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Parace

6、06

　　谭清跟了他两条街。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陌生的盲人，在过去某个时间节点曾出现过，仅此而已。

　　他照旧穿着当日的黑色衬衫，休闲长裤，高高瘦瘦的个子，头发稍长，有些遮住眉眼。这段路他应是熟悉的，但依然走得慢，走得小心。谭清保持距离跟随，他并未察觉。

　　她看着他，走过大街，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最后步入一条寂静的老巷，然后伸出一只手，贴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摸索前行。一股熟悉的感觉，令谭清意识到，这里是“小马路”，数月前她与张宴静的分别的地方。她又回来了。

　　视线里，那人径直路过他的店铺，却没停下，而是往巷子深处走，最后停在一栋两层的旧楼前。掏出钥匙，捏在手中一把一把地分辨，最后挑出一把，插入门锁。

　　关门声伴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晕落下，原本昏黄的天空，变得清冷沉静。巷子里只剩下她呼吸的声音。

　　谭清转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她又出现在这里。

　　站在巷子的拐角，目送他从家里出发，来到店铺，开门，打扫卫生，营业。

　　他总是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面前是他的工作台，上面摆着不同型号的木刻刀，以及各式各样的材料。他一坐，便投入数小时。直到有客人上门时，他才抬起头来，交谈几句。

　　谭清就这么匪夷所思地跟了他几个礼拜，周而复始。如同平行的两条线，在不同纬度共同进退，却始终未有交集。

　　直到一个小小的意外打破了这种平衡。

　　每每在穿过一条绿灯很短的人行道时，一向沉稳的他，步伐会明显提速。而这一次，却不慎与一名背着硕大书包跑来的小男孩迎面相撞。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的重心不稳，那小男孩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留下一句匆匆的“不好意思”，便麻溜跑远。

　　绿灯转红了，他执着盲杖，茫然站在斑马线中央。

　　不耐烦的司机摁响喇叭，声音刺耳尖锐。就在他侧着耳朵努力分辨方向时，一双手上前扶住了他，“走这边。”

　　平稳通过斑马线后，谭清松开他的手臂。

　　“谢谢。”他轻声开口，嗓音低哑。
　　谭清不是没见过他有困扰需要帮助的时候，但大多时，他很快便自我调整，或是有好心路人上前相助。直觉告诉她，他今天或许有心事，分心了。
　　她下意识担忧他的安危，于是自然地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他显得意外，“什么？”
　　谭清看着他，用直白的言语解释，“我可以送你回家。或者说，回你的店里。”
　　他略作思考，问：“你认识我？”
　　谭清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算认识吗？无法界定。
　　她说：“我在你店里躲过雨。”
　　见他仍是疑惑表情，又补充道，“不过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
　　终于，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似是想起来了。
　　“哦，是你。”
　　他的肯定给她带来了一丝欣慰。
　　“对，是我。”
　　可他下一秒却说，“谢谢你，不用了。”
　　他再次低声道谢，便自顾往前走。

　　感到些许意外，却又好像是意料之中。谭清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她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做出那些精美的工艺品，如何记住这些复杂的路线，又是如何一个人生活。这些问题困扰住了谭清，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外界产生好奇了。

　　当日，她回到家中，画板都来不及放，便钻进房间打开电脑，周阿姨跟在身后小声提醒，“还没换鞋，没洗手。”

　　这个家中总是有许多束缚自由的规矩，谭清偶尔选择无视。周阿姨吃了她的闭门羹，叹口气，转身下楼了。过一会儿，端一盘切好的水果上楼，送到她房间。

　　“今晚你爸爸回来吃饭，可能会问你最近的功课，你好好回答，不要惹他生气。”周阿姨苦口婆心。
　　果盘安安静静放在一旁，谭清低声说：“谢谢，我知道了。”

　　周阿姨惋惜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表面的温顺其实是假象，她内心真实想法，从不轻易告诉旁人。最近的行踪更是让人琢磨不透。司机说她时常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并未让他接送。这偌大的家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和心思去关注这样一个女孩的行踪。更何况，她表面功夫做的完美，无可挑剔。可每天早出晚归，真的在忙功课和画画吗？

　　就在周阿姨思绪纷飞时，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导盲犬？”
　　谭清面前，电脑屏幕上，一页页全是与导盲犬相关的知识信息。周阿姨一惊一乍，“你看这个做什么？”
　　谭清终于转头，与她惊讶的眼神对视，缓缓道：“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很久之后，谭清才彻底明白，个人隐私在这个家里，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因而，她与这个家庭，纵有千丝万缕的血缘认定，却无论如何，维持不了长久的良好关系。

　　就好比当晚，她实在想不到，父亲会忽然在餐桌上提及张宴静。

　　前一秒，他们原本还算和谐地交流着她最近学业。或者说用汇报这个词更贴切。谭振业知晓了她去同学家复习功课的事，问及那同学家境及父母工作。谭清讶然，并不认为这与她复习功课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这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

　　于是她回：“不知道。”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筷子与碗勺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与其说进餐，倒更像一场无声的会议。
　　谭振业慢慢放下餐具，“不知道？”
　　谭清没什么胃口，一颗一颗挑着碗中米粒，低声应着。
　　谭振业看着她，面无表情发出忠告：“交朋友之前，我希望你能充分了解对方的情况。”谭清抬眸，目光与他相碰。“不要重蹈覆辙，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人身上。”

　　这一刻，面对父亲严肃刻薄的嘴脸，谭清忽然想到了周从英。

　　张宴静事后，班规条例更加严格，管理毫不松懈，甚至达到变态地步，同学们怨天载道，却又别无他法。谭清转学之前，周从英曾在班上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恨我，但等到你们将来踏入社会了，取得成绩了，你们当中绝大部分，会回来感谢我。

　　谭清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如何，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张宴静，却连一个感谢的机会，都没有了。而此时此刻，还要接受来自她家人的非议。

　　“什么是不入流？”谭清直直望着父亲，这一次，她不打算妥协，“交朋友是自由的，这是我的权力，我认为您无权干涉。”

　　权威被挑战，谭振业显而易见的愤怒，餐桌气氛僵持，孙莹及时出来圆场，对谭清道：“清清你少说几句，爸爸都是为你好。”

　　家长们总是想当然以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方式对待孩子，谓之“都是为你好”。谭清不以为然，她放下餐具，推开凳子起身，“我吃好了，先回房间了。”

　　在她身后，关于她的讨论并未停止。

　　“你看她成什么样子？！”是父亲怒火中烧的声音，“跟她妈一个样，自私不受管教！”
　　“好了好了，清清还小，这么多年没在我们身边，慢慢来，不要急。”

　　房门关上，终于隔绝一切干扰。

　　什么都没想，也不知该想些什么，她整理出画具，坐在干净光滑的地板上，随意涂鸦。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响房门。是谭沐端着一碗番茄鸡蛋汤面上来了。

　　“周姨说你没吃什么东西，怕你饿，替你煮了一碗面条。”她将面碗放在门口，就要转身。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你总在无视旁人的关心。”她望着地板上那道瘦瘦的身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样子，说不得，碰不得。”

　　“是么，那你自己呢？”谭清沉醉在自己的创作中，不咸不淡说，“总做一些不愿意的事情，你不累吗。”

　　明明不愿意进入她的领地，却因周阿姨的再三委托而妥协。明明早已计划好将大三的寒假用来与几位好友出游，却在父亲提出让她提前进入工厂基层学习的要求后，放弃了与好友的相约。

　　谭沐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有十分相似的眉眼，性格却大相径庭，一个温柔沉静，一个尖锐锋利。性格的差异，成长环境的差异，加上缺失的陪伴时间，她们极少交流，甚至视若陌生人。

　　今天是谭沐第二次踏入这间屋子。第一次是谭清回来之前，孙莹拉着她为妹妹布置房间，她内心抗拒，但看着孙莹一脸的期待与开心，便将心中的不悦彻底压下去，乖巧配合。而今日，她内心明白周阿姨的良苦用心，不过是想让她们姐妹关系更亲近一些，她不忍这位长辈的关爱落空罢了。

　　“我真羡慕你，从前是，现在也是。”谭沐苦笑了下，说：“但我不会成为你。”

　　谭清不明所以，不知道她语中含义，也不想知道。就在她以为这场别扭的谈话已经结束时，谭沐又开口了。

　　这次是她习以为常的指责。
　　“你不能总是无睹家人对你的关爱，爸妈周姨，谁不关心你，你太任性了。”
　　她终于停下画笔，抬眼看向谭沐，但仍是不在乎的语气，“孙莹不是我母亲，她是第三——”
　　“在我眼中她就是。”似是预料到谭清的话，谭沐开口打断了她，甚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她就是，她就是！”

　　忽然激动的情绪，与一贯如常的安静沉稳不同。她突然很想把心中埋藏多年的感受全部倾诉。

　　“离开谭家的时候，她为什么不两个都带走？她选的是你，不是我。或者说，她连考虑都不曾考虑过我！”

　　口中的“她”，是她们的生母孙郁，一位特立独行追求舞蹈梦想的母亲。谭沐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这么多年，她缺失的母爱，都是孙莹给的，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贴心温暖的照顾，都是孙莹给的。即便她知道，这关爱中，兴许更多的是愧疚。可她依然不允许旁人诋毁，尤其谭清。

　　“你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谭沐冷冷地说，“如果你真的十分厌恶这个家庭，那你就永远都不要融入，做你的旁观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