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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碧草白露 ...


  •   宫城之上,月轮孤照。
      已经是深夜了。
      镜殿的灯火却还没有熄。温暖的光芒从窗棂门户间透出,轻柔地笼罩着这座水上殿阁,在幽暗的天色里,仿佛一朵小小的、独自盛放的花。
      梧姬静静地抱膝坐在后院的木廊上。在她一旁,极与桴正陪伴着她。
      三兄妹谁都不说话。
      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忧伤在他们之间弥漫。
      ……就在黄昏,极也与鲋祀在镜殿密谈过了。
      “二哥,您来了。”当时,鲋祀双膝跪地,呜咽着叫了一声。
      他一向是随着桴这么称呼极的。极长他三岁。
      “二哥。”鲋祀又叫了一声。
      背对他伫立的极才转过身来。
      见到鲋祀哭得很厉害,这让极很不忍心。
      “小鱼,我在听。”极缓缓走近他,扶起他,像一位慈爱的父亲那样擦去他的泪水,温柔地说,“桴儿所言的是否事实?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鲋祀摇头:“……阿桴不会原谅我,您也不会原谅我的!”
      “那么,是真的了?”极嗓子一阵沙哑,“……你当着梧儿的面,说明你想向我叔父的女儿娃玉求婚?”
      “是!”鲋祀依然回答得斩钉截铁。
      “都由于娃玉是公主,而梧儿不是?”
      “是!”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生我者父母,我怎能置家国于不顾……这不是我考虑私情的时候了!”
      “……何谓私情?”
      “私情是我爱着梧儿,为她死也不足惜;但我先是父母的儿子,骨肉皆蒙父母所赐,所以我必须要回到宋国,必须要成为宋国的世子!”
      “这之间有关联吗?”
      “……世子的正妻,怎能不是贵女呢……”
      极无言以对,原地站着,仰起头来,望着宫殿的穹顶。
      ……他们的父亲“光君”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主君,容华绝代,战功赫赫;他们的母亲“司寇公主”也曾经是这个国家的小君,博学广知,才名远扬……眼下他们作为客人栖身的宫城,原本应是属于他们的“家”……
      可如今就在这里,他们却受到了轻视。
      并且这轻视,来自于他们共同的手足。
      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从降生以来,不管他们随父母走到哪里,都被无比尊重与爱护,人们称颂他们的父母,赞美他们的父母,也爱屋及乌地把欣赏的目光投向他们。因此,每个孩子都深以父母为傲,并且去努力表现自己的各方面才能,好让人们知道,承继了父母血脉的他们并不会让父母蒙羞,相反,他们还能超越前辈,做得更好。
      然而……
      “怎能不是贵女……”
      这句从鲋祀嘴里吐出的话语,就像是把他们都打回了原形似的,令人不寒而栗。原来他们就算再优秀,也敌不过一个“公主”的名号,在这把出身地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天下,他们还很卑微渺小。
      于是,极对鲋祀挥挥手,鲋祀流着泪退去了。
      “对不起,梧儿……”极走到镜殿的后园,梧姬和桴正待在这里。
      三个人就默默地坐了下来,从那时直到现在。
      失望?沮丧?怨恨?愤怒?也许每一样情绪都有。但两个当哥哥的很清楚,不管他们的心情有多么糟糕,妹妹梧姬却是最为难过的。这一刻,梧姬徒留的是她的躯壳,而她的魂灵却不知飞去了哪儿……在她回来之前,他们只能守护着她,等候着她。

      这猜测是对的。
      就连梧姬本人,也不能明白她眼下到底置身何处。
      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阳纡湖畔,看见家人们都围坐在树下,幼小的自己则从琳琅环绕中义无反顾地爬向了同样幼小的鲋祀,傻傻笑着,去牵他的袍角……这一幕其实是不可能留在她记忆里的,所有的细节都来源于家人们后来的描述,但她就是觉得她一定也必须记得如此宝贵的事件,她认定,那是属于他们的开始……
      一时间,她又被带到桃林塞的宅邸附近,彼时桃花开得正好,父母与皓叔夫妇驾着车,领了孩子们行驶在花繁如炽的桃树下。“鲋祀,你可知桃花不应轻易赠给女子,除非你想要她将来与你结成夫妇。”皓叔含着笑,对站在车上为梧姬攀折桃枝的鲋祀说。鲋祀认真地想了想,答道:“那我的桃花,就只送梧儿啦。”那一年,她十岁,他十三岁……
      一时间,她还去了吕国宫中,那应该是三年前。外祖司寇吕侯最爱她聪敏文静,常将昔年教导给她母亲临风的种种学识,再悉心传授于她。“我想要记住这些,让它们去光耀以后我所去到的地方。”她也像她母亲当初那样发下宏愿,然后转眼与身后的鲋祀相视而笑。她死心塌地地以为,她会和他携手去往宋国,在那里实现诺言……
      可变故来得疾如闪电,震若雷霆。
      “我却……不是公主。”当她听到自己说出这几个字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前所未有的绝望,以及前所未有的悲凉。
      鲋祀……他默然地承认了。
      这种反应,如同一星火焰投入沸油,将被煎熬于鼎镬的她瞬间吞噬在熊熊烈火中。
      不是公主,就是我的罪过么?
      不是公主,就必须眼睁睁看你向别人求婚么?
      不是公主,就能让你忘记往日的情好无间,狠心背叛么?
      她其实还可以这么质问的。可她那会儿四肢发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得起来的就是哭泣,就是逃开……
      后来她在石梯上乱了步子,失足跌下去。
      下落的瞬间,她还有些释然。
      受伤吧,流血吧,或者干脆死去吧!反倒痛快!她心底里呐喊。
      可惜熊渠眼明手快,拉住了她。
      “梧姬!”熊渠一把把她拽了回来,大声训斥她,“我看错你了!”
      她盯着熊渠。
      熊渠也盯着她。
      真奇怪,熊渠怎么老在她软弱无助的时候出现?
      这一次是又让熊渠看笑话了!
      “放开我!”她突然暴怒,企图拼命摆脱熊渠,“我不是公主!不劳你们费心!”
      熊渠大概没料到她还有这么烈性的一面,微微一惊,很快恢复镇定:“你当然不是公主!那又如何?”
      熊渠哪里能懂,“不是公主”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夙愿一朝化为泡影,万事皆空了。
      梧姬左突右冲,努力挣扎,无奈熊渠的手紧紧抓着她。
      她脑子都昏了,理智渐渐远离了她。
      于是,她一口咬了上去。
      “啊。”熊渠呼痛,还是没如她所愿,只由着鲜血顺虎口流下,“……你对我还真狠。”
      梧姬抬起头,冷冷一笑:“说我狠吗,芈熊渠?”
      熊渠皱了皱眉。
      “在你告诉我名字,却隐瞒自己姓氏时,我就了解你的身份了!楚子芈熊渠!”梧姬用嘲谑的口气和盘托出隐藏的秘密,“不然,我岂肯轻易跟随你这个陌生人一路前来晋国?全是因为我早知道你是何等样人啊,我不止一次骗你呢!我的确是非常狠毒,也不值得信任的人!”
      熊渠定定地注视她。
      她才不管那么多,她唇角挂着血迹,几乎陷入一种类似醉狂的状态,一心只想得意洋洋地去伤害别人,也自我伤害,来为终将清醒的自己雪上加霜,增添痛苦。
      好在,桴赶到了。
      桴请求熊渠将梧姬放还。
      熊渠不等桴把话说完,立时松却了她,转身走开。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梧姬抽噎了一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是个让人安心的讯号。极与桴同时靠近她。
      “梧儿,二哥在。”极搂了妹妹入怀,“想怎样就怎样吧,梧儿,好孩子,好孩子。”
      梧姬得到鼓励,把脸埋进极的胸膛,放声号啕。
      桴也跪坐在梧姬身边,安慰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角滑下了泪珠。

      虽是春天,又在白日间,风却很大。
      娃玉在镜殿外徘徊,等待与桴会面。她见到沿着湖水种植的各色花朵大半都被吹落枝头,洒得遍地缤纷灿烂,景象华美却十分凄凉,不免叹了一口气。
      殿内刚刚还奏着的箫声倏然停止了。
      “世子请公主入内。”不一会儿,镜殿内供职的小侍从走出来,传达主人的回话。
      娃玉点点头,屏退侍女,步行至镜殿阶下。
      桴已经在殿门迎接。
      他脸色苍白,眼眶略微红肿,穿一身素色里衣,罩一件烟灰的袍子,在风口里站着,裳袖翻飞,衣带飘举,更添几分清丽文弱。
      “兄长!”娃玉心中一紧,“您看上去……您病了吗?”
      桴勉强浅浅一笑,那样子像在忍着剧痛似的:“不。我只是昨夜贪读书简,睡得有些迟了。”
      娃玉仔细端详他半晌:“……这可不行,您得善加保重啊。”
      “多谢妹妹关心。”桴柔声回答。
      娃玉张了张口,却又没多说什么:“唔……嗯。”
      桴邀娃玉和他一起进屋坐下。
      娃玉坐定,见到案上果然堆了不少书简,旁边还横着竹箫,余外再无他物。自从这位世子回到宫中,关于他的传言就不曾断过,他那么年轻,长得又好,性格却相当沉静,言行举止也颇知进退,表现得无懈可击,所以,有些抱着疑心的旁观者都猜他是竭力装出端庄的样子给晋侯看,还认为他私下绝对也在追声逐色,寻欢作乐。
      “不然世子为何总要闭居在镜殿呢?”那些人描绘得仿佛亲见,“必定是在殿中藏了不少的美人,日夜歌舞享用吧!贵公子不都这样吗?”
      要是讲这些话的家伙也来这座简直空荡荡的镜殿看上一看,那些不切实际的说法就会不攻自破了,娃玉想着。连她都有些忍受不了此处的冷清寂寥,可是桴却很自在习惯,他安闲地坐在那里,让人为娃玉送来糕点和清水。
      “我在宫中闻知,天子派来使者,对兄长即将举行的冠礼颁予礼物。”娃玉暗地里对桴简贵清高的作派滋生几分敬意,“据说使者名叫‘太几’,是天子宠臣‘造父’的族弟,近来也颇得势,为您送来了四匹骏马?”
      桴略一颔首:“不错。太几是昨日下午到的,目前安排歇在馆舍,预备明天觐见君父。届时将会为他举办宴会,我和妹妹你都要出席。他也为妹妹的及笄礼带来了王后钦赐的衣饰。”
      “这真是让我高兴啊。不过,我另外听到一个消息。”娃玉随口敷衍了一句,很快切入重点话题,“明天的宴会上,除了照例请有楚子、陈世子、宋长公子与夜明公子外,夜明公子的妹妹玑子也被列入了宾客之中。”
      “玑子?夜明公子的妹妹?”桴第一次见说。
      娃玉早有所料,以掌握一切讯息的口气道:“兄长归返宫中不久,难怪不知。玑子并非宋公之女,乃是宋司马公子熙的庶出女儿,侍妾所生,因生在五月,又落地就死了母亲,公子熙怕她妨克到自己,将她从小就放在下臣家中抚养,到了十二岁时才偶尔被宋公夫人访查到,怜悯于她,取来当作自己的女儿抚育……她与我同龄,也十五岁了。”
      在那个时代,五月气候渐热,毒虫四出伤人,被认为是“恶月”,必须举行各种祓除仪式来洁净身心,远离秽邪,而出生在这个月里的婴儿却偏巧是带着血污而来的,所以往往被父母视为不吉之人,狠心将其遗弃。
      事实上,在上光与临风的四个亲生子女当中,极诞生在三月,梓姬诞生在十一月,桴与梧姬恰恰都诞生在五月。
      但桴与梧姬的待遇和玑子相比犹如天渊,他们是父母的宠儿。
      念及于此,桴有些伤触,不觉说:“世人何必轻信所谓的吉凶,将亲生的孩子舍去……”
      娃玉笑起来:“兄长真糊涂,怎么同情起你妹妹的敌人啦?”
      “哦?”桴深感惊诧。
      娃玉慢条斯理地解释:“夜明公子分明是冲着楚子才将玑子引来,想要抬举他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借这场聚会替她觅得好归宿……楚子是君父为我择定的最佳夫婿,我岂能拱手让给宋国?”
      桴咬住嘴唇,忆起之前叔父服人确实提过希望女儿和楚子结缘,不料娃玉自己也这么打算:“……为何非是楚子?兴许夜明公子看中的是陈世子。”
      他倒欣赏陈世子宁的稳重大方。
      “求婚者里唯有楚子贵为国君,大事一成便是君夫人,立时在一国称小君,无论如何也胜过去做世子乃至公子的正妻。”娃玉直白地反驳,“能御使腾空蛟龙的话,谁会转而求取河池鲵鱼?”
      这话里无意暗含了鲋祀的名字,令桴的意识为之一震。
      蛟龙,鲵鱼……好个比喻!
      ……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住进这宫廷内,人的满心中都是在权衡身份、地位、爵禄、利害了,纵然连婚姻大事也全不关注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只执迷于对方是个怎样的出身,实乃滑稽可悲!只可笑鲋祀不惜看轻了梧儿,一个劲地想求娶“公主”,梦想这样别人就能推自己登上“世子”宝座,殊不知在“公主”眼里,竟也被无情地看轻……
      桴思虑着,面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他又想:相较之下,梧儿那孩子多么真纯,不拘一切地去爱,不因鲋祀为何种身份,只因鲋祀是鲋祀而已,是这样一片赤诚之心,反要被这些争权夺利之人践踏,太不公平了!
      “妹妹要让我也像夜明公子成全玑子一般,成全你么?”响鼓不需重锤,桴一点就通。
      娃玉但笑不语。
      “此事不容我推辞。”桴又说,“我定设法如你愿。”

      晋宫。兰堂。
      明灯照耀,丝竹喧耳。
      名义上是为了欢迎天子使者,实际上是为了狩猎楚子熊渠的宴会,在第二天入夜时分举行了。
      对自己即将引起晋宋两国争锋毫无所知的熊渠,今天穿着很朴素的白底墨纹礼服,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本来就不热衷中原宫廷盛行的歌舞宴饮等取乐方式,何况,他这两天情绪非常不好。
      但人和事还是排着队来烦他。
      他还得一一应酬。
      这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他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瞧着眼前起舞的人影晃来晃去,顾自思飞天外,神游八极。
      “楚子。楚子?”他发呆的时候,偏有人在旁边叫他。
      他醒过来,扭头去看。是天子使者太几。
      太几是位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的青年,看上去很精明能干。记得刚刚在向晋侯服人献礼和敬酒的时候,这青年言语措辞也很得体爽利,惹得座中宾客暗地里赞叹,都觉其不愧是侍奉于天子侧近,蒙受宠信的人。
      “为楚子上寿,请满饮此爵。”太几端着酒杯,热情地对他说。
      熊渠笑了一笑:“多谢使者。”
      太几与他对饮完毕,却没急着回自己座位,反倒在他身边坐下:“楚子一路自楚来晋,奔波劳苦啊!”
      熊渠定睛看了太几一眼,淡然道:“还好。”
      “沿途山川风物如何?”太几突兀地问。
      熊渠不动声色:“……大佳。”
      太几望向不远处的晋世子桴:“我可没楚子这么幸运了,楚子在往这里走的时候,我正在太原为天子办事,险些被一群贼人夺去性命呢!说来奇怪,贼人不为图财,反向我讨要晋侯玉佩。”
      熊渠微蹙眉头。
      “这确是一件异事。”在太几的真实目的水落石出之前,他仍旧选择简洁回应。
      “正是。”太几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些人面戴傩具,却装束着衣甲,队列整齐,不似一般流寇,又指明问晋侯玉佩……若不是打斗中我与晋世子、宋长公子正好碰到,还在一起抗敌,而楚子等三位求婚者也不在那里的话,我还以为是你们中有人要下狠手除去争婚对手哩!唐突了,唐突了,哈哈哈哈。”
      这确实是一番唐突的话,更准确地讲,是很严重的冒犯,但因为太几聪明地在句尾开始自责自嘲,把整段无礼的猜疑弄得像是个不伤大雅的玩笑了。
      熊渠怎肯就此动气输给太几,便硬按捺住火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即使对方是晋侯公主,要我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就罔顾国君之身,行此卑劣之事,却是做不来的。”
      他在拿话弹压太几时突然想起,他与梧姬初次相遇的那天半夜,也碰到过太几形容的那支人马,梧姬还差点遭了毒手,根据梧姬的说法,他们也是将她与两位“兄长”冲散的元凶。如此一来,他后来去看到的打斗痕迹,和太几提到的“与晋世子、宋长公子一起抗敌”就合得上了。
      这支神秘的队伍到底是谁所派遣?毕竟知晓晋侯玉佩,不大可能会置身事外。这下子,先把太几轻率怀疑自己这件事放在一边不理,熊渠也满腹疑惑,百思不能得解了。
      太几继续意味不明地陪笑:“得罪啦,楚子。可再饮一爵否?”
      熊渠勉强再喝了一杯。
      尚在尴尬,堂下的侍女们扬声齐喊:“公主出堂。”

      这是鲋祀以外的求婚者们第一次清楚地欣赏到娃玉公主的美貌。此前她出席过的几次宴会里,都以纱帘遮身障目,从不让别人一觑真容。
      娃玉严施粉黛,盛鬑华服,行进时琼琚摇影,珠玉生光,由侍女们搀扶簇拥,神色庄重地穿过酒席间,缓步向父兄走去。
      短短的几十步距离,足够众人饱览秀色,心中为之凛然,丛生爱慕了。
      但这还没完。等登上座位之后,她才慢慢旋身,环顾全场,朝着聚集在她身上的视线的主人们粲然一笑,娇声道:“娃玉来迟了,抱歉。”
      与她适才严肃的表情相比,这笑容有如融冰春日,不少人随着她的展颜,心头也轻轻地“喀拉”一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敲破了一样。
      桴不为人察地一哂。
      他的父亲上光很擅于利用天生魅力自然而然地制造如此场面,他也是。现在,他只不过让娃玉进行形式上的粗糙模仿,也照样引起了关注。他一边为自己这收效颇丰的特意安排感到满足,一边忍不住要去腹诽被假象迷住的人们。他从不这样愤世,只是目前填塞胸臆的怨恨丝毫没能平息,难免就会伺机针对“贵族”们捉弄讥诮。他之所以会应允娃玉,也无非是在尝试令“贵族”们被他牵着鼻子走。
      然而,玑子随即也上堂来了。
      和浓妆的娃玉不同,玑子几乎是素颜登场。
      因此,乍一看,玑子的姿容远逊娃玉,但玑子有着脂粉不及的白腻肤色和丰腴有致的身材,小巧的鸡心型脸上最惹眼的是一双秀目,目光深邃,顾盼流辉,不管瞧向谁都像饱含着情意,唇角也浅浅地抿着,似乎总在暧昧地微笑……玑子胜在风情,超越年龄的成熟风情。
      也就是说,娃玉是美人,而玑子是尤物。
      美人不一定被举世惊艳,尤物则一定能倾国倾城。
      看来夜明带来的这位“妹妹”也并不那么好对付。
      桴心下不甘,假作不经意去打量夜明,孰知夜明正以羽扇半遮着脸,紧盯斜对面的鲋祀;再加观察后,他发现夜明的眼光是隐隐地在鲋祀和玑子之间来回游移;顺着这种教人难以揣测的方向继续追看的话,鲋祀眼下面如死灰的样子更是吓了他一跳。
      尤其是玑子走过鲋祀案前的时候,鲋祀甚至全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仿佛有一条吐着舌信的毒蛇从脚边爬过去了。
      耐人寻味。
      桴觉得夜明的脸上也写着这么四个字。
      说不定是和鲋祀的那场病有关……
      他忽然喉头哽咽,逼着自己煞住思绪,懒得去想。如今还为鲋祀操心,又有什么意义?
      他站起来,击掌宣布:“诸位嘉宾,今夜正是满月良辰,何妨来一场傩舞?”
      宫廷的正式聚会一般很仪式化,枯燥索然,但有时候为了调济,也会举办像傩舞这样的活动,让宾客们不论男女都戴上傩具,持花对舞,既风趣优雅,又不会太伤两性大防,在年轻的宗室成员中很受欢迎。
      这是个绝妙的提议,也是他给娃玉预备下扳回败局的另一招。傩舞总能成就很多因缘,包括他父母当年。
      果然,以晋侯服人为首,都心领神会地表示同意。不过,晋侯本人并不打算和一群尚未婚嫁的后辈们玩这种游戏,托辞困倦,含笑退出。
      傩具与鲜花却马上呈上来了。为了解决男宾远多于女宾这个问题,有数名容貌姣好又出身世家的侍女被特许选入殿中。
      “请随意择取傩具和花枝。”桴招呼着,踱到娃玉面前,悄声道,“看见了吗,楚子选的是青色鬼面。”

      可惜,那边摩拳擦掌,这边熊渠却趁乱避出了堂外。
      这种场合对于向娃玉或玑子抱有好感的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对他来说,他似乎无法体会到满堂起舞有多少乐趣。两位佳人都没能使他振作精神,再加上他不太善于跳舞,所以不等到娃玉来捕捉他,他就干脆地从人群里消失了。
      “楚子是要步月吗?”门首侍立的寺人善意地上前询问。
      熊渠呼出一口长气,将傩具交给寺人,只把选来的一支兰草放在掌心:“是啊,晋侯的美酒让我有点醉了。”
      寺人躬身接下,道:“月色正好呢。请在西厢庭院里随意走走吧,那儿凉爽清静。”
      熊渠依言,大踏步走去西厢。
      也作怪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自己不是来向那娃玉公主求婚的吗?竟把这可以一近红颜的良机放过,到底为了什么?娃玉出身高贵,也生得美丽,还是盟国的公主,怎么看也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婚事,如何心中始终欢喜不起来呢?
      他唉声叹气,又觉得轻松自在,就这么跨进西厢院门。
      一道白影在他眼前闪了闪,躲入黑暗。
      熊渠停下脚步。但凡宫城,都会有精灵鬼魅居于其内,不时在人前现形,这也很正常。
      不过……
      “梧姬。”有赖于精习箭法,他的夜间视力很好,“……你不用藏了。”
      白影闻言,渐渐从黑暗里出来,的确是梧姬。
      虽然他神态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心却像猛地被攫住,又张开来一般,迅速充满了舒活愉快的情绪。
      梧姬靠近他,抬起眼来,注视着他。
      熊渠情不自禁与之对视。
      梧姬眸中水雾未散。
      “你哭了。”他对她说话,从来声调柔和。
      梧姬的目光飘飘悠悠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灯火通明的兰堂。
      熊渠知意,顿时不开口了。
      “大叔……我伤了您,请您罚罪。”过了好一会儿,梧姬打破沉默。
      熊渠轻笑:“……我岂会与你计较。”
      “我总是骗您,这也是我的错。”梧姬又说。
      “罢了。我不介意此等小事。”熊渠回答,其实在没看到她之前,他还在气鼓鼓的,“……我想,你毕竟侍奉的是前代晋侯,焉能不知我?我也算晋国的盟友之一。你听到我的名字就决定跟随我,可谓是信任我了,足见前代晋侯对我评价很高嘛。”
      是这晚的月光太妩媚了么?把自己这颗心都溶化了么?
      他听着自己温言细语地和她一对一应,貌似还在为她开解似的,简直难以置信。
      好在梧姬不太意外他的表现。
      因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月光在她脚下恍若漫成了一汪澄澈的银白色湖水,而她恍若开在湖水里的睡莲花,孤独,纯净,娇弱,令人想要去呵护。
      “梧姬,你来这里,是想见宋长公子?”熊渠眷恋地凝睇于她,思虑再三,终于直接发问。
      这个话题很破坏气氛,同时也许伤害到梧姬,可他觉着有的伤口不咬咬牙让它流点儿血的话,是不会愈合的。他就是那种会用一把快刀斩开乱麻的人。
      梧姬浑身一激灵,末了,黯然垂首:“……我不会再见他了。”
      “你是否……曾对他许嫁?”熊渠忍着心,更进一步。
      梧姬顿了许久:“……我从小就没想过,不和他成婚,自己会过怎样的日子……”
      “……那……现在就是你去想的时候了。”熊渠咬了咬嘴唇,觉得不能太不含蓄,补充道,“天地宽广,足以令青鸟尽情飞翔,不要一直沉溺于以往。”
      “啊。”梧姬呓语一样,“……有理。”
      她又陷入回忆中。
      熊渠见状,无可奈何,看看手中兰草,忽然心念一动,不由地大着胆子,将兰草小心翼翼地簪在梧姬发间。
      梧姬还在迷茫,眼光朦胧,神思散乱,对此毫无反应。
      真是个可爱的人。
      熊渠怜惜地微微一笑,也不再打扰她。
      两人并排倚着石栏,一起举头遥望空中明月……

      一缕阳光照在帐角。
      桴坐起身来,揉着肿痛的太阳穴。
      “喝吧。”极为弟弟送来亲手调制的羹汤,“你这一觉,睡到快正午了。虽然我对你的酒量有数,也还是要劝你从此少饮。”
      “嗯。”桴听话地端过羹汤,一饮而尽,“我记住了。”
      极坐下来:“……桴儿,你为娃玉设的计谋,好像没在楚子身上起作用啊。”
      桴瞪大眼睛:“二哥,您怎么知道?我昨夜回宫时,您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极笑道:“这一点都不难。然而我想等等再告诉你。不过……”
      做哥哥的收起笑容,对弟弟说:“你以后,最好别轻易答应娃玉任何求助。”
      “我……明白了。即使她也是我们的亲人,毕竟,小鱼是由于她……”桴语气低沉,“其实,我只因……”
      “这非关娃玉,你不要责怪她。而且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应该生戏弄之心,桴儿。”极早料定他要说的话,蔼然训喻。
      桴处处被戳中心事,不由得不诚服。
      极把手放在他肩上:“你如此聪慧,又胸有大志,就更要爱惜自己的心智如爱惜宝剑一般。宝剑出鞘,是为了斩杀奸恶,你动用心智,怎能为了轻浮的理由?那些联姻嫁娶的是非,别管了。”
      “我也管不了。”桴摇摇头,“看来这些事情,绝非人力能够左右。昨晚我确实费心要促成娃玉与楚子,岂料楚子不见了踪影,娃玉最终却和陈世子共舞!”
      极又笑起来:“你懂就好。”
      “对了……车师弟弟去太阴山迎接祖母和惠夫人,再有两天,就要返回宫中。”桴记得昨天叔父还讲过一件事,“二哥,我们很快就能再次拜见祖母了。老实说,好几年啦,我都快想不起她老人家的面容。”
      他口中的“祖母”,指的是年过六旬,尚在人世的晋国母夫人仲任;“惠夫人”则指的是娃玉与车师的生母,服人的侧室惠风。
      上光离去后,再未进入过翼城,但同临风所生的几个孩子,都曾陆陆续续由服人领着拜见过祖母。思念上光的仲任,后来也不太经常待在翼城云宫,而是在曲沃太庙离宫或太阴山下的行馆随心居住,平宁地度送岁月。
      “想必,祖母一来急于观礼,二来急于和梓儿相聚。她这才是第二次见梓儿。”极站起身收拾食案,“我在宫里耽搁了好几天,该回去照顾梓儿,对她讲这个消息了。”
      桴有些惋惜:“二哥入宫时,就应带梓儿同来。梓儿最怕寂寞。”
      极很不以为然:“连我也是秘密来去,不愿教人察觉呢。这个地方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梧儿那样伤心,梓儿也会跟着哭的!况且她……”
      桴支起耳朵。
      “这也是后面才能说的话。”极想了想,偏又不吐露了。
      桴拿卖关子的哥哥也没办法。
      “二哥,梧儿在哪?”他挂念起梧姬。
      “出宫了。被一封书信约出去的。”
      “啊?”
      “别担心。”
      “啊?”
      “总之,你相信我就好了。”

      翼城南门外河川两岸,芳草凄凄,野花烂漫,堤上芦苇蹿得比人还高。
      一辆黑色罗盖的马车在拂开芦苇的道路上,滑行似地前进着。
      “小主人,快要到了。”马车前后,奔跑着二十名作周人打扮的戎族武士,各自携带精锐武器,其中打头的一名回身到车前,对车内行礼,用戎语通报。
      车帘被撩了起来,梧姬也用戎语说道:“好,继续走。”
      ……她一大早就接到来自楚子熊渠的邀请书信,信中,熊渠约她单独到南门外河泽射猎,另约定了时间,再三强调希盼她答应,并回复确认时间和地点。但她还没作出回书时,对方的使者却走掉了。
      极得知这个情况后,积极地支持她赴约。
      “楚子是你的恩人,人品清正,也很关心你,何不接受他的好意?”极说,“其余事宜我为你安排。”
      于是,梧姬做了一封回书,确认了地点时间,表示愿意成行,派个使者送到楚国驿馆。
      没多久,楚子熊渠竟交使者原路又送了回书过来,这次还落了熊渠的名字,像是他亲自刻写的。书里重复了和她的回书里意思相当的话,只是更为热情洋溢,也说愿意成行。
      梧姬不太理解熊渠两次送信说同一件事的含义,就递给了极。
      极好像也颇为惊奇,摸着下巴思考了半晌,然后对梧姬建议:“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出发吧,为了安全,必须带上武士。啊,不早了,我这就去准备,你也最好赶快!”
      极最得阳纡大巫孟哲罗的真传,很多时候实在料事如神,梧姬便不多问,收拾妥当立即上路。
      远远地,果然还有一辆马车横在前方。驾辕的马儿狂躁地不断用蹄踏击地面,冲路边草坡下打着响鼻,那儿还有杂乱的喊叫声。
      梧姬知道这一定是出了事。
      她不等停稳就跳下车去。
      草坡下,熊渠正被两三个壮汉缠斗,已经不在上风。其中一个对准熊渠的心窝,举起了明晃晃的利刃。
      “放开他!”梧姬脑子一热,首当其冲。
      壮汉们一愣,见她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没当回事,可梧姬身后又冒出了二十名武士,拉成半月形向行凶的壮汉们罗网般包抄过去。不吃眼前亏的壮汉们立即撒开熊渠,敏捷地逃向河边,跳进水里。
      梧姬一把抱起躺在碧绿草丛中的熊渠,急得连声大喊:“大叔!大叔!”
      “可恶!”熊渠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可恶!竟敢偷袭我!”
      梧姬看他精神还好,放心不少:“您没受伤吧?能站起来吗?”
      “当然!”熊渠倔强地推开她,“你当我是什么人!”
      但他用尽力气,却站不起来。
      “我的脚!”他又急,又怒,“我的左脚!怎么动不了了!”
      梧姬看了一看,他的左脚明显骨折,好在是不难恢复的那种。
      她握紧熊渠的手,语气无比坚定:“大叔,您听我说!您的左脚断了!但我保证会把它接好,像从前一样。你信不信我?”
      “……我何曾不信你过?不信还会接了你的邀请,单独来见你?”熊渠疼得汗如雨下,“你快些!”
      梧姬深呼吸了一下,开始为他处理。
      熊渠颤抖着,整张脸都变得蜡黄。
      他勉力地忍痛,坚决不吭声。
      “大叔……”梧姬的工作完成得很干净利落,她取来武士们递上的布条,一面包扎,一面含泪看着他,“大叔,我明白过来了!一定有人冒充您送书信给我,我不加细察就上当,让您把我被骗写去的复信当成邀请。这又是我害了您……”
      熊渠倒吸着凉气:“……是吗?先别说了,别说。你记住,梧姬,与你没干系,怪我因为太喜欢你而忘形,全失去了往日警惕,否则断乎不能发生这事!是我自己的愚蠢造成的!”
      他倒下来,闭上眼睛:“……谢谢你,梧姬。我很累,我得睡一会儿。”
      然后,他真的睡着了。
      无边无际的蓝天下,风吹动着绿海一般的河岸绿草,而在那之上荡漾起伏的芦苇,仿佛是跳跃于碧色毡毯中的莹白露珠……
      “喜欢我?”梧姬傻傻地重复,“喜欢我?”
      回答她的只有温柔的风声。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羽族之长,半世孤狂。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木中贤良,清音琅琅。
      朝暮相逢,旦夕不忘;
      非梧不栖,止庇凤凰。
      光照江汉,叶落丹阳;
      天下清明,后世其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碧草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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