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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江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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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宫中摆宴订婚,只待来年立夏。
未时,郡主府戏园内。
“哥哥,怎么也不等我就开唱了!”
茵茵拉着荷殛挨着自己母亲恒琴坐下,将带回的两袋酱香饼递给了做在前面的恒祁。
恒祁接过,又递了一袋给身旁的天银:“等你都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这唱的是……”
天银看着戏,吃着饼:“杨自怜和顾影,我未来的母亲大人爱听这曲采茶戏。”
台上那扮演杨自怜的女戏子满面娇羞,挥袖掩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扮演顾影的男戏子拱手附和:“原来是如是君。”
垂杨小院绣帘东,
莺阁残枝未思逢。
大抵西冷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杨自怜号如是君,幼时父母双亡被亲人嫌弃,随徐拂学艺,风尘为妓,后于好友精舍中遇见顾影,一见倾心,义无反顾的嫁给了比她大了二十二岁的顾影。
可国家动乱,这风花雪月的光景没维持多久,敌军入侵,驻守南京的顾影献城保百姓。
自怜一身傲骨不堪此辱,与夫君顾影双双投河殉国。
只见那女戏子唱道:“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自怜愿作梁红玉,桴鼓亲操战敌军,怎奈夫君为百姓,拱手相让献南京,自怜我空有此志不能行,待我再把夫君劝,梅花傲骨兰忠义,你我夫妻同赴死,千古留芳骂名洗。你殉国,我殉夫,天经地义。”
那男戏子婉起了女戏子的手:“如是君,你是那雪中梅花傲骨立,我愿做盘中兰草与你相映,不求同年同日生,但得与你如是君同年同日去。事如今你我夫妻全忠义,唯愿那鸳鸯双双来生不分离,愿来生我不是大国尚书。”
“愿来生我不作教坊歌妓。”
最后二人深情的望着对方,齐齐唱道:“愿来生你我不在硝烟乱世,愿来生你我白首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顾影自怜全忠义,九里香开芒种天。”
素玄侧坐床沿,看着昏睡中的荷殛:“引玉,你有几成把握。”
“唉!都说阎王令人三更死我也能留人到五更,可情蛊入药,我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半分没有你也敢对我女儿操针弄药!”素玄的话是对引玉说的,双眼却是瞪向了素琪。
素琪摊手,无奈的受了素玄的一记眼刀:“姐姐,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不是吗!”
整整一个时辰,引玉瘫软的从殿中走了出来,朝着素琪露出了一抹凄凉的笑容:“素琪,能不能有那黄粱一梦就看她自己了。我去睡一觉,剩下的让何睦来吧!”
“多谢!”
听到素琪诚恳的声音,她忽然顿足,仿佛是有什么在心中翻涌,她难过的笑了:“我只是,将她的伟大传承。”
红线殿,
当归、川芎、前胡,防风、红花、白芍、桃仁,熟地,入水煎之。
恍惚中药香入心,她躺在床榻上一滴血泪从眼角划落。
一声望兰,荷殛被惊醒,忽然抬手,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肩胛处湿湿的热热的有些烫。
原是撒了方煎好的药汤。
“抱歉烫到你了,换身衣裳吧!”
青蓝色的长裙上绣着荷花,何睦为她盘好发髻,青绿的绸缎覆在她的双目上。案前,他挽起荷殛的衣袖:“还画天堂鸟吗?”
她珉唇,沉思良久:“不了,画牡丹吧!”
提笔,沾上些许绯红,妖娆的牡丹在荷殛腕间栩栩如生。
“望兰,眼睛很疼吗?”
何睦取了绣帕,试去她又一滴滑落的眼泪。
荷殛摇了摇头,她非是目中生疼,而是莫名的心酸。
“若有不适一定要与我说,”燃了檀香,何睦起身,“素琪煨了鱼饼汤,给你盛一盏。”
鱼饼嫩滑爽口,汤品鲜香浓郁,配上方出炉的栗子糕与天边的夕阳,为其增得一丝温暖香甜。
腕间,牡丹在夕阳的余晖下映出一段绯红色的故事。
试问谁叹得,
秦淮两相隔。
江若,江若,
国色藏卷泪湿墨。
“董卿,这千里江山可是七一先生所绘?”
殿中的帝王高坐龙倚,手持画卷,神色激动。
殿下一中年男子供手做答:“回陛下,正是七一先生所作。”
八岁的她躲在父王寝宫的珠帘后,偷偷的探出脑袋,她没有想到传闻中的七一先生竟会是一个朗朗少年,他身着素衣发束白带步入殿中。
她好奇的打量着他,却不甚碰到了珠帘,珠帘轻颤,脆响声声。
七一看到她时,她正扯着皇帝的衣袖,口中吐出稚嫩的童音:“父皇,他很厉害吗,有母后厉害吗?”
皇帝将她抱在怀中:“若儿的母后是最厉害的画出了你这朵娇艳的牡丹花。”
“哈哈,父皇,我也要画牡丹……”她扯着皇帝的衣袍撒娇道。
也许是因为她是这一代血脉单薄的宗室中唯一的公主,也许是因为她的母后是皇帝爱了一生的女人,可不管原因如何,都能看出皇帝十分疼爱她。
七一没有想到,那日之后,皇后的一道懿旨,让他成了她的老师。
“从来只知七一先生,山水一绝,没想到这牡丹竟也画出了国色天香。”
小宫女在她身旁模仿着世人欣赏那幅牡丹图时的模样。
那是她以七一先生的名义,第一幅流传民间的画。
她拣起一颗牡丹花糍,只是轻轻一咬便能留得满口芬芳。
“先生,你看是不是该给些奖励呀!”她朝七一俏皮一笑。
七一轻轻咳了一声:“不会又是为公主画像吧!”
“必须的,只是宫中牡丹开的正好,这次我要捧一朵牡丹。”
墨,在纸上尽情飞舞,牡丹衬着绯红长裙,晚霞旖旎,花糍甜蜜。
那一年乱党起军造反攻入京城,她年芳十七,他未及二十八。
“若儿先走,父皇随后便跟上。”
“父皇……”
“莫将军,送公主离开。”
马车颠簸了一个昼夜,黎明伴着声声兵刃与马儿的悲鸣降临大地。
七一带着她弃车骑马而逃,莫将军在后与追捕之人厮杀,但身后利箭是如此凶残,马儿腿断,终是将他们甩落在地。
面临手持利刃的敌军,她躲在了七一的身后,死死的揪着七一的衣衫,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相传,董家先祖穷尽毕生之力,绘制了一本山河录献于文帝,后其孙女入宫为妃,因聪慧过人常常相助当朝皇帝。
董家为表忠心,一本山河录,传女不传男,而民间亦有得山河录者得天下的说法。
而她的母亲,当朝皇后,姓董字江怡。
乱党军营中,她坐在一把简陋的木椅上,低着头,一声不吭,血腥味从她的鼻间飘过,撕裂了肺,揪痛了心,耳边那皮鞭划破血肉的声音久久不散,一下一下分割着她残存的意志。
主坐上,刑官讥讽的盯着她,不时补上一句:“公主,听说您与这位七一先生关系极好,看着昔日恩师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您当真忍心。主上有话,只要您绘出董江怡烧毁的山河录,赠黄金百两,放你与你先生归去。”
沉默,沉默,依旧是沉默,
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能沉默多久。
晚霞旖旎成醉人的红,就像牡丹盛放在空。
刑官玩弄着笔杆,仿若无心的道了句:“闻先生善画,妙手释丹青,只是不知……”
闻言,她忽然抬头,风一般的冲向七一,却还是被一旁的狱卒死死的扣跪在地。
“你们若是断他双手,就永远别想拿到山河录。”
刑官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以为这只是她的顽抗。
毕竟谁又能想到,皇后没有将山河录传于她,而是让七一背下山河布局后,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江若,莫看!”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在他满身伤痕,在那把刀逼近他那绘尽天下风光的双手时,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与她说:“若儿听话,合眼,莫看。”
她听话紧紧闭上双眼,却是锁不住其中泪水,她将头埋的很低很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
“先生……”
她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似乎听到了鲜血喷涌而出打在地面的声音,似乎……意识,已然涣散。
那夜,天空下着雨,时而淅沥时而倾盆,江若在撕杀声中转醒,她看到了莫将军,她知道是父皇来了。
“沿此路一直走,可见军营。”
她听到了莫将军的话,哪里似乎是父皇驻军之地。
然后,一阵强烈的颠簸之感,她才发现自己正坐在马上,靠在一人怀里。
“先生……”
“别怕。”
“若儿,不怕。”
马儿一路狂奔,倾盆的雨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可那远处的点点星火依旧如此清晰,也许是因为哪里有活下去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前来接应的父皇,她激动的跌下了马,却也顾不得疼痛,飞赴至父皇的怀中,所受苦楚皆在这一刻释放。
可就在她与父皇相拥痛哭时,就在她以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时。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重响,在这嘈杂雨声中是那样清晰,或者说是震憾。
“先……生……”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忘了回头……
天知道,先生是如何顶着漫天暴雨将她护在身下,天知道,先生是如何以断手之身操缰驾马,天知道,受尽酷刑的先生是如何坚持到将她安全送达。
天知道?苍天又怎么会知道……
数年后,看着挂满宫殿的牡丹图,皇帝忧心忡忡:“若儿,莫要再勾牡丹了。”
“我有悔。”
“悔?”
“……”
悔!
悔那一刻她选择了逃避,悔那一瞬她没能回眸送先生最后一幅笑颜,悔她最后留给先生的竟是一个冷漠的在雨中朦胧了的背影。
可叹,她能将牡丹的千万姿态画下来,却不能将先生从回忆中画回来……
也许她与他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爱情,但只因他在那一刻合上了双眼,便在她心中刻骨雕画挥之不去。也许他与她之间并不合适,但只因他在那一刻合上了双眼,便在她心中不断美化,美化,直到完美。
“独活,细幸,僵蚕,白芷,藁本,羌活,一味都没有,素琪,我不在,你这药房空的可以呀!”
“你不在我连独活长什么样都忘了,需要什么写下来,明日我去引玉哪拿就好。”
闻言,何睦走至案前提笔:“根成棕褐色,香气特异,茎中空微紫有浅纵沟纹。叶宽卵形边缘参差不整。花白色倒卵形。果实椭圆。味苦,性平,无毒。”
一株山草赋在纸上,何睦递与素琪:“再忘,就去学神农尝百草吧!”
“是是是,不会再忘了。”
素琪接过,默默的跪坐至一旁抄写着独活的药性反复画着它的形态。
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呀!
银烛摇曳,窗外一道红光划过天际,宛若仙子长长的飘带,宛若新郎鲜艳的红披。
见到来人,素琪搁笔起身:“昊天三公主。”
女子一袭鸾绣红绢裙,耳垂明星,发冠上一绦红丝垂于脑后:“这世上也就你和何睦还唤我三公主。”说着,她从掌中唤出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杏花雨,给兰儿的。”
“早闻天宫中有杏树,遇情落泪,其泪滋目。想来这偌大天庭,也只有三公主的情才能让杏花落泪。”素琪将泪收入掌中。
天荣摇了摇头:“偌大天庭,无人能及那杏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