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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   家中不欢而散的交流,并未影响谭清的个人生活轨迹。她照旧按时上下课,周末去美术室辅导,以及,“跟踪”那个人。

      一个飘着小雨的冬日清晨,她的跟随行动终于迎来结束。

      从他的家里,来到店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扇一扇打开门,而是停顿片刻,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巷子一处。

      谭清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发梢,睫毛上沾满水雾。她不敢动作,连呼吸放得很轻。他发现自己了吗?

      他接下来出口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

      “为什么跟着我?”

      一时间,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为什么?谭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全,又或许这地方冥冥之中于她而言有特殊意义。总之,她内心是认可这种跟随的,哪怕毫无依据。

      可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她望着他的眼睛,反问,“你看得见吗?”
      她为自己这大胆的想法捏了一把汗。然而男人并不理会她的质疑,轻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谭清不甚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站在雨幕中,一脸诚恳,“我没有目的,只是想来,就来了。”

      隔着雨幕,隔着一条巷子,他们沉默的对峙。时间就在这沉默中静静流淌,最终,总要有一个人认输。自然,这个人不会是谭清。

      他说:“你要是喜欢淋雨,就一直站那吧。”

      十七岁的谭清,感谢这一场雨,让她曾走入另外一个人的世界。即便他说,雨停了,你就离开,往后都别再来。她依然感谢这一场短暂的晨雨。

      “明天见。”那一天,雨还没停,她将书包举在头顶,笑着跑走了。

      明天见不是随意口一说,第二天早晨,她如期而至,往后的许多个日子,她都如期而至。与他简单道一句早安,或只是安静待在一旁,有时看书,有时画画,互不打扰,也很少交流,只在要离开时,与他道别。起初,谭清的执着到来,给他带来困扰,可他终究没说什么,默许了她的存在。

      这默许中,有无奈,也有期待。

      周末的黄昏时分,谭清从美术室出来,直奔繁忙热闹的小马路。店铺门口堆砌了许多木材料,是工人在卸货。谭清的出现,引来他们调侃,“秦师傅什么时候招小学徒了?”

      他无奈一笑应对,没有作答。倒是谭清,一板一眼解释道:“我不是小学徒,我是他的朋友。”

      待工人们离开,店铺终于又恢复宁静。谭清觉得,这才是它原本应有的样子。

      有人在工作台一张一张清理订货单,将褶皱的案纸一一抚平,叠整齐。谭清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望着货单右下角那枚小小的硬章签名,陷入思考。

      “你叫秦禹。”她说:“原来是这个禹。”
      秦禹轻笑出声,“连我名字都不知道,还说是我的朋友?”
      轮到谭清疑惑了,“名字很重要吗?”

      秦禹慢慢放下手中物什,作出虚心聆听模样。他已渐渐习惯她那些天真烂漫而又颇富哲理性的言论。

      谭清没让他失望,“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就算你今日不叫秦禹,你叫秦三秦四秦五秦六,甚至叫阿猫阿狗,你都是你,不会改变。”

      她就坐在身旁,鲜活的话语和气息,近在咫尺。秦禹试着想象她的模样,以及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但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他已经失去视力很久,很久了。丧失了感知能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想象。

      “今天是油画课?”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转而问道。
      谭清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想到他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秦禹笑了笑,说,“你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气味。”
      原来如此。不过……
      “你也画画吗?”不然怎么知道。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双手摸向壁柜,在成格排列的置物格里找着什么,边说:“是我姐姐,以前家里常有这股味道,闻习惯了。”
      原来他有家人。那……
      “你为什么没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她直白地问出心中的困惑。
      动作停顿一瞬,又恢复如常。
      “为什么要生活在一起?”他学着她的样子反问道。
      “常人当然可不必生活在一起。”谭清也站起身,跟在他身边说:“可你看不见,会有许多不便,他们应多加照顾才是。”
      他没有回应她的看法。
      短暂的沉默过去,他成功从置物架上取下一座木雕摆件,才缓缓道:“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陪伴,像我这样的情况,必须适应一个人生活。”

      他也曾是一名意气风发的运动少年。

      学校的长跑体育苗子,身体素质过硬,初中进校便开始接受专项训练。那时的他,并不会提前预知,训练时一次普通的摔跤,竟会改变他的一生。

      为了备战市运会,他不敢将身体的不适上报指导员,硬撑着完成了训练和比赛。等到就诊时,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从出现视野缺损,视力下降,到最后视神经完全性损伤,彻底失明,前后不到半年时间。

      父母带着他辗转各大医院,周而复始的失望与绝望。病急乱投医的母亲甚至去犄角旮旯小山村求来偏方,最终,含泪认清事实。

      他也曾一度消靡,想到今后无法重返赛场,想到今后将永远活在黑暗中,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害怕。

      到后来,一位医生点醒他的父母,与其整日悲伤难过,耗费心力做无效救治,不如早些引导孩子,适应黑暗,适应盲障人士生活,迈出家门,融入社会。不然,漫漫人生路,将来如何自立?

      他进入了盲校学习。定向行走,盲杖辨别障碍物,职业技能,他在那里学会了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技巧。那时,每每回家,父母还会强化训练他,命他独自出门,给他布置简单任务,买一瓶酱油或交一次话费。可秦禹感受的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跟随在他身后,为他担忧,为他提心吊胆。他对这种默默跟随的感觉,再熟悉不过。

      日子慢慢的,过去了十几个年头,他早已适应黑暗,也早已习惯孤单。

      “从今往后,你不会一个人的。”而如今,那个忽然闯入他生活的女孩道,“因为有我。”

      稚嫩的承诺,像做梦一样,温柔又动听。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他在心中默默的想,默默的感动。

      “你还小,将来有无数可能,不要太早下定论。”他像一个长辈那样叮咛教诲,“天高海阔,你会结识许多有趣的朋友,也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唯独不要被局限在这条幽长狭窄的巷子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谭清后来的人生,被困在了这里好久,好久。

      但至少那时,她依然是快乐自由的。

      “我今晚可以不用回家吃晚饭。”谭清期待地告诉他。
      秦禹故作不解:“所以呢。”
      谭清笑起来,将他搁在桌边的菜篮子拎起,“我可以帮你洗菜。”

      日子飞快地过,一年结束,春节到了。

      秦禹的难得休息,闭店几日,回老家与父母家人团聚。谭清想象他与家人相处的模样,一定跟自己完全不同。她在房间,百无聊赖翻看杂志,其他人在楼下装饰家中,贴对联福字,挂灯笼宫灯,热闹又喜庆。

      外婆在年夜饭前,和父亲一同回到家中。谭清在她身边落座,问她为何这么多日不来,又问明日初一,是否要去道安寺祈福。

      得到肯定回答后,谭清内心小小窃喜,脸上若有若无挂了笑,引来孙莹留意。她对着家中三位孩子提议,“吃完年夜饭,你们一起去放烟花吧。”

      十岁的谭劲宇鼓掌欢呼,谭沐得体笑了笑,点头。再看谭清,一脸状况外的漠然,没有回应。客厅座机在这时响起,周阿姨起身去接,片刻后传来声音:“是找小清的。”

      除了淡定的谭清,全家人都略显意外。从前,除了她学校老师,鲜有电话打到家中,更别提还是位男性的声音。餐桌上,交谈声有意无意压低,注意力都被这通电话吸引过去了。

      谭清拾起听筒,“新年快乐。”
      那头怔了怔,轻轻笑了,“你知道是我?”
      “当然。”谭清满意地说:“我知道是你。”
      “好吧。”于是秦禹只能干巴巴说自己的台词,“我也祝你新年快乐。”
      “你在家吗?还是在外面?”她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
      “我在公园。”他说:“陪家人出来看烟花。”
      时刻记着上次见面,谭清报给他的电话号码,便寻着机会找了一座公共电话亭。烟花绚烂与否倒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谭清短短地沉思片刻,道:“我晚些也要放烟花,跟家人一起。”
      秦禹显得有些意外,“是么。”他由衷地说:“祝你玩得愉快。”

      那一晚,在新年的钟声中,谭清望向无垠夜空,闭上眼睛,静静的感受。礼花在头顶砰砰绽放,她彷佛看见每一朵绽开的烟花,分裂成无数小小光点,四散在夜空,定格住了时间。

      她想,她要牢记这份感受。

      笠日,谭清如愿以偿,随外婆登上道安寺。

      民间有许多烧香习俗,其中之一便是烧头香,认为新年的第一炉香,功德最大,拜香者获福最甚,因而竞争十分激烈,除夕午夜时,便有香客早早在此等候。饶是道安寺这样的小寺,也是香客满棚。

      走进香火缭绕的寺庙,谭清问外婆,“您为什么不来烧头香呢?”
      “无需在意那些繁节。”外婆捻着佛珠,道:“心诚则灵。”

      主持领外婆进入大殿,随僧侣们一同诵经。谭清等在院中,望着人来人往的香客,点蜡、供香、祈福。最后,她也来到那一株挂满红色许愿布条的菩提树下,双手合十。

      从前,她从未在这庙宇之中产生夙愿。如今,她也终于有了一个,愿为之祈福的人。外婆说,心诚则灵,那么,她现在满腔的真忱,菩萨一定能感受的到。

      那天,回程的山路上,外婆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瞧见她在菩提树下的模样,与以往的故作配合不同。
      这一次,谭清没有隐瞒,“我希望,他健康平安,体验到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快乐。”
      “他?”
      “我的一位朋友。”
      “是昨天与你通电话那位?”外婆问。
      谭清点点头。

      脚下一转,她们走入一片松木林。起伏的山坡上,成片青松巍然挺立,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寒冬酷暑,总是兀自长青。任凭岁月如何变迁,它们依旧如斯。

      谭清低声感叹,“这条路好美。”从山间蜿蜒至山下,满目的苍翠挺立。

      “是很美。”

      外婆笑了笑,手中仍捻着她的佛珠。

      “但我希望,你终有一天能够明白,这世上再美的风景,都不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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