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游记新番外篇十九+逃离亡魂岛》阿D

108、终于能在此生相见

　　善美和齐天大圣孙悟空走上小哲那房间的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破碎的战场，还未来得及修复。
　　那些毁坏的布偶四处都是。
　　黑色的傀儡线这几日已经完全静止，但善美走上阶梯，看到那房门被黑色的丝线秘密的缠绕起来，啸天犬趴在门口，见到善美二人，拼命的摇尾巴，下一刻化成那日的美少年。
　　善美看到他可怜兮兮的，走到他面前去，她并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只能伸手摸摸他的头，他过来蹭善美，眼睛泪汪汪的，但看到旁边那人的视线，又瑟缩，啸天犬变化之后很像不知所措的邻家单纯大男孩，但他不会说话，善美把手里的汤菜和勺子递给他，他摇了摇头，又跑回了小哲那被线缠绕的房门前。
　　善美看到他用手去撕扯那些密密麻麻的线，神情又是焦虑又是痛苦。
　　她走到门前的时候，对着那道门，伸出手，扒开那些线，隐约看到了门的颜色。
　　“小哲，是我。”
　　善美安安静静地说。
　　那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小哲，今天做的是蔬菜汤，里面有一种食物是米糕，很好吃，汤里有一些鱼肉和猪肉，虽然汤锅不是我做的，但我切了蔬菜，现在还是热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站在阶梯下，静静地注视。
　　“我做饭不是很好吃，这是有目共睹的……”善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但是如果你有喜欢的食物，我也可以学着做。只是今天大家连勺子都没让我拿……总之，之前我给你承诺了那么多，今天我们就从这件事开始做起，可以吗？”
　　善美看了看身边焦急的，个子高高的少年，啸天犬的人形都比她高了，但是这么个大孩子急得像什么一样，他大概听从杨戬的话，不敢轻易的进门，但是善美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哭得眼睛就像桃子一样，红扑扑的。
　　“小哲，我知道你听到了我说的话…………今天已经过了，我们约定的契约日期。或许，你不信任任何人，因此在所有入馆的人身上都加诸了期限，但是真正的信任是没有期限的…………我会留下来陪你。我们约好的那些事，我们可以一点点的开始……没有期限。还有，这世上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心念念的大白犬，他一步也没离开你的身边，你如果关上门，就什么也不会看见，虽然那样看不到痛苦了，但，也看不到希望了…………或许，有勇气很难，面对痛苦很难，但……你打开门，试着看看，今天和昨天并不一样，明天和今天也不一样…………你不吃饭，大白犬也不吃饭……他整天蹲在这里哭，小哲，这真的是你希望的吗？”
　　啸天犬仿佛听懂了善美的话。
　　他啊啊啊的比划，看起来竟然又要哭了。他的手指很急切的抓门，善美看到他的手都是伤痕。
　　他好像很挫败，也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思想，但是他又伤心，又愧疚，人看起来脏兮兮的，杨戬也不来搭理他，善美抬着汤碗，茫然不知怎么安慰他。
　　她只知道，那是在轮回里发生的事，轮回之后的生命，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和时间，啸天犬或许本已记不得。杨戬说，小哲的血寄存着很强的【念】，当啸天犬咬到他之后，尝到了他的鲜血，因而想起了本不应该想起的事，那是，连轮回盘都没能抹去的记忆。那些记忆里温情是短暂的，残酷是本质的。
　　“你为什么要叫我吃饭？”
　　里面，倏然有一个声音，淡淡传来。
　　“我伤了你，甚至想杀你，掠夺你的一切，你却还希望我活着吗？”
　　那是，小哲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三日前，并不一样。
　　———————————————————————————
　　齐天大圣孙悟空淡淡凝神。
　　傀儡线的主人，感觉非常虚弱。
　　那是，从人类的世界集结的黑暗，那是可怕的能够控制人内心最柔软部分的阴影和枷锁，那是，备受折磨和虐待的孩子无法进入地府轮回而快速集结的冤魂，和被地狱深处借着那绝望召唤而变成的，恶魔。
　　然后，有着更多相同可悲命运的孩子，无法投入轮回，便被吸入玩偶之家，傀儡线的力量一直在扩大，无人知道小哲怎么成为了玩偶之家的主人，大约因为他停驻在世间从不知温暖为何物，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绝望，大约是因为，他怀抱着那样的痛苦和鲜血死去…………
　　“小哲，我还未曾来得及告知你，什么是爱，不是吗？”善美轻声问道，却又喃喃自语：“不，其实我和你都想错了，如果你真的不懂，那么反而可以毫无顾忌的面对我们，你不愿开门，恰好是因为你的在意和——明白。”
　　“………………”
　　“小哲，开门吧。你已经很虚弱了…………并且，你很喜欢的大白犬，也很虚弱了啊。”
　　善美恳切的说道。
　　台阶下那人实在看不过去了。他原本就没很好的耐性。
　　他几步走到门旁，敲了敲门，冷声道：“小鬼，你我原本旧账未清，看在陈善美的份上，我姑且忍着，但你之前对她做的那些卑鄙事，实在让我难消心头之火。今日既然出现了能代替你还债的债主，我也就不客气了。陈善美，我和杨戬交情不错，我想即使给他讨只狗熬汤给你做补药，他也不会太为难的。”
　　善美微微惊讶，只见到他手中泛出一道白光，打向她身后的啸天犬，那少年措不及防，身体被那力量砸到后面墙上，他哀哀叫了一下，不敢反抗，善美正急急阻拦，但见到面前的门倏然打开，一些傀儡线浮动着扑面而来，齐天大圣冷哼一声，挡在善美面前，化解了那道攻击。
　　善美怔怔的看着出现在门那边，白烟散去的人影。
　　那实在是，惨不忍睹的小哲。
　　他坐在那张，不能伸直脚的床上。房间保持着三天前的模样，挂满了破碎的线体，那些布偶，横行四处。
　　小哲的半边衣服都是血，他大约并不想活了，颈上的那道伤虽然那天晚上由杨戬包扎过，但是，却仍缓缓流出暗沉的血迹。他已经被解除了缚妖绳，但是他看上去就仿佛没有动过，他是勉强坐着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迹。
　　这样黑暗的灵魂…………这样脆弱的灵魂…………
　　小哲大约意识到被骗了，冷淡的目光看着门口的人。善美还抬着热汤，但是她看到小哲的第一眼，感觉心的某一处就倏然很疼。她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张唇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的说出什么来。
　　这是给予她黑暗的梦的孩子，这是带她去看到那些绝望世界的孩子，她曾害怕他，逃避他，恐惧他…………
　　但，真实的他在黑暗里，那么弱小，那么绝望，那么可怜…………他撕裂了一切，他咆哮着又哀求她留下来陪着她……他大概不懂怎么留下自己的眷恋之人，他也并不懂得怎样获得爱…………
　　啸天犬被打在墙角那边，他呆呆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孩子。小哲一眼也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是那么空洞，那么绝望，没有一丝表情的冰冷，和三天前晚上那个抱着他的，孩子，仿佛完全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对他是微笑的，但现在…………那些微笑消失了。
　　善美看着身边的阿布，对他，有那么多的感激。他对她微微颔首，善美深深吸气，走进房门，她走到小哲身边，坐了下来。
　　她把那晚热汤放在，她和他中间的，那个小桌子上。
　　她看到了，他手里的，那个破旧的布偶。突然这一刻，她眼中就泛起了那样微微闪动的晶莹。
　　她觉得自己无资格说什么，但她好像，是有那么一些懂他的。
　　她缓缓勺起一口热汤，吹了吹，她的手有些颤抖，她将那勺子轻轻递在他面前，轻声道：“小哲，你吃些东西，好不好？”
　　小哲的目光微微注视着善美手里的勺子。
　　他并没有动，他仿佛在思考，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啸天犬已经站起来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是那么焦急，那么惶恐的，站在那里，善美对他招了招手，他才有些，迟缓的走进来，他看着小哲的伤，眼睛立刻噗噗流泪，他也不伸手去擦，善美怔怔的看着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那少年坐了下来，痴痴的目光还是只看着小哲。小哲表情非常冷淡。
　　他并不打算吃东西。
　　因为他想死。
　　他也无所谓那道伤。
　　“小哲，他很担心你的。”善美轻轻说道，指了指啸天犬的手指，那手指全是细碎的伤痕：“他因为咬伤你，一直很自责，很愧疚。”
　　善美说这句话的时候，啸天犬就开始哭。善美还从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大犬。但，她心里也很疼痛，想到的是在书里看到的，小哲死前和啸天犬的那些，悲伤又残酷的记忆。
　　“小哲，我喂你一勺，喂他一勺。”善美将勺子更近一些的凑到他面前：“你不吃东西，他也不吃，小哲，你看看他难过的样子，看看他流的眼泪，他很想离你近些，但是他害怕你生气，害怕伤害你。这样下去，他会陪你一起死的。”
　　善美说到了【死】这个字眼。
　　小哲的目光微微凝滞。
　　啸天犬也听懂了，他拼命摇头，他祈求的眼神看着小哲。
　　他这三天不知道哭了多久，善美曾经只知道啸天犬是意气风发的大犬，它经常摇头晃脑的来和她玩。经常趁阿布不注意翻肚皮来让她抚摸……但这三天，他可能一直毫无办法的在这里哭……
　　小哲轻轻动了。
　　他俯身，从善美的勺子，喝下了那勺汤汁。
　　善美一点也不敢动，就像很害怕，小哲下一刻改变想法……她的手很颤抖，她勺起第二勺，喂啸天犬，那少年十分哽咽，事实上注意力全然不在勺子上，他很仓促的喝了一口，但目光却看着小哲，他目光里有那么多的情感……善美勺起第三次，但是，旁边的啸天犬却伸过手来，从善美手里有些……笨拙的拿过了那个勺子。
　　小哲愣愣的看着他。
　　他的手原本满是伤痕，他本来是不灵活的狗爪子，他原本和杨戬一样，也是自由自在洒脱不逊，他原本没有照顾伺候过任何人，他只喜欢漂亮的姑娘，但是这一刻，他颤颤的拿起那个勺子来，那么虔诚的递给小哲。
　　“你也要我吃吗？”小哲摇摇头，“我早已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我杀了许多人，我也不是当年给你喂脏兮兮的火腿肠的那个孩子。你既然是天上的神犬，本也不应该和我这样肮脏的人有什么牵连，忘了我，和他们离开这里吧。”
　　啸天犬坚定的摇摇头。
　　他啊啊的指了指汤勺，示意坚持要小哲吃。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小哲的那些，让他很难受的话。
　　空气仿佛变得很安静。小哲坐在那里，那一刻仿佛他想了那么多的，那么多的事。
　　然后，小哲俯身，自啸天犬的手中，喝了第二口汤。
　　他看了看善美，看了看啸天犬，善美本以为啸天犬要喂他第三口，却没想到小哲自己抬起汤碗，咕噜喝了几口。
　　善美十分讶异，他喝了那么几口后，剧烈的咳嗽了一下，善美去轻轻拍他的背，他的肩膀仿佛，微微轻颤了一下。
　　“我其实从没喝过比这更好喝的汤。”他淡淡的说道：“自从你被做成了狗肉火锅，我还以为，这世上任何一种汤做出来，都是那一天那个让人想吐的味道。”
　　小哲勺起一勺汤，递给面前的啸天犬：“你也喝一口吧。”
　　啸天犬怔怔的看着那个汤勺。
　　小哲见他半天不动，抿唇，道：“还是，你也觉得我手脏呢？”
　　他分明毫无情绪的说出这句话，但是，善美的确是见到，那递过去的汤勺，是轻轻颤抖的。
　　她的视线仿佛模糊了。
　　只是那一刻，她想到了，小哲的伤，小哲的痛苦。她想到了，在壁橱画画的那个，小心翼翼的把母亲的名为糖果的安眠药一颗一颗积攒起来的样子，她想到了，小哲在雨里用石头赶走大白犬，又努力的从学校的垃圾站和商店街把剩下的饭菜捡回来喂它，她想到了，眼睁睁的看着大白犬被杀时他的绝望，抚摸了无数次的布偶，即使死去也带着思念的和他一起来到玩偶之家，在死前那场大火里小哲最后偎依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只是，死去的大白犬的一张被小哲的父亲残酷剥下的皮毛………………
　　眼泪模糊了善美的眼睛。
　　汤勺坠落在地上了。
　　就好像那些悄无声息的泪水。
　　啸天犬伸出手去，颤抖的抱住了小哲。
　　“呜呜呜呜……………………”
　　他不会讲话，但张开的唇齿发出那么多疼痛的，含混不清的哭声。
　　他完全不会表达，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仍然是一样。
　　为什么会忘记呢？当他在那场历劫里，变成流浪的大犬，世界上唯一对他伸出的手的，是那么一个最卑微的生命，那场大火之后，他踏入了忘川，想起了自己的神职，但他要保护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却被他抛之脑后，永坠魔道……再次见面，他忘记了对方的一切，忘记了曾今给予他一饭之恩的温暖，忘记了对方的手掌的温度，甚至咬伤了他………………
　　他那么伤心的哭起来，将小哲紧紧抱在怀里，他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背，从他身上嗅到那些伤痕的气息，他想好好的道歉，想说，要活下来，但是他没办法说话，他抱住小哲的时候，小哲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但，紧接着，小哲安静了。
　　他太累了。
　　他太痛苦了。
　　长久的…………罪与罚的循环………………
　　大约是，他从未被人真正的拥抱，那个怀抱虽然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是，人类，但是，已经太温暖了…………
　　这一刻，善美才看到，这房间的那些傀儡线的黑暗，在这样的时刻，回归于无。
　　那些最后的瘴气，缓缓地消散。
　　而站在楼道的那个人，已经悄无声息的幻影移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