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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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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恭离,某年12月8日生,典型的射手女。
她的童年很空白,空白到她认为自己的记忆是从那个晴朗的冬日开始。那天,她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学着姐姐的样子看书,尽管书是倒着拿的,却也能引起她的专注。妈妈突然拿着竹条冲出来对她一阵猛抽,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大她四岁的姐姐拿身体护住了她。
那一年,她六岁。
七岁,她读小学一年级。看着一张张并不干净的脸,她可能有些厌恶,尽管她自己的脸并不比别人的干净到哪里去。她每次考试都在二十到三十分之间徘徊,可她并不了解为什么这样的数字就会遭到老师的惩罚和爸爸妈妈的责骂。
八岁,她复读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复读,也是最后一次。复读的原因好像是,学期最后一次家长会上,老师告诉她爸爸:你的孩子继续跟班上的话,将来很可能没什么大气候。
复读那年,她惊奇地发现,很多东西都是她学过的,很多题目也都是她会做的。于是她每天放学回家最大的乐趣就是搬出椅子和小板凳,到院子里认真地写作业,然后等着第二天老师在上面画上五个大红大红的五角星。
初中的时候,她努力考出好成绩。因为这样,班主任就会喜欢她,把她当宝贝一样看管。也因为这样,那些去家里玩的亲戚朋友们才会在看到墙上贴满的奖状后欣羡地说:“你家的小女儿真聪明。”但她从来不喜欢这样的赞扬,姐姐其实也很聪明的,只不过不会学习。
直到中考,她以一个不好不差的成绩进入当地一所普通高中。在那所普通高中,她的中考成绩却是数一数二的。
高中和初中一样,没有哪个老师不把成绩好的学生当重点培养对象。他们等着那个学生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好理所当然接受学校发的教学奖金,但他们很少期望那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将来有一天出息了再回来给自己送上一份感恩的大礼。
2
高二的时候,她一见钟情喜欢上一个高三的学长,于是写了信亲手交给他。第一封信,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
三个月后,那个学长的班主任知道了这件事,他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劝导他说:“人家成绩那么好,你只不过是一混混,就别影响她大好前途了……”
他开始不给她回信。
在得知她自己的班主任也知道这件事,并且火山即将爆发之前,她写了一份检讨给他,内容中却信誓旦旦地说: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没错,高中生谈恋爱也没错。不过,我现在决定不玩了,没意思。所以,你不用再白费口舌教育我。
几天后,她送了一个会发光的海豚给那个学长,并在生日贺卡上写着:这是我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后一份。
学长回送了她一串手链,在信中说:我理解。
从此两人形同陌路。
高三的时候,她仍然看到那个学长的身影。
他复读了。但她决不会自恋地想他复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学校绝大多数人都会走向复读,即使不在本校,也转到其他的学校。
如果硬要说恭离恋爱过,那么,这就是她的初恋。
3
她开始了自己的叛逆,而且,这种叛逆在她高考前的那个月达到顶峰。她打电话给爸爸说:“我在学校呆不下去了,你来接我回家。”
她一天没有去上课,班主任怎么问她怎么了,怎么劝她,她都不吱声,最后索性失声痛哭起来,扯着嗓子说:“你让我回家,好了我再回来。”
等到她爸爸赶到学校,天已经黑了。
“您家的孩子从来不这样,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您先把她领回家住两天,沟通沟通再送回来。我真的是拿她没办法……”班主任一脸为难地跟她爸爸讲了一堆。
她爸爸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我会的”,“老师,麻烦您了”,“让您费心”。
她回家只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被爸爸叫到桌前讲了一箩筐道理,她听不进,只说:“我就是不想学了!考大学没意思。我想像姐姐那样,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中午吃完饭,姐姐从上海打了电话回家问她怎么回事。她听到姐姐的声音,一下子就转变了想法,她说:“没事。我想家就回来看看。是他们太紧张了。”
“是这样吗?”姐姐在那头关怀备至地问。
“嗯,这样。”她只不过不想让姐姐担心,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的话,你呆会就去学校,知道吗?”
她不敢说“不”,也不会说“不”。
但她不高兴。为什么姐姐跟爸爸妈妈一样期望她好好学习?
回到学校,她继续摆了几天臭脸给班主任看。因为她认为都是班主任小题大做,才搞得她们家鸡犬不宁,连姐姐都惊动了。
好朋友秒秒写纸条问她怎么了。她回过去在纸上写道:没事。心理学上说,每个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你知道吧!现在别理我就是了。
“好吧!那你快点好起来,我喜欢笑着的你。”
4
秒秒是跟恭离同床的同班同学,两个人臭味相投,所以成为知心一样的朋友。如果说恭离是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爱情专家——只会说不会做那种人——的话,那么秒秒就是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超级爱情专家。她的滔滔不绝就像当年黄河之水泛滥成灾一样。恭离曾说她,照这样发展下去,全国人民不被黄河水淹死,也要被她的唾沫星子淹死。
排除那“每个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晚上,这两个人都会在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高谈阔论,幻想人生到深更半夜,直到有人被她们说笑时的“咯咯”声从睡梦中惊吓而醒。
“为什么你眼睛周围都是青的啊?太瘦了!叫你爸妈回家做点好吃的给你补充营养。”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对恭离讲过这样类似的话。
“为什么你眼睛周围都是青的啊?没睡好觉吧!晚上讲话讲到几点钟了?”班主任也曾不止一次对秒秒讲过这样之类的话。
每次听完,秒秒都会很委屈地跟恭离说:“不公平!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同样是讲话,他只知道骂我,不骂你!没天良啊!被你纯洁的外表骗了……”
“这也叫‘祸从口出’,谁叫你平时说话不收敛点。”恭离不以为然。“还有,我瘦,一看就让人想到是营养不良。”
“你说我胖!”秒秒一听这个就会激动。
“我没说。”
“……”
后来秒秒喜欢上班上新转来的一个男生,不知道要怎样跟那个男生表白才会让他觉得特别。恭离就教她:“你只用说五个字,‘我们交往吧’,叹号。”
秒秒真的那么做了,只可惜那个男生没有给她这个面子。所以,她的初恋在未萌芽状态走向死亡。
“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给你算过了,我没有恋爱之前,你绝对是单身的。”恭离认真地告诉她,毫无根据。
“单身就单身!”
她们还擅自主张,给自己未来的孩子们订了婚,有时来劲了就管对方叫“亲家母”,乐此不疲。
她们一致推崇的真理是:恭离和秒秒的友谊也会变质的话,那个叫地球的家伙就要自东向西转了。
5
高考那几天,姐姐回来陪考。恭离很理所当然地接受同学们欣羡的目光,对别人的赞美当之无愧。在她心里,没有哪个人的姐姐可以跟自己的姐姐相媲美。
考试发挥正常,至于好不好,恭离自己也不会妄加判决。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催促她估分,她只应付着说:“我不估,麻烦。反正能考上二本就行了。”
“我是想你考重本!”
“我才不想考重本。”她说。
最后,恭离以距离重本十五分的成绩,让她的老师气愤异常。
“你怎么可以把文综考个不及格?!”
她文科综合的分数离及格就差十多分。老师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孩子文综也考个二百来分,走重本那是必然。这个“如果”只不过是废话,就像很多人讲的“如果”都是废话一样。
索性恭离的爸爸从注意到自己的孩子进入高三后不稳定的成绩开始,就没有对她再有过高的期望,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这是至理名言。
“二本就二本吧!这样的成绩可以走一个好二本。”
填报志愿那天,她抛掉本省的一切学校不考虑,在第一志愿填报了南Ⅹ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简称“国贸”)。该学校在H市,一个她在历史书上从没见过的城市——不排除她历史没学好的因素——也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听到别人提起过的城市。但她知道,这个城市肯定不在本省。
“您觉得这个学校可以吗?”爸爸参考老师的意见。
“可是可以,就怕撞车。”所谓“撞车”就是指不被录取的意思。
“不会的。我选的专业,在我们省只招两个人。招的人少,报的人就少。要撞也轮不到我。”恭离平静地填写志愿表,在是否服从调配栏画了个“Ⅹ”。
“说的有道理。”爸爸思索着点头。
“要是担心的话,您给我算一算?”恭离扬起头笑着看爸爸。
爸爸果然掐指算了算,神乎其神的,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可以。就是差一点不可以那种。
6
回家一翻地图,发现H市只不过是H省一普通市。离家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两万五千里。妈妈一听,当时就掉下泪来,说:“太远了!又没个伴,一个人到那边叫我怎么放心啊!”
恭离却在心里窃喜:离家远好好哦!一个人好好哦!
填志愿的时候,迫于在本省M市工业大学读书的哥哥强烈要求,她也有应付地填了工业大学,是做最后一志愿填的。她才不要跟哥哥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她宁愿把农业大学填在工业大学的前面。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样也太狂妄了!两个人对全省的考生来说是什么概念?几十万分之一,知道吗?你不撞才怪!等着复读吧!”哥哥在电话里愤慨地直吼吼。
“我离家出走去当乞丐也不会复读。”恭离听他吼完只静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事后,姐姐打电话回家。
“我对自己有信心,你也要相信我。”她只会对姐姐这样耐心解释。
“嗯。不要跟你哥生气,他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
妈妈甚至盼着她的女儿不被那什么南Ⅹ大学录取,她宁愿她进本省的农业大学。这个期盼直到南Ⅹ大学红红的录取通知书掉进恭离手里,彻底破碎。
然而,秒秒考试发挥异常,决定留校复读。
“你走吧!明年我一定能考上重本。还有,你进了大学别忘了早点谈恋爱。”这是秒秒从一蹶不振到重整旗鼓时交代恭离的话。
“我会的。你要努力。”
漫长暑假的某一天,恭离喜欢过的那个学长打了电话给她,问她去哪里上学。她说:“在H省,一个叫南Ⅹ大学的大学。你呢?”
“ⅩⅩ大学。”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话。
7
回想她的过去,恭离认为:小时候我乖,是因为我不懂自己,也不懂别人;上了初中后我乖,是因为我不懂自己,却懂得别人;上了高中后我乖,是因为我懂了自己,也懂了别人。可是后来我又不乖了,因为我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就像不懂这个世界。
恭离不是故意想让爱她的爸爸妈妈生气,也不是故意想让关心她的朋友担心,她只是不自觉选择叛逆。也不尽然,从小生活在一个暴力的家庭,虽然自己的身体没受到过多大的伤害,她看惯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冷战热斗,却永远也看不惯爸爸妈妈对姐姐的打骂和苛刻。这样的姐姐,乖巧,懂事,听话,会帮忙做家务,会照顾弟弟妹妹,却是挨骂挨打最多的那个孩子。而恭离,几乎不做家务,也很少听话,就因为学习好,她得到的宠爱超过任何人。
只是,越宠爱,她越觉得烦躁。
哥哥说得对:“你就是被爸妈宠坏了!”
尽管她并不想要。
这样,也许是稀里糊涂地,恭离即将渡过她活在这个世上第十八个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