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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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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的秋天还是那么美丽,层林尽染,松柏含翠,如玉如镜的昆明湖上悠闲地飘着一艘二层凤船。
被清风卷起的绣帘中,忽然传来妇人痛苦的呓语,慈禧从睡梦中惊坐而起,后背冷汗涔涔。宫女们忙上来打扇奉茶,伺候她更衣梳妆。慈禧看着水银镜中,自己保养得如同少妇的脸上不知何时生出些浅浅的法令纹来,眼中骤然蓄起阴云。
以往她纵横前朝后宫,靠的就是一股子眼明心细的精明劲儿。
慈安贵为正宫皇后,她不怕。因为笼络丈夫、争宠、生儿子,都是宫斗的必备技能。
咸丰死后,怡亲王、端亲王掌控朝局,把年幼的同治架空了,她也不怕。因为培植心腹、拉拢朝臣、上头一脸笑底下使绊子,这些政斗的精髓,也是她在前十几年的宫斗生活中早已掌握了的。
等到怡亲王、端亲王死了,咸丰的弟弟恭亲王奕訢权倾朝野,搞出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她仍然不怕。因为她还有一个天赋一般的技能,叫做洞察人心。
她早早就看穿了,恭亲王这个人虽然有本事,但是心气太高。他看不惯朝廷上那些狗苟蝇营的事,必定会大力惩贪治腐,这样就会得罪人。得罪的人太多,自然就混不下去了。事实也如她所料,奕訢登高跌重,政权果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但是这一次,她却死活看不懂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了。
她不懂小皇帝为什么那么笃定意大利不敢开战,竟敢直接拒绝洋人的要求,还通告天下。
她也不懂为什么区区几百个平民百姓在洋行、租界门口静坐示威,就能让洋人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
她更不懂报纸,不懂留声机,不懂现在的学生都在想些什么,不懂为什么光绪振臂一呼,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就会跟他站在一起?
这种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的恐惧,仿佛让她回到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那个秋天——不知为何十几万清军就是打不过两万洋兵,突然一下天津就沦陷了,莫名其妙英法联军就打进北京了。她好不容易爬到懿贵妃的高位上,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裹挟着仓皇逃出北京城,险些丢掉性命。
这种仰人鼻息、卑躬屈膝、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她在还是懿贵人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绝对不想在老年的时候,再回到这般境地。
这时崔玉贵躬身进来禀报:“老祖宗,四格格来了。”
四格格就是庆亲王奕劻的女儿,嫁给了慈禧的侄子、皇后之兄为妻,时常进宫侍奉,因为殷勤小意,十分得慈禧宠爱。但是她阿玛奕劻在三门湾事件上犯下重罪,已经被削去亲王之位,关在宗人府大牢里等候发落。而且奕劻捅出的篓子,还让光绪拣了个大便宜。
慈禧怒道:“让她回去,不见。”
“格格心虔,听说您近日睡不好,已经吃了一个月的长斋,在城外白云寺里跪了七日经了。”崔玉贵捏了捏袖中薄薄的银票,故意遮遮掩掩地说,“而且她还有重要的消息,要禀报您。”
“哼,那就传她进来。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有什么话说。”
四格格素着一张脸,只梳一个光秃秃的小两把头,一副待罪之人的装束,进来跪在慈禧面前,哭道:“给老祖宗请安。我阿玛犯下重罪,毓儿没脸再在您跟前儿伺候,请您允许我在城外寺庙里出家,吃斋念佛,替父恕罪。”
一番念唱做打,哭得哀哀戚戚,十分可怜。
然而慈禧不为所动:“罪不及出嫁女,奕劻造的孽与你何干?”
“阿玛是罪有应得,可我身为女儿,怎么能看着他被皇上定下死罪呢?”四格格哭道,“皇上铁面无私,我们不敢说什么。毓儿只是为您感到不平——父母在堂,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不禀告您一声就做了主呢?”
“太后,您还不知道吧?那《申报》就是皇上身边的文廷式纠集一帮人创办的。有道是子不言母过,他竟然一点不顾及您的颜面,说捅出去,就捅出去了。”
慈禧眼中阴云积蓄。当年张謇经商、文廷式办报,她原以为不过是小皇帝年轻贪玩,一时对西洋事物产生好奇罢了。没想到这才三年,华北织造公司、申报,还有各地的进步学堂,载湉表面上对她乖巧顺从,背地里竟然发展出这么多私人势力来。
当年她小猫小狗一样养在膝下逗乐的五尺孩童,终于也成了大患了。慈禧用指节轻轻扣着楠木小桌,忽然问:“听说皇上身边的文廷式,是珍妃在娘家时候的家庭老师?”
四格格神色一动,忙道:“是的,此人嚣张狂妄,听说光绪十二年的时候就因为对醇亲王不敬被罢官免职。”
“瞧瞧。这用的都是什么人。”慈禧冷笑,“乾隆爷在世那会儿,因为一句‘清风不识字’死了多少人。这才过去几年?就都忘了规矩了。”
文廷式以言立身,写报纸的人肯定发表过一些抨击朝廷、批判吏治的文章,随便抓个错处治他个不敬之罪,还不容易?四格格恍然大悟,忙俯身拜道:“毓儿明白了,一定替您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话音刚落,外面宫人便来报说:“太后,皇上来给您请安。”
四格格一愣,忙退避到屏风后面。载湉进来,神色如常地给母亲请安,说起在乾清宫祭祀的事情来:“朕想在乾清宫做一场法事,祭奠皇兄,已经请萨满看了日子,定在本月二十二。特来请太后恩旨,回宫参加祭祀。”
慈禧道:“二十二不是正经的祭日,好端端的又做什么法事?”
“珍妃怀孕了。如果是个阿哥,这个孩子将来兼祧两房,皇兄也算后继有人。朕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载湉说完貌似不经意地向屏风后头望了一眼,四格格从缝隙里瞥见,顿时如坠冰窖。她阿玛庆亲王不过是个皇室远支,真论起血缘哪里比得上慈禧跟光绪关系亲近?不过是仗着太后跟皇帝不和,才敢状着胆子过来告状,要是母子俩因为心系死去的同治皇帝而和好如初,她这不是撞到铁板上了吗?
四格格不由慌了手脚,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慈禧听见仍旧只是淡淡地说:“既然他他拉氏怀着身子,就更要避讳些,不宜做什么法事了。”
“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载湉捧着茶杯淡淡地说,“同治十三年的时候,朕进宫给皇兄请安,个头尚且没有乾清宫的桌腿高。如今朕也要有孩子了。即便祭祀真能通灵,他泉下有知,也只会保佑这个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哀家这个做祖母的,更不该为难这个孩子了?慈禧漫不经心地说:“既如此,就按皇帝的意思来吧。”
“好。那儿子二十二日当天再来接您回宫。”载湉把玩着手上的碧玺佛珠,忽然出言道,“文廷式虽然是珍妃的老师,但早已跟他他拉家没了联系,用他是朕的意思。”
慈禧脸上的一丝动容瞬间消失,就像初春新融的冰面在寒流的袭击下迅速合拢。她冷冷地注视养子:“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用他是因为报纸是有用的。就像李鸿章办北洋水师,像张之洞办湘军,有了他最好,没了他报纸也会有别人继续办下去。”
“一个三门湾,就让你觉得自己是办洋务的行家了么?”
载湉平静地跟她对视:“当然不,所以朕才在这里跟您商量。在李鸿章北洋军的基础上创办新军,效仿德国陆军的编制,将伍、什、牛录这些老掉牙的编制,改成更适应新战争的军、旅、团、营。进行统一训练,使用新型火器。额娘,朕自问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此番提议全是出于维护祖宗疆土的公心,还请您慎加思量。”
慈禧望着养子,目光中难得有几分错愕。
虽然血缘关系更亲近,但是跟慈安对光绪不动声色的宠溺比起来,她一向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外甥。不喜欢他倔强的脾气、不喜欢他幼时苍白瘦小的模样,不喜欢他罔顾皇帝体面对着他他拉氏做小伏低的样子。然后越是不喜欢,光绪就越怕她,见了她就越是畏畏缩缩的不自信,就像地沟里的老鼠一样,总爱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让人见了就生厌。
什么时候载湉也能在朝政上自信满满、侃侃而谈,光明正大且主动地要跟她“商量”了?慈禧在心底惊叹一回,说不出是悲是喜。
“商量”,多么美好的词语。美好得仿佛只要她退一步,就能立马母慈子孝,含饴弄孙,岁月静好似的。
只可惜,这句话来得太晚了。
如果四十年前,她没有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如果三十年前,咸丰没有把精力放到一帮小脚汉女的身上,而是多关注他唯一的儿子和那位可怜的母亲;如果二十年前,同治肯多孝顺她一点,而不是为了阿鲁特皇后频频顶撞生母,甚至赌气逛窑子,染病而死;那么她说不定会变成一个温柔和婉的人,非常容易“商量”。
可惜,这一切的如果都没有发生。早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的痛苦,必须用百倍的大权在握、唯我独尊和荣华富贵来偿还。没得让步,也没得商量!
“改革变法的事我会考虑的。皇帝回去吧。”慈禧看向养子,温和地笑道。
“这都是陷阱!卑鄙的陷阱!”养心殿里,若桐听完小皇帝的叙述,直接拍案而起,怒容满面。
前世戊戌变法的时候,慈禧也是跟载湉促膝谈心,说了比这还要感人十倍的话,成功把小皇帝忽悠瘸了,险些跟她抱头痛哭,以为自己多年的忍让终于得到了回报,太后终于开始支持朕的想法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可真到了变法开始,保守派的大臣、宗室不服皇帝指令,明目张胆地跟养心殿打擂台的时候,太后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仅不出面给皇帝撑腰,甚至暗中助长顽固派的威风,阻止光绪惩处大臣们违法违令的行为,直接导致了变法的失败。
百日维新破产之后,所有被触动了既得利益的顽固派都把怒火发泄到了皇帝身上。慈禧兵不血刃,既打压了养子,又消灭了资产阶级维新派,堪称是教科书级别的政斗胜利了。
如今她竟然还想故技重施?若桐想来不由怒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