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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来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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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临近楚都官道两岸柳叶如丝,粉桃初绽。
一支车队在和风细雨中沿着河边官道缓缓行驶。
“怎地走得这么慢!”
马车帘子挑起里面探出一个小包子脸来,带了几许气急败坏的不耐。
三子从马上俯过半个身子:“太子,下雨了。”
“下雨了?!”
小包子伸出手,感觉不到水滴砸在手上的湿润,倒是有股子酥酥麻麻的潮意。
这无声无息的毛毛点点也叫下雨!
燕来宝很是不悦,他讨厌珉楚,到处软绵绵的,水软山缓,连下个雨都不痛快,更不痛快地是他自己。
他打死都不承认,他被父皇流放到珉楚了,为期半年。
原因只不过是钻了玉泉宫那张大床的床底。他不是真的愿意呆在那个窄小偪仄的阴暗空间里,他不过是想等父皇母后睡着后爬上去蹭个觉而已。那样宽阔热闹的大床可不是自己屋里那张冷冰冰的破床可比的,他肖想了好久才付诸行动。谁想到结果竟是他孤零零地被发配了。
还冠冕堂皇美其名曰“巡视”。
虽然燕来宝从小就知道珉楚将来也是他的,凭着他娘关系靠着老爹的后台,嗯,他是这儿名正言顺召告天下的太子储君,现在那个小皇帝就是个摆设,据说那个病殃殃的小皇帝刚生下来就被大法师断言活不过十五。现在他已经八岁了,嗯,跟自己一般大。再过七年他便要死了,嗯,但自己不,他会当这儿的皇,长命百岁的帝皇,将来是个老不死的皇。
燕来宝生下来走的便不是父皇皇爷爷那般的春花秋月槐青柳绿的文艺范,他是最接地气土豪范,“来宝”生来便是个宝贝。
如今这宝贝生生被赶了出来,燕来宝怎能不气,他嘴巴嘟得能挂上个油瓶。
“太子,楚皇来迎接您了。”三子道。
燕来宝闻言从车窗出探出大半个身子,伸着脖子朝前方望去。
果然,软绵细密的微雨中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旌旗摇曳车马雄壮。
这马车直行到燕来宝跟前才停下。
燕来宝不等人来扶跳下马车狠狠瞪了一眼这辆足足比自己的大了一号的马车,只见车帘撩起,从里面下来一人。
燕来宝双眼瞪得溜圆:这穿着楚皇服饰的小皇帝居然……居然长得和自己一般的好看。
燕来宝的父皇母后都是美人儿,他自然也妥妥的是个美人。以前看来看去他总觉着没有比自己更好看的了,可今天,嗯,有个只比自己差那么丢丢的。若是眼前这个不那么羸弱则可以和自己比肩了。
天之骄子的燕来宝心里有些复杂,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名叫楚玥楚皇朝着燕来宝笑了笑,露出一副亮晶晶的好牙口,一双乌漆漆的眼眸白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人。他决不告诉别人他只是在宫里关得无聊趁着这个名头出来放放风。
楚玥小嘴一裂道:“欢迎。”
燕来宝哼了哼:“嗯。”
“快上车吧,不然淋湿了。”楚玥道。
燕来宝目光扫过撑在他头上的大伞,心里骂了声“矫情!”
燕来宝在楚都的住处是大长公主府,据说是她母后以前的住处。
住了几日后,他也渐渐砸吧出味道来了,那便是“自由”,能心狠手辣管束他的都远在燕都呢。
天高皇帝远他乐得自在。
楚都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被他钻了个遍。这可是在燕地都没享受过的乐趣。
鸡鸣巷尽头的那间小肆是个赌坊,专门骗人钱财,用的是幻术。
洛水河边有个卖古玩的老头,兜售的十之八九是染色做旧的。
还有湾里街上的悦来酒店,生意特别好,因为掌勺大厨曾是楚宫御厨,做的菜自然是妙的。
要问他为何不去风景如画的楚宫转转,燕来宝表示,自从见过那弱鸡般的楚玥后,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取代于他,燕来宝有些莫名尴尬,谁让他是个受过良好教养,心地淳良又知道的太多的好太子呢。
想那楚玥也是可怜,父母双亡,上头无个兄长,下面没个兄弟,倒是有二十三个姐姐。据说他父亲与兄弟为了皇位互相残杀,结果两败俱伤……。
燕来宝黑幽幽的眸子闪了闪,最后让他父皇和母后占了大便宜,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珉楚掌控在燕氏手中,而那个小皇帝注定要早亡的。
燕来宝十分忧伤,那个小皇帝整日傻乐完全不知道不久将来悲惨的命令,尤其是见到他笑得更欢实,唉,真令他这个坏人做得分外憋屈。
悦来酒的斜对面是一家绣纺,绣纺每日家只开半扇门,甚是怪异。
燕来宝着人打听了才知道,这家绣纺走的高端精品线路,只做订购生意且价格奇高,所谓开张吃一月便是如此。
燕来宝坐在悦来酒店的三楼雅座,推开临街的窗户正对着绣纺的后院。
蓦地,他目光顿住………
这是谁?
燕来宝揉了揉眼晴。
不会错。
虽然两人见面不多,可他向来记忆力惊人,尤其是对他。
二人合抱的榕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阴影,树下放着三尺长二尺宽的绣架,绣架边坐着一身着白衣的少年正挑针引线全神贯注地绣着海棠花。
绯红的海棠映着葱白纤细的手指,看得燕来宝触目惊心。
想不到这小皇帝还有这等奇怪的癖好。
如被狂风刮风,燕来宝觉着自己连头发丝都是乱的。
楚玥回到寝殿时,宫女小红已急出一头汗水。
太子求见,已在偏殿候了许久。
这尊佛楚玥是惹不起的,楚玥十分明白自己的地位处境。更担心被发现自己时常偷蹓出宫去无端惹来猜忌。
他还想善始善终呢。
楚玥转身就向偏殿走去。
边走边诧异,燕来宝自从揭风宴后就再没入过宫,好巧不巧怎地今日来了,不知是何故。
楚玥跨进屋子一眼便见来人一身湛蓝的束袖长衫,墨黑的发辫上扎了条同色彩带,衬得那张包子脸愈发的软绵白嫩。
楚玥背在身后的手指发痒,忍着上前去揉捏一把的冲动。
他不敢。
八岁的皇上,八岁的太子。怕是傻子也知道他这皇帝是怎么回事。
楚玥在离燕来宝三尺之距时站定。他可以清晣地看到那双黑曈仁里映着一个自己。瞧得十分专注,他习惯性地笑了笑缓解尴尬,等着对方先行礼打招呼。
可对方仍站得笔直,毫不掩饰地审视自己。
楚玥开始脊背发凉。
莫不是已经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发难了?可明明说好不是这样的。
这小太子莫不是仗着爹娘的宠爱要不背信弃约了?
……
无数种猜测瞬间涌上心头,楚玥任凭怎么想都觉着不会是件好事。
不由地心慌了,呼吸渐急促。
小包子此时总算开口了。
“怎么,大老远地来跑累了?”
楚玥:“……”寝殿到这里不过几步之遥。沉默是金,这问题他不好开口。
燕来宝目光扫过楚玥袖口边的淡金色牡丹绣纹:果真是他,连件衣服都没换!
燕来宝神思出跳,有些恼,来见他居然如此潦草,连身衣服都没换!自己可不光换了新衣,连发辫都重新打过。
有嗜武的,有好作画书写的,也有喜爱金石古玩的,更有爱财的。可他从没见过一个男喜欢绣花的。
燕来宝开始打量楚玥的衣衫。
明明是至简的月牙白,偏偏绣了大片的缠枝牡丹,从下摆袍角一直蔓延到腰间,腰间更是一条绣绘得密密麻麻看不清图案的半掌宽腰带,这腰带五彩纷呈,燕来宝不认得这纷繁复杂的图案,也不识得这闪着光是什么丝线。只在心中暗暗揣测这身衣衫是不是他自己绣的。
楚玥见他目光游移,不停地打量自己身上的袍子,心里暗自得意,依旧笑了笑道:“这袍子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太子若喜欢朕让人给太子多做几身,嘿嘿,还有更好看的呢。都在朕的衣橱里,太子要不要去欣赏欣赏?”
他也只是客气下,随便说说,不指望这位向来疏离的太子爷真的会去。
没想到……
“好”燕来宝居然应下了。
等楚玥反应过来,燕来宝已站在廊下,眯着眼道:“怎么?反悔了?不乐意了?”
小皇帝有个专门的更衣室,就在寝殿的右手边。
屋子不大,三面皆是镜子,最里面沿着墙放了一排柜子。
衣服倒也不算多,只是布局有些诡异。
人一进屋就被映成了三个,有点像个照妖镜。人影虽多,却静得没人气。
八岁的燕来宝有点怂,刚要找个借口不看了。小皇帝已经神速地打开了衣柜。
一排华服骤然出现在眼前。
从春夏至秋冬,各种款式都有。但无一不是有着金光闪闪的繁复绣纹。
燕来宝揉了揉眼,差点闪瞎眼睛。
“这些都是新衣,太子喜欢哪件?朕送你。”楚玥十分大方,挑出一件湛蓝的胡服骑装,举在手中朝着燕来宝丈量着,跃跃欲试地想替他换上新衣。
“这身胡服做得略宽松了,太子穿上应正合适。”
两人身高差不多,燕来宝眼见他一双白花花的手掌朝自己衣襟伸来,忙捂住胸口往后大大退了一步:“不用。”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要。”
楚玥一只手停在半空,有些遗憾,自己穿纵有铜镜,可总不如穿在别人身上瞧得分明。唉,这些绣纹可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他深信自己的技艺实在是很说得过去,假以时日定能名震天下。
楚玥将手掌收到自己眼前,瞧瞧这双巧手,小小年纪便可看出他日天下无敌之端倪,呵呵,不由地露出迷之微笑。
几缕日光从窗棱中映照入屋,几道光线被铜镜折射成无数,将屋子照得透亮。
眼前的这双手比自己的小了一大截,燕来宝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的虎口,他从五岁便开始习武练剑,每日不断如今虎口处已有了薄薄一层茧。而眼前的这只手……单薄白晰。
无处不在的日光将这只手照得几近透明,指腹处的肌肤明显厚了一点,弯弯的如一轮薄月牙敷在上面。
难道他如同自己一般,每日勤加苦练?
只不过是利剑换成了绣花针?
父皇曾教导他要用心练习,有武傍身乃安身立命头一项本事。
难道在小皇帝这里这安身立命的本事成了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