】

　　那些事情，其实他还都记得。
　　记得江南初春，横一枝白梅的小窗旁，自己说来生别无所愿，只愿一生平凡。
　　记得那人一身白衣俊雅，凌厉微笑，含血双唇。
　　记得两人约下共度这一段光阴，直到命尽黄泉，各自分开。
　　往事的画面一幕幕从脑海中流过，却仿佛不过阅一卷与自己没得相干的书简，胸中平稳的心跳不曾因之乱了半分。
　　他也记得自己曾在奈何桥前苦苦侯他千年，每每有人劝他早去转生，而他只是微笑不允。

　　【……若是一世记忆尽失，说是轮回，人世间又哪里还得一个云天青？】
　　【……从此之后，你不必再做云天青，所有一切，不必再想，不必再念，不必再有往复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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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银铃，饮天下好酒，看世上风光。

　　——夙玉命在垂危的时候一直昏迷，那时天河是刚会说话走路的年纪，不知烦恼的娃娃，软软偎在榻上女子身边，大睁着清澈双眼。
　　“娘……”
　　小手浅浅贴上气息微薄的女子面孔，感到一阵冰寒刺骨，便又吓得收了回来，只是懵懂回头，望向守在床边的爹。
　　云天青咳嗽了一阵，伸手把孩子抱来怀里亲了一亲，天河吊在他身上，回头定定看着榻上昏迷的人。
　　那天日落时分，似是回光返照，夙玉浅浅醒来，眼望着身旁的天青。
　　“……灵光藻玉。”
　　女子泛出淡淡青紫的柔唇中吃力吐出四字，云天青从袖中取了那玉璧，温柔交在女子手中。夙玉依旧冰澈的眼眸直直凝望着他，男子点了点头，握住她冰凉手掌。
　　“我明白……”
　　女子嘴唇微动，似是笑了一笑，眼角却挂下泪珠来，未曾淌落，便结成了一点冰晶。
　　——夙玉用最后一点力气拿住了灵光藻玉，却决绝地不曾反过来握一握云天青的手。
　　当断则断，何必徒留牵念。

　　……死后她到了黄泉，一毫也不曾犹豫地喝下了令人忘尽一切的汤，转身走过奈何桥头。
　　她想要把一切都带走。
　　那些充斥着不尽悲喜的过往，灵光藻玉上无法抹杀的寄托，人心底不能遗忘的执念。
　　留给那个人的……只要是白马银铃、好酒风景，便好了。

　　很久以后，云天青抱着双臂在崖边看黄山云海雾凇，山风掠身，男子身形消瘦，却仍不失潇洒之态。
　　“——此景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身旁若没了你，却也无趣得很。”
　　他只是这样淡然说着，身旁天河不住舞剑，偶尔汗涔涔抬头望一望，记起爹说过，娘是天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