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未渝》心草

21、殊途同归

　　——那是云天青只得十七岁的时候。
　　夏日傍晚的雨来得急，一个闪电就哗哗倾下来，少年抹了把脸上冰凉水珠，一脚踢开土地庙没上栓的破旧木门。
　　“李寒空，你让老子好找，趁早滚出来，我给你送终。”
　　那时梁上有人噗嗤一笑，一少年粗声调侃道：“原来你也没死呀？”
　　云天青退后了半步，头上火光一闪，一个矮瘦人影翩翩从屋梁跃下，举着一盏风灯，抬头看他模样。
　　云天青见着李寒空脚底不稳，露齿浅笑，“原来命还在，腿给人打得瘸了。”
　　那人毫不在意搔了搔凌乱头发，席地一坐，似是松了口气，对云天青嗤之以鼻，“……你也真是没心没肺，知不知道？我为了等着你，已经在这里两天两夜，眼也没合过一会儿。”
　　“呸，若不是摊上你这呆头贼，你几时见过老子给人追得四处逃跑？我劝你什么来？盗亦有道，做贼也要心明眼亮，不是什么人都偷得的。”
　　云天青说着，便挨着李寒空坐了下来，手一伸，“拿点干粮过来。”
　　那瘦小少年将半个冷馒头塞在他手里，仰面躺倒在铺着凌乱干草的地上。云天青慢慢啃着那块干粮，便听见李寒空喃喃自语道：“只这些银两，还是不够。”
　　他嗤的笑了一声，“有什么够不够的，你那点劫富济贫的念头，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劫的‘富’也未必就贪赃枉法，济的‘贫’也未必就忠厚善良，谁知是不是反而坏了天理公道？”
　　李寒空慢慢抬起眼，晶亮眼神直看着云天青，良久一笑。
　　“……你总是甚么事都这样无所谓，难道天下事都像你所说的，原本辨不出一个是非么？”

　　两个人在破庙里呆着，他们落脚的小村里正冒雨演着社戏，咿呀的胡琴声里只听一板一眼唱念声远远传来。

　　李寒空又将双手垫在脑后，悠悠然躺倒去看那结着蛛网的房梁。
　　“……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若是做贼，便是天下知名的大盗，要千千万万百姓，都众口传诵我名字，才算到头。”
　　云天青眯着眼看了看他，忽然说道：“你听外头戏。”
　　李寒空侧过头，隐约分辨出唱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边横剑自刎的一段，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在下头慢悠悠说：“你这人的想法，总是和常人不一样。项王那是众口传扬的大英雄大豪杰，不过在你眼里，定是将一辈子耗在毫无意义之事上的无聊人了。”
　　云天青一笑，和他肩并肩在地上躺了下来，低声说道：
　　“这世上的对错，原是谁也分不清楚，今日认定的事，谁知明日如何？若是一个人有胆魄把自己心里所坚持之事贯彻到最后……那么说是大英雄大豪杰，也便如此。”
　　李寒空睁大了眼，只觉云天青这想法奇异的人难得讲出一句极合自己心意的话，想要琢磨些什么有气概的说辞来回应，偏生并不是能够满腹经纶口舌生花的读书人，良久，只是附在云天青耳边一笑。
　　“……那么我就做贼里的英雄豪杰，总有一天，要你不论在天下哪个角落，都听得到我的名字。”

　　——那是云天青和李寒空这一对朋友，在一起潇洒打混的最后一天。
　　第二日，两人便在大江之畔、晨雾之中，微笑分手，各自西东。十年后，巴蜀大盗横空出世，又十余年，李寒空终是被官府捕获，押解京城处斩。
　　——那时当年的矮瘦少年已成了瘦高的沧桑男子，一双晶亮的眼，仍如当年一般精明。
　　云淡天高，京城万人空巷，押解他的囚车吱呀呀碾过青石大路，夹道的哀声，一浪高过一浪，直让李寒空得意洋洋起来。
　　他想着自己终于做到让云天青不管在天下哪个角落，都听得到他的名字。他也终于明白云天青所说对错难明、难得一生坚持，究竟是怎样意味。只是他再没得过云天青的消息，也并不知道，那人心中，终究也存一份即使魂归九泉却依然不能放下的痴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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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
　　那时候熟悉之极的声音，在背后这样唤他，玄霄闻声回头，破颜一笑。
　　朱红火光，半空一闪，与青碧剑光交互斩击，旋即回绕玄霄身躯。而云天青潇洒扬手一引，碧渊亦从容回环，铿然一声，锋刃入鞘。
　　两人面对面，尚未交谈，便先剑锋相见，玄霄笑了笑，将羲和握在掌中，低沉开声吐语。
　　“……西湖的景色，不够美丽么？何以你竟非要来此青霄之上，与我争一念长短。”

　　他二人对面而立，便听封神陵内层结界之外，云天河大声呼喊。
　　青年以手猛力拍击石门，直直焦灼嚷道：“大哥！你说过，不论有没有医治爹的办法，半月必返……你怎能不守信约？”
　　那声音透过封印，在空旷大殿里不住回荡，一声一声，落在玄霄与天青耳中。
　　你怎能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白衣的男子展了眉，容颜比之平日竟更增几分宁谧，只是笑对云天青言道：“你怪我不守信约？”
　　那人摇了摇头，“师兄……我们到上面去罢，这里既没有风，也看不见天上繁星，有什么意趣。”
　　受伤倒地的守陵之神定定望着两人交换着仿佛毫无意义的话语，而玄霄竟也听从那人意思，袍袖一挥，随羲和身化火光而走。

　　——昔日彼此杀伐，是昆仑山巅云暗天低，是琼华宫前凄风冷雨，而今日以剑相对，所见却是苍穹之中一天璀璨星辰，天风拂衣正急。
　　羲和的剑灵以无形身躯围绕在玄霄身前，定定地以双目注视对面从容微笑的男子。那人容颜的清朗，令人想起晴日的一碧云天。
　　玄霄亦锐利微笑，举手一抬羲和，绕身烈焰狂燃，，凌厉气息如刀扑面。
　　“云天青，这天地之间的污秽不公，容我一剑毁却，还宇内一片崭新秩序，有何不可。”
　　那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师兄，这世上的事，原本分不清楚对错。人若是能将心底所想之事贯彻到底，也就是极值敬佩了。”
　　玄霄冷然道：“我两人心念，总是如此不同。如今你大概是什么都忘了，却还是铁心与我作对到底。”
　　那时玄霄想起黑衣所留下的话语，白衣是要云天青活着的——抹杀那人心里的执念，原本为的竟就是这一刻么。
　　——昆仑山巅，琼华宫前，终至今日茫茫六界，只一人堪与为敌，竟然仍旧是他，造化捉弄凡人，确实不可言说。
　　“师兄……”
　　天风送过天青的声音，洒脱带笑，如竹海微波。
　　“师兄，人一命是由得自己的，天不能折，地不能煞，任凭命运如何摆布，最终不过殊途同归。”
　　玄霄耳中听见苍然一声，如水中龙吟，是云天青弹开碧渊剑鞘绷簧，一声清鸣。
　　“……就算前尘往事，一忘成空，我却还是，云天青啊。”

　　那时两人对面而立，青衫的男子望见玄霄面容上乍然绽开极为灿烈的笑容。那人面庞之上惯带的峻厉，以及长眉之间郁郁的丘壑，一时都消失不见，仿佛春冰初破、风催开了枝头第一朵白梅，那一丝畅快无羁之色，令人忘之神怡。

　　我想……借片刻的光明。
　　那时玄霄心中泛起如此的波澜，而剑灵在他意识之中的声音，虔诚空灵。
　　……当如君心中所愿。
　　在骨血如崩裂的疼痛代价里玄霄眼眸微微一亮，便是那清晰了片刻的视野之中，现出了云天青清俊的身形。
　　苍穹之下，星辰辉光之中，青衣飘摆，一派明朗微笑，好不潇洒。
　　恍如昔日，白马银铃，少年意气；恍如昔日，花前饮酒，月下琴箫。
　　恍如……他记忆中，云天青那个该有的模样。

　　他再没说话，而那人也再没有解释，羲和上燃起霸烈的火焰，与碧渊水一样的光芒，激烈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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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女……”
　　句芒略略收束背后双翼，飘然落地，注视那名神女衣带当风，自封神陵顶望向半天交错的剑光，那一片朱红与青碧的美丽颜色。
　　女子与那名东方帝使目光相交，淡淡一声叹息。
　　句芒庄严按剑，仰天慢慢说道：“所幸天意终非绝路，这俗世中竟有第二人身上宿有化外之力，终究能够了却这场魔劫。”
　　九天玄女肃穆开言，淡淡说道：“天步艰难，天道莫测，便是如此了。”
　　那时候自封神陵破碎的建筑中走出两人与一只狐狸，正是天河梦璃，并满面惘然的狐仙。

　　在九霄之上对敌的二人，虽然非由本愿、亦非得自自身，却均具有令凡俗中人钦羡的力量，这苍茫六界之中，并没任何人能迫使二人折腰低眉。
　　然而随着青红两色的剑光交接破碎，在下仰望的人，仿佛可见那张名为天道与命运的大网，将他们紧紧网缚、莫可挣脱。

　　半空玄霄一声厉喝，羲和玄炎如罩顶阴云当头压下，而云天青碧渊斜引，挥出缭乱风刀。
　　剑锋相击，两人各自踉跄，双双翩然远引，以避对手锋芒。
　　茫茫夜色之中，碧渊剑光绕身，云天青听得玄霄开声而笑，如五弦一声，低沉清透。
　　那神容潇洒的青衫男子亦报以一笑，收剑而立，衣袂飘飘。
　　片刻两人各出全力，羲和与碧渊两道剑光一刹化作飞驰流星，剧烈撞击一处，迸发朱砂火红与清莹水碧的耀目光辉，莫可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