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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华堂惊变 ...

  •   酣梦终有醒觉的一刻。
      清晨的鸟啼,啄破了鲋祀浓烈的睡意。
      他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觉着自己像是沉身在深海,上不接天,下不挨地,四周全无声息,剩他一个在无边无际的迷蒙中浮着,安宁,平静……然而有光从他的头顶投下来,闪闪烁烁地照在他脸上,即使他紧闭双目也能感受到光的温暖与明亮……
      他忽然有一点想要笑。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他想起从前……
      那时候每逢天气晴好的夜晚,傅父家的长子枢总喜欢偷偷带弟妹们出门玩耍,就在离家不远的草原上,枢领着桴与他打马猎狐,梧儿、梓儿则跟着极在月光下寻找星辰,燃起篝火等待他们回归,再在一起喝些热热的奶酒,说笑一番。梧儿还会为他摘下带着夜露的花朵,结成花环戴在他胸前,那香气萦绕在他与她之间,一切美好得像是在幻境中。
      于是,一众兄弟姐妹往往会玩到后半夜才潜回家。到了早上,大家都赖在枕上起不来,身为父亲的上光逐个去唤他们也毫不起作用,做母亲的临风就会不留情地将他们每个人房间的窗户大大打开,让明丽的阳光晒得这些调皮的孩子不得不爬起身。呵欠连天、不停揉眼的他们少不得要挨父母一顿训斥,但那之后,等着他们的是满桌喷香的饭食……
      真是幸福。
      鲋祀思忆着,回味着,仿佛他还是那个几年前的自己,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中,慢慢地想要同往昔一样带着满足和期待起床。
      可是他渐渐觉得不对劲。
      他刚支起沉重的身子,颅内就是一阵剧痛。这种痛楚仿佛在提醒他,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但是什么事呢……
      他按住额角,拼命在脑中搜索线索。
      ……昨夜宴席上宾客满座,拿上来好多酒,他喝酒了,并且喝醉了……然后,那个谁告诉他梧姬在等他,他还放纵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
      他突然惶恐地张大眼睛!
      他正半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中……
      这是哪里?!
      “嗯……”就在这时,他身边传来一声娇吟。
      他受到惊吓地转头去看,却难以置信地发现有一位赤身的妙龄女子挨着他歇卧,可……他并不认识她!
      一种冰凉的恐怖迅速包裹住了他。
      他一时失措,呆呆地盯着那女子。
      那女子恰也从堆在枕上的如云秀发里抬起脸儿来,双目迷蒙地盯着他,唇边漾起笑意:“……楚君……”
      然后,她也傻了。
      “啊————!”她凄厉地尖叫起来。这叫声如同锐利的刀子,把鲋祀的心与魂灵都划成了血淋淋的碎块。
      他到底处身在何等的现状中!

      很快……
      “这是怎么一回事?!”闻声而至的中大夫承兆站在屋子正中,交错着两手贴在胸口,好像这么着能防止心跳出来似的,故意压低了嗓子,用一种震惊焦急的语气质问,“你们怎么会……”
      没人回答。
      寝台内的女子只是一个劲地掩面哭泣。
      鲋祀则早就要逃一样地胡乱穿了衣服下地,躲在离床榻最远的窗边,面色苍白,四肢发抖,眼里虽然望着窗外,却一无所见,同时心中空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疼,让他都快喘不过气。
      承兆等了许久,决定先从那女子着手:“玑子,你倒说说!”
      名为“玑子”的正在垂泪的女子仍不抬头,抽噎不已:“事、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我……但求一死!”
      承兆急得拍着手道:“先不要轻言生死!这是何等事体!岂能不说明白?”
      “我只有一死!”玑子固执拒绝,字字泣血地要求,“我不能活……死了,我才能不像眼前这样蒙受羞辱……天哪,我这薄命之人,只怪我一念之差,把自己的清白断送……”
      承兆听到这里,由急转怒:“……你!你难道对长公子……”
      鲋祀转过头来,虚弱地阻止:“好了。别问她。是我……坏了她的身子。”
      其实最想哭的是他。
      他已经把所有的经过都想了起来,尽管他宁愿那不是真实的。
      可惜,昨夜并非做梦。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重现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无误地告诉他,他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蜕变,平生头一回与女子行过了人之大伦……他一直以为会与梧姬共同接受这种变化的,但是,一场酒醉打破了他的憧憬。都说只有女子才会异常珍惜童贞,实际上,他认为他也有宝贵的东西被非常不情愿地夺走了。
      这真的很糟糕。
      可,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承兆瞪圆了眼睛听他说完,然后,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大事不好……”鲋祀惊讶地盯着承兆,结果看到承兆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来,“玑子她……是您的妹妹呀!”

      同一个清晨。
      熊渠披一袭青色袍子,缓步踱到窗前,推开窗户。
      昨夜他几乎没怎么睡。
      窗外庭院中,庭燎已然熄灭,微蓝的晨光笼罩在植于阶下的几株梧桐上。
      他静静地伫立在晨光中,凝视着枝繁叶茂的梧桐。
      “哼。”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马上鄙夷地冷笑了一声。
      可这算是在笑谁?
      “唉。”思念及此,不由自主地,他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一阵细碎的脚步从绕院修建的回廊上传来。
      他抬眼去看,远远地……却是梧姬捧了一只木几在朝这里行走。
      他一怔,下意识地赶快伸出手去,把窗户关上了。
      站在窗户后面,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用不大的声音威严地召唤:“貔貅!”
      “在。”貔貅就在他寝室的外间值宿,立刻进来听命。
      熊渠逼视着他的心腹臣子:“是你吗?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君侯难道要将梧姬独自留在宋国驿馆?”貔貅照例不怕熊渠责备,多年来这对主仆业已熟悉彼此的脾气和心思,“时节虽然入夏,夜深露重,还颇有寒意,而她似乎除了宋长公子外也不认识别人,况且……君侯离去后,梧姬哭得很可怜呢!”
      这句说得动人,熊渠心旌一荡。
      “那又如何?”他缓了缓,还是要嘴硬,“我这里留她不得。”
      貔貅哪里会看不透:“君侯向来胸襟广阔,心怀万民,竟会容不下一个女子?”
      “不是她,一千一万个也容得下!”孰料熊渠不吃那套好听话,反被逗起气头,破天荒任性地回答。
      貔貅见状,不再劝谏,只是咧嘴无声地笑个不停。
      熊渠深知笑中潜意,恨貔貅无礼,正待发作,梧姬已在门外轻轻地询问:“大叔,您可起了?”
      貔貅方要脱身,忙代熊渠应道:“起了,起了。梧姬,你快进来。”
      梧姬果然捧着木几进屋。
      貔貅随之退出,边走还边捂嘴继续乐着。
      梧姬恭敬地走到熊渠面前放下木几,拿绢子在铜盆里吸饱热水,拧干后递给熊渠:“大叔,请净面吧。”
      熊渠迟疑片刻,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洗脸擦脸。
      接下来,他又在梧姬的照料下漱口、洗手,做好所有晨间的清洁后,坐下来休息。
      “我今天……就要回去了。”梧姬跪坐在他对面,诚恳地望着他,“大叔……”
      熊渠避开视线:“我不想重复我昨晚的话。”
      梧姬温柔而凄凉地一笑:“金珠玉帛我没有,就是有,您也不会觉得那是能够报答您大恩的礼物。我唯有那匹马儿还算是好的,名唤‘却尘’,谨以相赠,请您不要推辞。”
      熊渠颇为不耐,态度陡然变得严厉:“你非报答我不可?我贵为国主,不图你任何东西!”
      梧姬无言地低下头。
      “……你虽是我救下的人,但一路走来蒙你伴随解闷,就也不欠我了。”熊渠感觉到自己有点过分,口气又软了几分,“你去进些朝食,等一会儿我遣使者护送你到宋长公子住处。我也……不要他谢我啦,从此……愿你事事遂心。”
      “……嗯。”梧姬眼圈又是一红,“也愿您多福万寿。”
      待到她走出去,熊渠还在原地坐着。
      “君侯原谅梧姬了?”貔貅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他身边,好奇地问。
      熊渠好像没了力气去教训貔貅:“总不会再见,我何必难为她。”
      貔貅摇摇头:“依臣看,这话还说不得。”
      熊渠轻轻说:“行了,准备几套上好衣饰,选两个勤力的侍婢,你亲自送她走吧。”

      鲋祀仿佛一缕幽魂,差不多飘着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好在,他的住处虽然被安排在晋宫城内,却与晋宫的内宫还隔了一层高墙,消息不通,因此他的夜出晓归并没惊动服人或桴;他又特蒙服人允准,视同自家公子,能够直接乘坐车马进入宫门,因此少量侍从之外,也没人见着他现在难看到吓人的脸色。
      “我本是听得我兄长夜明公子的夸赞,又在晚间偷觑到楚君容颜,心慕他气势不凡,合我素来愿望,一时难以自制,便想委身相就……”适才玑子在他面前的哭诉,他还一句句皆能复述,“哪里想到,歇息在房内的却是长公子……这是做下禽兽不如的丑事了!我只能死!”
      “楚君并未打算在驿馆歇栖!”承兆也陪出哭脸,张皇悲苦,“我吩咐左右,都是在为长公子准备宿处啊!你怎不打听分明?”
      玑子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兄长……亲口对我言讲,今夜楚君要留宿此间……我才自荐枕席,希望能与楚君结缘……”
      “哪个兄长?”承兆打断她。
      玑子绝望地道:“你何必问?在这里,我能有几个兄长?”
      “莫非你想说是夜明公子的错?住口吧!分明是你糊涂!”承兆极力为夜明辩白,“……长公子,你万勿误解夜明公子!”
      实际上,鲋祀耳听他俩一人一句,整个人跟被冻住了一般,只是一味地冷了下去。
      夜明?
      夜明!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里唯有嗡嗡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大到他完全无法忍受。
      “长公子,您先回去吧!”许久之后,恍惚中他闻得承兆这么说,“时今之计,这事先让我们三个兜着,谁也不泄露出去!不然是天大的笑谈,诸国都要低看我宋国的!您回去吧,玑子由我来好劝!”
      承兆还真是个果断有主意的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迷迷糊糊地抬起腿,迷迷糊糊地走出来,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晋宫……
      “小……小鱼!”他刚刚下车,就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去。朦胧中,是女子的身影。
      侍从们上前奏禀:“这位是由楚君使者刚刚护送来的,自称是您的侍女。我们不敢怠慢,请她在这儿等候。”
      是梧姬。
      “小鱼!”久违重逢的梧姬眼中弥漫着水雾,一步一步靠近他。
      鲋祀一下子涌出泪来。
      “梧儿!”他盯着她,万千情绪立时堆积心头。
      梧姬点着头:“是我,是我啊……”
      鲋祀也点点头:“梧儿,是你。你可来了……”
      他说完,面色急速地灰下去,再受不住似地,当着她的面摔在地上。
      梧姬慌忙上来搀扶。
      鲋祀却推开她,双手撑着地面,难受地像要呕吐。
      然而,最终“哇”地呕出来的是一口鲜血。
      梧姬被那一团不详的红色骇得不行,不顾其他,抱住鲋祀:“小鱼,你怎么了?你哪里不适?”
      鲋祀倒在她怀里,胸中千言万语,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
      随后,他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的翼城郊外。
      一辆轻车悠然行走在夹道的梓树间,车上是相对不语的少年少女。
      “快到城门了。”少女打破沉默,“夜明,我得要在这里下车。”
      夜明举目注视她:“……昨天叨扰你送药给我,后来又劳烦你兄长为我修理坏掉的车子……”
      少女笑道:“可不是嘛,正说雨停了你能赶回去,偏偏你的车突然坏了。连累你在我们兄妹暂住的茅屋里过了一夜。”
      夜明也笑了:“哪里叫连累?不是你们收留,我怕要住到野地里了。”
      “你不介意就行。”少女拍拍身边的包袱,“这些药你收好哦,是五天的份量,照着我说的熬法,每日早晚记得熬来喝呀!”
      夜明颔首表示记下,过了须臾,他想起什么:“……若是我喝完这些,还没痊愈呢?”
      “那我就再给你送药!”少女信誓旦旦。
      夜明心头暖意丛生,面上却微微一哂:“谢谢你的好心。可我届时不一定还留在这里。”
      少女一惊,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气:“你要离开翼城?”
      夜明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不准。也许三五天就走。”
      少女把眉头也皱起来了。
      “我给你做上一大包,让你带着。”她过了一阵,极其认真地说,“要是你还担心不能大安,可以告诉我你去哪里,我来找你。”
      夜明唇角轻扬:“……我想,多半我还会住上一个月的。”
      少女又转忧为喜:“这就太好了!”
      “那我们……”夜明鼓起勇气,“就一直约在那时的梓树下见面,如何?”
      少女爽快地答应:“嗯!你知道我住得不远,你来了,就把你的白鹤放起来,我也就明白是你到啦!”
      “嗯!说定了!”夜明也学着她,脆快地答应。
      少女跳下车去,解开车后拴着的白鬃杏色马,腾身跃上马背。
      夜明目送着她。
      “夜明!”少女骑在马上不急着远走,却手握缰绳,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夜明已经习惯她对自己直呼其名。
      “你没忘记我的名字吧?”
      “当然没有。”
      “那你从昨天到现在为止,为何都不唤我的名字?”
      “这……”
      “我的名字很难听?”
      “不!是非常动听的名字。”夜明红着脸,低低地发出声音,“……梓、梓儿。”
      梓儿听了,哈哈大笑:“下次见面,夜明你要大声唤我名字啊!”
      她不等他反应,已拨转马头,飞快地驰离了他的视野。
      “……只要你愿意。”夜明瞧着她已不在的远方,追送去自己的承诺……

      一回到驿馆,夜明就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夜明,你终于回来了!我派出的侍从快把翼城寻了个遍!”中大夫承兆迎出来,激动地表达着对他的关怀,“你是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着你!”
      夜明事先已把药包秘密藏过,这时一身轻便地走进寝室,疲倦地坐下来:“放鹤遇着下雨,躲了一阵又去找鹤,刚要回来时,车子坏了。没办法,投到一家农舍过了一夜。”
      承兆一面听,一面絮叨:“这太委屈你。你是多么高贵的人,竟要栖身农舍,唉,你受苦了。”
      “昨晚的宴会怎么样?”夜明不理会承兆的“怜悯”,随即问起,“你见到长公子了吧?觉得他人如何?”
      承兆坐直身子,正色道:“说实话吗?比起你来,他可不堪为一国之主。”
      夜明招手让侍女奉上热酒后退下:“哦?愿闻其详。”
      承兆笑了一笑:“这个嘛……”
      正要说时,外面阶前来了个晋宫寺人,传下宫内的口旨:“鄙国世子请见掌国公子!掌国公子若是方便,请这就入宫!”
      承兆脸上神情变了一变。
      夜明看了承兆一眼,站起身,更衣熏香,登车往晋宫驶去。

      与尚未正式册封的晋国世子独处对话,宋国公子夜明是第一人。
      会面的地点定在镜殿。
      早有耳闻镜殿曾是当年光君的寝宫,出于对光君的敬意,在被引入镜殿时,夜明几乎是屏息蹑足,目不斜视。奇怪的是,寺人走到殿门阶下,尽皆止步,换了两名顶多十二三岁、素净衣衫的小侍从,接了夜明步进殿中。
      镜殿的内里布置并不奢华,一物一器都蕴着古朴典雅。奇怪的是,这座宫殿静谧安宁,似乎绝不起用奴婢,难以见到人迹。小侍从带着夜明来到宽大光洁的木廊上,这里设置有云白座席与朱红案几,几上排下一方羊形酒樽与干果肉脯等物。
      夜明倚着扶手坐下,顿觉这木廊建得妙极了,正面对很大的一片园圃,各种草木花色相映,直是赏心悦目,又仰头看蓝天上白云浮游,见那檐角垂吊的铜铃在微风里轻摇,心下不免感叹,这倒是一处繁华中取幽美的好地方呢。
      “你喜欢这里吗?”他还在陶醉于丽景,不防小侍从们悄然退去,桴已来至他身边,“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景致。”
      夜明要站起来与桴叙礼。
      桴一把拉住他的手:“夜明,晋国与宋国是何等关系,还需要做这些虚形?你我都尚未行过冠礼,不曾取字,又年龄仿佛,彼此就以名相呼吧,你看怎样?”
      “岂敢,岂敢。”夜明对桴的热情不是很买账,挣脱开来,仅仅保持基本礼貌地回答。
      桴也不介意,粲然一笑:“我听传闻,掌国公子可不是心性拘束的人啊。再者,您的兄长鲋祀,我在戎地时颇受他照顾,也把他当作兄长看待,这么说起来,你我便是一样的了。”
      “那么,晋世子请我来,是为了何事?”夜明取出黑羽扇轻拂,悠闲淡然又直奔主题地询问。
      桴也坐下来:“尊兄昨夜在宋国驿馆通宵宴饮,清早回来后不慎染恙,我特地告知一声。”
      夜明停下手里的羽扇:“……病了?!”
      桴盯着他:“是的。有些危急,还呕了血。”
      夜明听桴这么介绍,忍不住把玉制扇柄攥得紧紧的。
      “晋世子话里有余音,不如我替你说透了吧。”良久,他貌似有些动怒地迎视桴,“你认为是身为主人的我,对我自己的兄长做了悖逆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兄友弟恭,兄长需对弟弟友爱,而弟弟需对兄长恭顺,否则,将被视为悖逆不常。这是很严重的指责。
      桴冷静地道:“我并无此意。”
      但是夜明显得相当生气了:“晋世子,你与我兄长结识在先,所以想要站在他一边,我很可理解,不过,我是不会容忍任何没有凭据的罪责加诸于我的!”
      “什么叫站在他一边?”桴敏锐地抓住关键字眼反击,“你们兄弟难道并不能齐心,而是分立在不同的立场么?”
      夜明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个问题,还用得着我给答案?”
      桴低下头去,有所思忖。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晋世子。”夜明站起来,掷地有声地投下一番话,“我已经对我的兄长表明对抗之心。晋世子如果选择帮助兄长来打倒我,我很欢迎,我从不惧怕会有多少人成为兄长的后援……这场缠斗到最后,终究只会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高下之分,照他现在的样子看,必败于我!”
      桴对他突然且直接的宣战倍感讶异。
      掌国公子的名号并不是虚浮的荣誉,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实际上相当厉害。
      “夜明,你这样做,其中或许藏着我难以理解的缘故,我无话可说,只有一点想要辩白。”桴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安抚的口气温和地解释,“尊兄的病情,我确实是急于告诉你,才会请你来相见的。不错,这病来得奇怪,我是有些想法,可我不会怀疑你。因为,鲋祀与你,都是天下闻名的‘显君’的儿子;显君的儿子,绝对不是宵小之徒。”
      夜明冷冷地打量着桴:“……很好。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他言毕,移动脚步,理也不理桴,径自出了镜殿。
      桴受他睥睨,心中觉得挫折,不由长叹一声。
      叹息未落,房间内的屏风微响,转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晋侯服人,而另一个则年轻许多,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形容样貌与当年的晋侯上光十分相似……那正是上光与临风亲生的长子极。
      “夜明真是倔强。”服人眼瞧着日光下极那对愈发显得奇异的琥珀色眸子,感慨万分,“……没想到这孩子有这种心思。”
      桴略带沮丧:“……我竟看不穿他。”
      极爱护地拍了拍弟弟的脊背,好言劝慰:“你与鲋祀要好,难免向着鲋祀,故而看不穿。夜明不是个坏心的人。”
      “父亲就是怕会这样,才紧急追送了第二封书简,让二哥来主事的吗?”桴的委屈还有另一层缘由。
      极拉起桴,假作嗔怪:“咦,桴儿,你在我面前就耍起小孩子心性啦,这是怎么想的?父亲母亲是要让我带着梓儿来这里秘密拜望祖母与叔父叔母,同时关怀关怀鲋祀的事。你以为鲋祀单是你一个人的异姓兄弟?”
      极在子女中不论是容颜还是性格,都最与父亲上光接近,又自幼颖悟勤学,沉稳持重,是以上至舅祖父母,下至兄弟姐妹,都将其另眼看待,加上极脾气实在是好,爱体贴人,但凡与之交往的无不被其吸引,如沐春风,何况是朝夕共处的家人。桴也向来最敬爱极,见到极佯装不悦,顿生愧疚,赶紧赔礼:“二哥,我错了。求您原谅我。”
      “桴儿。”极抚摸着弟弟脑后的披发,“我来还为着一事……虽然你是代替堂弟行冠礼,但那也就是你的成人式了。我一定要亲眼看见啊。”
      桴扬起脸,依着兄长,兄弟俩默契地含笑相视。
      服人反而转过头去。
      这是残忍的场景,对服人的回忆而言。

      梧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昏迷中的鲋祀床边,任由他的手一直用力抓着自己的腕子。她洁白的皮肤上已经被勒出了几道紫痕,可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小鱼,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在她心底,这两个疑问才是最值得去全心关注的。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一夜之间怎会被伤害到这般地步。
      但现在就让他好好地休息吧……
      她静静地守着他,长久地睁着眼睛,目不转瞬地留意他的面色变化,而只要她稍微闭一闭眼,就会有泪珠滑落。
      她不断地擦拭,希望他复苏时看不到她双颊那些伤心的水迹。
      而在这时,握紧她腕子的鲋祀将手忽然一松。
      她吃了一吓,忙去看他,却发现他醒来了。
      “……梧儿。”鲋祀没有血色的面孔陷在枕中,勉强对她挤出一缕笑容。
      她一下子又哭了。
      鲋祀瞧着她,声音里也带了悲意:“梧儿……梧儿……”
      梧姬情知不能这样互相感染下去,就强让自己止住啜泣:“小鱼,你还难受吗?还有哪处不适?”
      “我……像是死过一次了。”鲋祀低低地叹着,“但我什么也没做成,尚且不配去死呢……”
      梧姬摇着头,充满爱怜地望着他:“小鱼,别讲不吉利的话。侍从们说你昨晚喝了太多酒,我想,你平时酒量并不宽宏,因此那么多酒下去,猛地伤到了脏腑,才会……”
      鲋祀抬起手来无力地摆了摆:“不提了。我此生再不沾染那杯中之物。”
      梧姬温顺地表示同意。
      “梧儿,不要光顾着我。倒是你同我与阿桴走散时,可有遭遇危险?”鲋祀另有悬心的顾虑,“我日夜害怕,阿桴也非常担忧,可他……”
      桴曾叮嘱不能把受伤的事透露给梧姬。鲋祀及时地打住。
      梧姬怔了怔,笑道:“要是遇险了,我还会在这里么?我算有福,和你们分开后,不久就遇上了……”
      熊渠曾要求不能将在周戎边境邂逅的事说给任何人。梧姬也明智地煞住话头。
      可他们双方都听出了对方的保留……
      “你遇到的是……楚君?”鲋祀在岑寂之后,主动挑破。
      梧姬犹豫好半天,不清楚该如何回应。
      “他为何会在那里……难怪你和他在一起,他几次都阻挠我跟你见面……”鲋祀明白她虽聪明,但很不懂撒谎,便奋力支起身子,带着警觉和醋意埋怨熊渠,“他是不是对你……”
      梧姬拦住他:“不,是楚君救了我。他是我的恩人。”
      鲋祀想了想,重新躺回枕上:“……罢了。我真是心胸狭窄,这样的时候,还在想些什么?”
      梧姬忧虑地望着他,不太知晓他的心意。
      “梧儿……要是我,放弃了君位,想学傅父那样远走异地他乡,去过闲散周游的日子……”他凝视着帐顶的云纹花样,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说,“你……会不会与我同去?”
      “宋国夜明公子来探长公子!”不待梧姬开口,门外的寺人慌慌张张地高声通传,而夜明持着黑羽扇,已怒气冲冲地大步进来了。
      “所有的人都退了!”夜明以为梧姬是侍女,对她下达严厉的命令。
      鲋祀深呼吸了一下:“那就这样。”
      梧姬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殿门。

      同胞的兄弟第二次见面,气氛却是比前一次更加压抑。
      “我来看看你的病!”夜明一反往日温雅作派,连“兄长”也不叫,口气很冲,“你真不错,把自己弄成这样!”
      鲋祀扫了一眼夜明,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承蒙你关心!”
      这句话基本上是含着血泪吐出来的。
      他悲壮又强硬的态度倒让夜明有所收敛。
      “你的病到底是什么起因?”夜明语调略缓和了一些。
      鲋祀咬住嘴唇,忍了又忍,然后尽量克制地说:“还用你问?你是来看我现在有多痛苦的吗?”
      夜明细察他的神态:“……是的。”
      “一切都在你安排之下,你应该高兴了!”鲋祀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气之下,拔了床头的宝剑,指着夜明,“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与我同母所出,世上没有比我们再亲近的关系了!我当你是我弟弟,你为什么就不当我是你兄长?!”
      剑锋离夜明的喉头仅有一段危险的距离。
      鲋祀握着剑的手颤抖不已。
      夜明无动于衷地和他僵持了一阵,拨开剑锋:“看来你很清楚你我的敌对立场了。这令我……确实很高兴。”
      “我不高兴!”鲋祀满面是泪,“我不愿意与你敌对,我不高兴!”
      夜明安静地站着:“你高兴不高兴,有要紧吗?这是我们的命运。”
      鲋祀后退几步,丢了剑:“……你就非要……国君之位?成为国君,你就会满足?”
      “也许吧。”夜明模棱两可地回答。
      鲋祀下定决心:“好!你听着,我让给你!你不用与我争了,我全让给你!我受够了……我本来出生于宫廷,却在宫外的天地间长大,那里比宫廷自由得多,有趣得多,我是一时糊涂,才会不嫌山高云远地自投这张金玉织成的罗网……你从此不必费心害我,在我心中,和爱人携手周游天下,比身登君位更加讨我欢喜!”
      夜明闭目片时,接着走上前去,出乎意料地一掌打在鲋祀脸上。
      鲋祀不防夜明这样,立时定住。
      “少羞辱我!”夜明厉声喝道,“你当我是谁?何须你来相让?!”
      鲋祀反应过来,胸脯不停起伏,气得不得了:“你不要逼我!你究竟要我怎样?!”
      “你忘了?我早为你设下了你我搏命的沙场……”夜明语带讥诮,“既然你都要离开了,我就对你实言相告……我前次向你说过,就算是我,也有一年多没见过君父。事实是,君父永远不会现身!”
      鲋祀心中一空:“你什么意思?!永远……君父……永远……”
      夜明面无表情地补充:“还有母亲。”
      “……天哪!”鲋祀扶住铜灯柱,方才站稳,“你……你莫非……”
      “为了君位害死君父和母亲?”夜明轻松地帮他说完,“谁知道?你是要走的人了,不用在意。”
      “畜生!”鲋祀骂道,“若如此,我死也不能饶恕你!”
      夜明仰天哈哈了数声:“是不是,与你再无干系。你一走,便是一介野氓,又能有何作为?我本以为,你投到晋侯阶下,求娶他的公主,算是比较聪明的法子,够得上与我来场较量。结果,你过不惯高于人上的日子,乐于去当流民……其实,我与晋国这位庶出的公主虽通书信,对她的兴趣却不大,须是像齐姜那样由王姬所生的真正公主,才是我应当去追求的。只可笑你,手中没有半点权力,连这位庶出的公主都求不到,一点后援也无,即或留下来,照旧没资格和我抗衡。”
      鲋祀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你是我唯一的障碍。”夜明慢条斯理地给鲋祀伤口上撒盐,“上天将我生作嫡子,却不幸排在第二……但我能战胜你,让那些寄望于你的人停止妄想,对我全心服从。”
      鲋祀兀自笑起来:“你对我坦陈心迹,说得我……不想走了。”
      夜明无所谓地一挥羽扇:“我对你坦率,是由于我看不起你。你走,还是不走,都会成为失败者。”
      “夜明,你太狠了。”鲋祀按住胸口,“你与我血脉相通,我岂会输给你?!我终将赢你,到了那时,你记好你今日的所言所语!”
      夜明呼出一口长气:“好啊,你有此志向,我放心了。我这个人,一向就不喜欢太过顺利的事情,没有乐趣。外面的人也看到我来探你了,我这个弟弟尽到了关怀的责任,不再打扰你休息。”

      三日后。
      受到晋世子的邀请,楚子熊渠入宫赴宴。
      “这真是奇事。”熊渠心里一边琢磨,一边微笑着与桴并肩而行,“听闻今日客人只我一个,但不知晋世子这样特别待我,是何用意?”
      桴也回报以善意的笑容:“请楚子放宽心来。前日楚子救了一位对宋长公子来说很重要的人,他一直想要向您表示感谢。可他眼下身体不好,于是托我这个友人代为设宴招待,之后,他还会亲自来谢您。”
      熊渠沉吟片刻:“些许小事而已。既然宋长公子病了,我来在此,岂有不去探望之理?”
      “这……实在劳动您了。我领您走捷径吧。”桴不是鲋祀,无法拒绝这要求。两人中途改道,一起朝着鲋祀的住处走去。
      一路走着小道,再登上一段阶梯,两人很快就要抵达鲋祀寝宫。
      正说图省便从侧门穿过去,却见门内似有事故发生:梧姬挂着泪自寝宫内冲出来,紧跟着,鲋祀也追了出来。
      桴与熊渠见状,都刹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旁边的树荫下躲藏。
      “我必须要娶到娃玉公主!”鲋祀牵住梧姬的手,“梧儿,对不起!”
      不要说梧姬,听了这话,桴与熊渠俱似一个霹雳打在半空,心头一震。
      梧姬自然更为悲戚,但她和鲋祀好像之前就开始了争执:“你别再说!原来那玉佩的传言不是假的!你早就清楚玉佩的含义,不是吗?”
      鲋祀面色凝重:“……对。”
      桴恍如被一桶冰水劈头泼下,从头到脚都凉了。
      “他明白玉佩的含义,接下来得看他要怎么选择和表现……”叔父服人从前的话响起在他耳畔。当时叔父所指的玉佩的真意,原来……是测试人心。
      “我理应成为宋国的世子,未来的国君!”鲋祀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以前所未有的激昂与渴望向梧姬倾诉,“可我现在,力量多么微弱。所以我需要来自晋国的支持,必须成为晋侯的子婿,得到他的帮助!我不在乎娃玉是谁,我只在乎……她是个公主……”
      过了好一会儿,梧姬沉痛地道:“……我却……不是公主。”
      鲋祀不语。
      “此前你还问我,要是你放弃君位,我愿不愿和你四处周游……是什么让你骤变了心思?”梧姬强压着心疼,痛定思痛。
      鲋祀别过脸去:“……我考虑过,我……不能轻易离开。我是‘显君’的儿子,君父为了把我培养成下一代国君,才会将我托付给傅父抚育。我要完成他们的愿望。不过,梧儿,如果能够,请你等我,一旦我……”
      梧姬望向天空:“小鱼,我从一出生就认识了你,十多年来我们几曾分离?你说的话,我每句都深信不疑。我最后再问你,你果真要向娃玉公主求婚?”
      “是!”鲋祀斩钉截铁。
      梧姬浑身发抖。
      “那……那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她好像丢失了东西似地,低下头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抽泣着,茫然地奔向侧门。
      鲋祀没有再来追。
      可怜的梧姬,带着心上血淋淋的伤口,从自己的兄长与熊渠眼前跑开了。
      桴木雕泥塑一般,不能有任何反应。
      对梧姬来说,这是一次突如其来的严重背叛,对桴来说,亦是如此。
      只有熊渠对这变故所知有限,眼里唯见着梧姬跌跌撞撞地闯走,脚步在石梯上乱踩,生怕她一步踏空……也顾不上许多,随着梧姬而去。

      酣梦终有醒觉的一刻。
      有的梦,醒了,剩余着的是残酷现实。
      有的梦,醒了,等待着的是无尽欢笑。
      只是那梦里曾经牵手的人,从此互相别过,再不会有相守的羁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华堂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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