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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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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若桐醒来的时候,就见小皇帝坐在床边托腮望着她,衣冠齐整,精神奕奕,显然是一夜未眠。若桐一惊,下意识就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别动别动,起缓一点儿。”
若桐不由笑了:“看见那张单子啦,那么晚了,谁帮您翻译的?”
“翻译?这种事情用得着翻译吗?朕一瞧就发现那字儿不一样。”
“哦,那您可真是很棒棒哦。”若桐笑着抬手往他脸上摸了一把,便要翻身坐起下床更衣,突然动作一顿,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地停在半空中,咔嚓咔嚓地扭转脖子看向载湉:“您您您,您脸上是,是什么?”
那是一圈淡青色的绒毛,颜色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摸上去却会感受到轻微的麻痒和咯手。这,这是胡须?以前我养他养到30岁也没有见到这种东西啊?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若桐惊恐地捧着他的脸,好奇地拿指腹轻轻剐蹭着那些浅浅的胡茬。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哪有男人不长胡子?”沉浸在兴奋之中的皇帝完全不能体会她的惊讶,只是不住地拿手掌抚摸着若桐仍旧纤细的腰肢,止不住地露出笑容,“你嫌咯手,就刮掉好了。”
若桐笑道:“倒也不必。我还没那么娇嫩,等孩子出世再让他来嫌弃您好啦。”说着继续满是感慨地抚摸他的脸。
男人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他们的心智不是随年龄增加而线性增长,而是可以在成年后五年十年都一直保持孩子气的模样,然后到了某个时间节点,突然爆发性增长,像巴啦啦小魔仙变身一样,一夜之间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也许是荷尔蒙作祟,若桐莫名觉得眼眶湿湿的。这就像养一条流浪狗,她在它最小、最弱、生了病流落街头的时候把它捡回了家,每天悉心喂养,治病疗伤,忍受它发脾气时拆家跑酷的恶劣举动。现在小狗长成了大狗,抖露出它威风凛凛的毛发,成了憨厚可爱人人想撸的漂亮狗狗。
然而巨大的成就感之后,是莫名的空虚。整整一个上午激动的皇帝陛下化身内务府总管对着她的房间指指点点,支使着丫头们打扫屋子,更换陈设,简直把景仁宫翻了个底朝天。
“原来他会这么高兴啊。”若桐醒来望见装饰一新几乎陌生的景仁宫,愣愣地想道。
就好像重开游戏走了一条if线,能够重来一次弥补遗憾固然让人高兴,但经历了完美大结局的快乐,方知开始那个平行世界的悲惨,曾经托她以家国之任的那个载湉终其一生也没有这样欢喜大笑过,更没有机会做出什么为人称颂的功绩。他被埋在了历史深处最幽暗阴冷的尘埃之中。
若桐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不由自主地俯身呕起酸水来。
小皇帝三步做两步抢上前来,一面指挥丫头们捧茶递盂,一面安慰她说:“别怕,朕看了医术,这都是正常的。宫里的太医难保跟颐和园有什么首尾,朕不放心。既然那些洋鬼子治病有一套,不如就定期到爱德华医生那里检查。查血、化验都要定期做——现在朕算是明白了,对咱们来说,太后不懂的东西,就是最安全的东西。”
“对了,再从怡和医院聘请两个女护士,以‘教习西洋音乐’的名义住到宫里来,随时伺候你。这样就不怕嬷嬷们动手脚。”
“医药一律是中西会诊,饮食都从养心殿的御膳里面走,朕吃什么你吃什么,看谁敢乱来。丫头们都是用惯了的,平日里只让谨妃过来陪着你,宗室福晋王妃公主想要请见,一律先递牌子到养心殿来。”
载湉仍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德国人那边将来还要打交道,你这样子多半不能出宫了。那个什么德国公主,连同你手上开着玩的纱行都交给郑彩云去维持吧。朕会在东郊民巷附近洋人聚居的地方给她找一处宅子。来年选秀,再把洪四姑娘留了牌子,将来指给旁支宗室做福晋,不怕她不尽心。”
“前几年朕手下无人,着实让你太操劳了些。不过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文先生的学生们办了两年的报,也该拉出来练练手了。以后这些折子都送到养心殿去,不许他们来烦你。再往广州拍个电报,让泰山大人一家尽快上京来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若桐心口仍旧是木木地疼,喉咙间直冒酸水,只道:“都听您的。只是我父母年事已高,嘱咐他们徐徐上京,别急着赶路便是。”
载湉无有不应,又哄她用茶用膳,转身之际却听身后之人低低地说:“秋郞,对不起。”
“嗯?”皇帝不由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
千秋之愿,白首之誓,最终只能托于一封遗书。这一世她必定要叫储秀宫与日本人血债血偿。
东交民巷,英国使领馆。
大吉岭红茶温暖醇厚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厚重的朱红落地窗帘被拉开了,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室内,给厚重典雅的英式橡木家具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茶已三献,寒暄完毕,英国驻华大使朱尔典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正是该出门游玩的时候,冈野大使总不会是到我这里来过周末的吧?”
冈野裕太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微微躬身道:“大使事务繁忙,冈野自然不会随便打扰。我此行是有一份统计数据想请大使过目。”他说着从牛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站起身来弯腰九十度鞠躬,双手递出。
朱尔典接过,淡淡一扫。却见那是一份在三门湾事件中,日本商行的损失统计数据。
在这场风波中,虽然欧美列强并没有表现出对意大利的支持,但是部分中国百姓分辨不出意国洋行和其他洋行的区别,只能一并抵制,导致诸国的对华贸易都受到了一定的冲击。日本和英国自然也不例外。
冈野裕太道:“日本商行因为这次运动,损失了超过一百五十万英镑。相当于我国整年对华贸易量的9%,想必贵国的损失还在我们之上。更糟糕的是,中国政府尝到甜头,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此类运动,难道大使就不为此感到忧心吗?”
朱尔典不动声色地说:“那么纲野先生你的建议是?”
“敝人非常认同贵国生物家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的理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者胜,劣者汰,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中国人丑陋卑劣,他们被世界潮流淘汰,已经是不争的现实。为什么我们这些文明世界的人,反而要忍受□□的愚蠢反扑,而不是通过一场联合战争,将他们变成印度那样的存在呢?”
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所谓殖民地国,就是连政府官员都由宗主国的人担任、完全为宗主国的利益服务、民众没有民族意识以成为宗主国的公民为荣的国家。
日本人这番打算,就是想联合各国发动一场战争,推翻清朝政府,组建一个英、日主导的政府,来直接统治整个中国。
朱尔典不动声色地品尝着杯中的红茶,心里猜到日本人的来意,果然便听纲野裕太继续说道:“伊藤博文大人非常期待能够跟贵国首相大人详谈此事,事成之后东京和伦敦可以划江而治,共同统治中国。”
然而打垮清政府或许不难,但是亲自管理四万万随时有可能造反的民众?哦,还是算了吧,包括英国在内的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无法支付这高昂的管理成本。光绪的行为也还远远没有触碰到英国的底线,不过是全是脓包的清政府里,出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窝囊的统治者而已。
然而打垮清政府或许不难,但是亲自管理四万万随时有可能造反的民众?哦,还是算了吧,包括英国在内的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无法支付这高昂的管理成本。光绪的行为也还远远没有触碰到英国的底线,不过是全是脓包的清政府里,出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窝囊的统治者而已。
况且在欧洲人看来,日本也不过是低劣的亚洲民族,穿了衣服的黄皮猴子搞出一个什么“明治维新”,学欧洲才学了不过三十年,就敢大言不惭地在大不列颠的公使面前自称“文明世界的人”,大谈“种族优劣”、“物竞天择”之道,真是笑话!
朱尔典满脸严肃地说:“冈野大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不列颠是热爱和平、尊重民族独立和他国主权的国家。发动战争这等让双手沾满血腥的事,是上帝也不会原谅的。”
“哈伊,冈野明白您的意思,就不再打扰大使阁下安度周末了。”冈野裕太起身鞠躬,恭敬地退出了英国大使的办公室。等坐上日本使领馆的车,他才忍不住露出满面怒容。
不列颠热爱和平、尊重他国主权、从不发动战争?这简直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恶心的笑话了。
不发动战争,那你们是如何从大西洋上的一个小海岛,发展成“太阳每天从升起到落下,无论何时何刻都照耀着不列颠领土”的日不落帝国的?
靠上帝保佑,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一百年前,英国炮舰占领印度,整个达卡成为印度纺织工人的尸骨堆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上帝会不会保佑你?
四十年前,日本被美国“黑船事件”轰开国门,险些沦为欧美殖民地的时候,怎么没见大英帝国出来主持公道?
说白了,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但是本土远在欧洲的英法德,可以对中国的适度崛起视而不见,他们却不行。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比邻而居,中国的东海就是他们的日本海,中国的琉球岛就是他们的冲绳县,中国的黑龙江、台湾、朝鲜有他们梦寐以求的粮食木材和矿产资源。
生存空间上的冲突,给两国埋下了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哪怕到了一百年后的现代,依然是无解的,只能以一方被另一方彻底征服为结果。
但是日本的国土面积还没有中国的一个省大,人口更是只有后者的二十分之一。一旦中国崛起,工业化程度哪怕达到欧洲二流强国水平,对于日本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如此强邻乎?
冈野裕太抚摸着天皇御赐的武士刀,对身边的人说:“英、法、德、美都拒绝了我的要求。荒尾君,启动B号方案,天/皇/万/岁。”
“天/皇/万/岁。”身边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回他。
数日之后,北京。西山此时正是一副落叶纷飞、层林尽染的景象,为了安稳过冬积蓄了一身脂肪,丛林间跳跃的獐子、野兔、麋鹿显得格外壮硕肥美。
康乾时期,这里原本是满清贵族的狩猎场。康熙曾经在这里创下过日猎兔子数百只的记录,但是随着满人入关的时间越来越久,骑射渐渐荒废,这些动物们过了几十年的太平时光,险些繁衍过度、泛滥成灾。
但是今天,它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高空之中一行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列展翅飞过,忽然听得下方砰的一声枪响,一只大雁哀叫一声,笔直地坠落下去。
雁群受到了惊吓,瞬间分裂逃散,然而下面枪响不断,炒豆子似的一通射击,竟然将一队大雁全部击中,弹无虚发。
巴雅尔拔掉枪栓,子弹退膛,笑道:“皇上,这是德国制的毛瑟九八步/枪,弹容量,啊……”话音未落,已经被载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怒道:“试枪就试枪,你打人家大雁做什么?”
载湉命人把那几只无辜牺牲的大雁捡了回来,用白布包裹了,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念:“罪过罪过,你们安息吧。安息不了就冲朕来,别吓着孩子。”
这个时代的国人认为家里有怀孕的人,见着血不吉利。载湉以往对这些阴阳吉凶的说法嗤之以鼻,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跟宫里的无知妇孺不同,是信奉科学、反对迷信的文明人儿。结果等自己的包子揣在媳妇身上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皇帝和娘娘结婚三年,经常撒狗粮,却第一次见到有实际成果。巴雅尔恍然大悟,连忙跟着对大雁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一场枪/械实验下来,虽然枉死了几只无辜的候鸟,但效果还是喜人的。
也许是看在长期买主的份儿上,德国人做事还算厚道,第一笔价值五万两白银的军火交易,虽然中方买的是人家用过的旧枪,但是膛线的磨损程度、枪/支的性能状态基本上还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一批好货到了手里,载湉却犯了难。
步/枪可不是巴啦啦小魔仙手上的魔法棒,拿在手上喊声“变”就能发挥作用。没经过训练的新兵蛋子拿着武器,也不过是从待宰羔羊,变成了一群绑着炸/药的待宰羔羊。
一个合格的士兵,是要用无数颗子弹投喂出来的。可现在中国一百万陆军,是什么状况呢?
有五十万隶属于八旗、绿营。八旗由吃铁杆儿庄稼长大的满族士兵组成,是努尔/哈赤的时候流传下来的古老编织,是当年满清征服中原的神兵利器。然而到了康熙年间,这支军队就已经完全变得不堪一击。到了一百年后的现在,别说打一场近代战争,就连把这些人集合起来天天训练都够呛。
绿营则是康熙的时候组建、由汉人士兵担当主力的军队,跟着康雍乾三朝帝王,远征准噶尔、平西藏收新疆,曾经一度是整个清朝战力的顶峰。然而随着乾隆朝百年清准战争的结束,这柄屠龙刀也日渐蒙尘生锈,到了晚清,已经成为吃喝嫖赌抽五毒汇聚的所在。
前两者都是看个门都嫌碍手碍脚的战五渣,真正比较精锐的五十万士兵,隶属于以北洋军为首、淮军毅军湘军为辅的地方部队。
北洋军的头头也不是别人,正是慈禧的心腹,三年前被年少轻狂的小皇帝用臭鳜鱼好一通戏弄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是也。
所以,要想训练新军,就得先借兵,借兵就得过李鸿章那一关;要过李鸿章那一关,就必得对当年的臭鳜鱼事件有个了结。
所以是赔礼道歉呢,还是赔礼道歉呢,还是赔礼道歉呢?
当年撂下过“要是后悔了就把爱新觉罗四个字倒过来写”狠话的皇帝陛下,忽然觉得一阵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