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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遗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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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遗孀
唐伯雷按苏兴给他的音声记录条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一个可能的卡特丽亚。
这位卡特丽亚叫苏慕真,今年二十九岁,在一所中学教书。她五年前嫁给一位宇航舰队的中尉,婚后不久,中尉就在一次地外星球探测时发生意外,以身殉职。他的遗孀怀了身孕,申请特批,要求将他们的女儿生下、抚养至二十四岁后再重新配对,申请被驳回了。她的现任丈夫是一家民营食品开发公司的经理,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他刚过完四岁生日。
苏慕真的简介中最打动唐伯雷的一点,是她在她的军人前夫去世后,患过相当严重的情感失控症。医生们险些要为她做清洗术了,幸好她及时恢复过来。
苏慕真的房子离唐伯雷的家不过两个街区。房门打开后,唐伯雷看到一张长圆形、皮肤像蜡一样光滑的脸。
“请问你是?”苏慕真的疑惑只出现了一秒,她随即双手捂嘴,眼睛激动得闪烁。
唐伯雷本来要冒充游戏公司的调查人员,被她的反应弄了个措手不及,没能说出准备好的台词。
“你是那个音乐家!”苏慕真欢快地叫了起来,“你大概不记得了。四五年前,我结婚的时候,他们请你过来为我们弹唱过,我至今还记得其中几句——雪花飘落,在沉睡百年的森林……你一点没变!”
“谢谢,我能进去坐坐吗?”
苏慕真还沉浸在认出唐伯雷的兴奋中,她也不问他突然出现的理由,就热情地把他让入房中。
唐伯雷想,她还真是天真轻信。他马上对她有了好感。
苏慕真家的客厅,布置得像一个室内花园。唐伯雷进来时,正好到了固定补水的时刻,植物旁的喷水器尽职运作,空气中充满微细的水雾,湿润清新。
唐伯雷庆幸自己穿的是T-恤短裤,他不可避免地被喷到了水雾,觉得和草木一同受到了滋润。
苏慕真向他道了歉,匆匆忙忙跑入另一间房,不久,一个机器人推着餐车和她一起回来。餐车上有唐伯雷最喜欢的芝士蛋糕,淋了很厚的枫糖浆。
苏慕真有几分羞涩地说:“昨天做的蛋糕。家里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嫌弃的话……”
“不,不,”唐伯雷拿起蛋糕咬了一大口,“我最喜欢芝士蛋糕了。”
苏慕真像获得老师表扬的小女孩,开心得脸都红了。
她会是卡特丽亚吗?
外面忽然传来了校车独有的喇叭声。苏慕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好像阳光被一层乌云遮住。
唐伯雷到了舌尖的问题,只得继续含着。
很快,传来指纹开门的声音。一个瘦小的四岁男孩背着书包进来了。
男孩脸上带笑,是那种瞄准了猎物、一触即发般恶劣的笑,但他看到唐伯雷,马上收起了笑容,变得一脸警惕。他不断在他母亲和唐伯雷之间移动目光。
苏慕真站了起来:“他是小克,我的儿子。今年刚上一年级。小克,这位是……”她转向唐伯雷,很自然的,说不下去了。
唐伯雷说:“我是游戏公司调查部门的员工,今天是上门来收集用户游戏体验的。”
苏慕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小克,先回房换衣服。”
她没再说什么,但她身旁的机器人似乎得到某种指示,自觉去小克那里,跟着他上了楼。小克的目光始终戒备、充满怀疑,仿佛在说:“你们骗不了我的。”
唐伯雷不知为什么,觉得这孩子的目光像一柄开口的斧子,带着很深的审视意味。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他才松了口气。他听到苏慕真同时“呼”了一声,冲他抱歉地笑笑:“这孩子怕生。”她说。
唐伯雷也笑笑,想快点问出那个问题后好溜之大吉,却又被苏慕真抢先:“你现在为游戏公司工作?那音乐呢?音乐还在搞吧?”
唐伯雷不大想对一个喜欢自己音乐的人撒太多谎,微一犹豫,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我是个数学老师,这话由我说大概没什么份量,但我真的喜欢你写的歌。我第一次听到你在我婚礼上唱那首歌时,声音像一支箭一样直射到我心底——雪花飘落,在沉睡百年的森林,你和我,相拥舞出彩色的弧线。雪花飘落,在沉睡百年的森林,爱和痛,相交织出彩色的弧线。我永不会忘记……”
唐伯雷望着她沉静发亮的脸,有几分恐惧地想:“她的病大概还没有好。”
但苏慕真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她再次抱歉地笑笑:“啊,光顾我自己说了,你是来工作的吧?”
她端端正正地坐好,摆出了准备接受提问的架势。
唐伯雷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鬓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你在《木兰木兰奈若何》这游戏里,有几个号?”
“几个号?就一个。悄悄跟你说,我丈夫不赞成我玩游戏。小克也盯着我,每次总捡我玩得高兴时找我帮他做这做那。我养一个号已经倾尽全力了。”
唐伯雷咽了口口水:“那你的号叫什么?”他暗暗捏紧双拳。
“叫‘野斑马’。”
唐伯雷松懈下来。不是她。他异常愉快地想。“打扰了,我……”
苏慕真一点没发现游戏公司的调查人员问她的话是塞翁之意不在马,也没发现他达成目的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辞了,她被“野斑马”触动了回忆,别有深意地看了唐伯雷一眼:“他们以前就这么叫他。”
“啊?”
“我的前夫,他在军中的绰号就是野斑马。今天,是他的祭日。你来得还真是巧。”
唐伯雷搜索枯肠,不知说什么好。
苏慕真问他:“你想看看我和他女儿的照片吗?晓雯一生下来,他们就把她抱走了,但孩子的奶奶偷偷寄给过我一些她的照片。她比小克大不了几个月,五官和我前夫一模一样。”
唐伯雷听出了她话中的请求,大概出于欺骗她的愧疚,或者好奇,他点点头:“就看看吧。”
苏慕真满面笑容,轻盈地拉起裙裾,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梯。
唐伯雷站起来,在客厅东逛逛,西走走,欣赏植被的形态,撷取草木的芬芳。
忽然,二楼传来苏慕真的尖叫,连着好几声,伴随尖叫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装满煤的车辆在地下车道内接连驶过,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车轮间尖叫逃窜。
唐伯雷闯入苏慕真所在房间时,她瘫坐在地板上,绝望又懊恼地盯着一地板散落的艺术照片。照片上,风景各异,作为主人公的女孩,却都没有了头,以空茫的姿态与她对峙。
在房间一角,小克笑弯成了一只虾米。那可怖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唐伯雷一开始没发现他,是突然止住的笑声和孩子盯着他的目光,让他发现了。
小克的目光中满是恶意。
唐伯雷惶恐地想:“我看贝里泥时,会不会也像这样?”
但小克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他母亲身上,他的脸上浮现出算计猎物时的愉悦与残忍:“哎呀,姐姐的头不见了。”
“住口!”苏慕真可怜兮兮地抗议,她看看唐伯雷,还企图挽回一点尊严,她缓声说,“是你干的?”
“还能是谁?”
“你……为什么这么淘气?”
“我是为了救你。你不应该想着姐姐,也不应该想着你前夫,或其他男人,”小克瞥了一眼唐伯雷,“你唯一应该想的,是你现在的家庭。你病得不轻,他们真该对你施行清洗术。”
苏慕真的脸扭曲了几下,她恐慌地瞪着儿子:“谁说我病了?我没病,你别胡说!”
小克似乎早在等待这一刻,一下子露出得意的笑,大声叫:“你病了,你病了,我听到你刚才说到‘爱’……”
“我没有,没有说!”
“你说了,我听到你说了,什么‘你和我’,‘爱和痛’,你说了。我要告诉爸爸,让他把你关进医院,彻底清洗!”
苏慕真前倾着身体,突然向儿子扑过去。小克大叫一声,却发现他们家的机器人管家挡在了他们中间。
苏慕真拼命要绕过机器人,机器人既要阻止她,又不能伤到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将她举起,放到房间另一头。
小克看到母亲在机器人手里扑腾手脚,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他,便重新爆发出大笑,乐得在地上打滚。
他的笑声忽然撞上了铁壁,唐伯雷冷冷地从上方俯视着他。
“干吗?”小克虚张声势地挥了挥手,“我听到你们的话了,你根本不是什么游戏公司的调查人员。你和她,你们骗不了我的。”
“你要知道,”唐伯雷一字一顿地说,“她要是接受了清洗,便连你也会忘记的。在学校老师要求你们写关于母亲的文章时,你的作品,将会成为其他孩子的笑柄。继续伤害她吧,可怜虫。”
苏慕真气竭地倒在地上。小克也一动不动,怨恨地盯着唐伯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