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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代红妆照汗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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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中国古代文学史,在多如恒河沙数的男性作家中,有一位女子却以自身的美丽和才情散发出夺目的光彩,令无数须眉尽折腰,她就是被清初诗坛盟主王士禛誉为“婉约词宗”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
李清照(1084~1155)是齐州章丘(今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为北宋著名文学家,她幼承庭训,打下良好的文学功底;嫁与宰相赵挺之第三子明诚后,丈夫也对她宠爱有加,甚至经常“纵容”她舞文弄墨。由于父亲和丈夫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鼎力扶持,一代红妆开始在词坛上崭露头角。
在一个初夏的清晨,女词人因昨夜喝了点酒,头还有点晕晕的,醉眼朦胧中,她听到狂风夹杂着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不由想起后院的海棠花儿,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只怕已是惨不忍睹,忙向夫君询问。夫君柔声安慰她,别担心,海棠还是像昨天那么娇艳。而她却略带惆怅地说,不会吧,大约红花已经凋落,而绿叶更加茂盛。这便是小词《如梦令》的由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闺房里充满温馨旖旎的画眉之乐。
又是一个重阳节的黄昏,生性敏感细腻女词人面对满目盛开的菊花,想到夫君远在他乡,不觉愁上心头,遂提笔填下一阕《醉花阴》。赵明诚归来后,看到妻子的词作,不禁击节赞赏,尤其对“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最后三句叹为神来之笔,顿时起了争强好盛之心。他废寝忘食整整三天三夜,共填词五十余阙,而后将这三句混杂其中,一起送给友人陆德夫品鉴。陆德夫单单挑出这三句,赵明诚这才得意地向友人揭开谜底——这是内人的佳作。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赵明诚与李清照都是我心中的模范夫妇,我甚至觉得寻找人生中的另一半,都必须以赵明诚为参照,至少得有他的雅量。不过他俩也未必没有一点矛盾,夫妻俩共同生活多年,可惜膝下无子。在李清照三十四岁那年,赵明诚结束隐居生活,出仕为官,然而并没有带她上任。她苦闷异常,将一腔欲说还休的幽怨融入词中:“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
李清照最大的乐趣还不是作诗填词,而是与夫君一起搜集、品评金石书画。赵明诚本是清贫的官宦之家,为了得到一件心爱的文物,夫妻俩尽量在吃穿用度方面尽量俭省,因此所收藏的古籍,其精致和完整的程度超过许多收藏家。每得到一本书,他俩就一起校勘,整理成册,签名题字。二人意会神通,乐此不疲,胜过了多少追逐声色犬马的人。
可惜这样美好惬意的时光并不长久。靖康元年(1126),金兵进犯京师汴梁,李清照情知辛辛苦苦攒得的古器难以保存,只能忍痛割舍一部分。次年婆婆郭氏死于建康,她精挑细选了十五车,辗转来到建康奔丧,而老家的十几屋古器很快就毁于兵燹。又过了一年,赵明诚因疟疾与痢疾发作病逝,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这些文物,嘱托妻子一定要与它们共存亡。
安葬完丈夫,她想起丈夫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夫,正在南昌护卫后宫,便将行李分批送去。谁知南昌也很快被金兵攻下,运过去的东西尽数失去。长江上游是去不成了,她只得投奔在台州担任敕局删定官的胞弟李迒。可是她赶到台州时,台州太守已经逃走了,她只得追随朝廷,从海道前往温州、越州、衢州……
当我遥想年迈的李清照拖着十几车金石书画,狼狈地奔走他乡时,不觉心下惨然。长年身处深闺的女子,是没有任何求生技能的,她遭逢乱世,孤弱无依,连自身都难保,哪里还保护得了这么多珍贵的文物?它们即使不被偷,也会被抢去的,并且很容易引祸上身,可她对它们依然视若拱璧,日夜不离。或许,她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只因对丈夫、对金石的那点痴念,使她宁死也不愿放弃。
果然,金石为李清照带来了灭顶之灾。在颠沛流离中,彷徨无助的李清照病染沉疴,连撒在棺材里的石灰和钉棺盖的铁钉都准备好了,这时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属吏张汝舟向她伸出橄榄枝,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深深打动了她的芳心。而她又太渴望有一个坚实的臂膀为她遮风挡雨,分担生活的艰辛,禁不住张汝舟的一再恳求,49岁的李清照于绍兴二年(1132)再嫁张汝舟。
张汝舟之所以娶已然人老珠黄的李清照,一是贪恋其才女之名,二是图谋她收藏的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婚后不久,这个道貌岸然的市侩便原形毕露,逼她拿出她视若拱璧的金石书画,被她断然回绝。张汝舟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整天对她拳打脚踢,意图将她虐待致死,谋取财物。忍无可忍之际,李清照铁下心来,冒着名誉受损、身陷囹圄的危险,举报张汝舟早年的科场舞弊案,只求快点逃脱他的魔掌。宋代《刑统》规定,妻子告发夫君,即使情况属实,仍须判刑两年。幸而赵明诚的表兄、翰林学士綦崇礼向高宗求情,向她网开一面,她只在狱中关押了九天就被放出来,这段噩梦般的百日姻缘才划上句号。出狱后,她当即提笔给綦崇礼修书一封——《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感恩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一个乱世中的孤独老妇,谁会因赏识她的才华而愿意养她余生呢?倘若她年轻二三十岁,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宠幸她几年。赵李比翼双飞足有二十七年,或许上天觉得已经很厚待她了,才会在她晚年施加一些磨难吧。她终于以血的教训明白一个事实,人世间,真正疼惜她、呵护她、娇宠她的只有一个,而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去了。
李清照晚年曾流落到杭州绍兴、金华等地,她已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交瘁,不复当年“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的少女羞怯,也不再有“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一剪梅》)”的少妇娇柔,惟有无穷无尽的愁丝萦绕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在孤苦伶仃中度过残生。
为了纪念这位落难杭州才女,今人在清波门水杉林边建起了一座清照亭,匾额上的“清照亭”是集北宋书法家米芾的字;顶部覆盖以茅草,一条小溪从亭前缓缓流过。亭中照壁上刻着当代书法家李逸之所书《声声慢》;亭柱上有原杭州市副市长、省诗词与楹联学会名誉副会长张学理撰、书法家王漱居所书楹联:
玉润珠圆,文苑长兴易安体;
山明水秀,词魂永客武林春。
因随身携有洞箫,我在亭前吹奏了一曲《月满西楼》。倘若她在天有灵,听到由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剪梅》谱成的曲子,也必会心一笑吧。距清照亭仅一条马路之隔,便是清代弹词女作家陈端声的故居,如今只剩下“再生缘”三个残破不堪的字,不过这又是一位伤心女子的故事了。
由李清照的遭遇,我想起另一位性情刚烈的才女朱淑真,她因婚姻不谐,终日愁眉不展,最后飞身跃入钱塘江,其结局更令人唏嘘(见拙文《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载《文史知识》2015年第5期)。李清照与朱淑真堪称宋代词坛的双璧,而她们的身世均是如此坎坷,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文章憎命达”?对于朱淑真的生卒年,学界至今仍未有定论。我突发奇想,这两位奇女子或许曾经迎面相逢过,却因彼此从不了解,最终遗憾地失之交臂?倘若她们能像李白与杜甫那样,哪怕仅有一面之缘,也必将成为一段千古佳话。
李清照现有《漱玉词》辑本及少量诗文传世,她的词作“平易而不俚俗,雅饬而不繁缛”,让多少文人仕女沉醉其中,反复吟咏,赏玩不尽!明人吴宽盛赞她:“金石姻缘翰墨芬,文箫夫妇尽能文。(《易安居士画像题辞》)”清人王初桐更是对她顶礼膜拜:“帘卷西风重九时,销魂第一李娘词。(张寿林辑本《漱玉词》)”清末维新人士谭莹则索性将她与“诗仙”李白相题并论:“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古今词辨》)”当代学者郭沫若对她也推崇备至:“冷清今日成轰烈,传诵千秋是著书。(《为济南李清照纪念堂题》)”
关于李清照晚年改嫁一事,从她生前至今,历朝历代的学者一直聚讼纷纷。她的人生遭遇如此沉重的打击,可同时代的文人胡仔却以隔岸观火的态度讥讽道:“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晁公武也毫不容情地谴责她:“然(李清照)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郡斋读书志》卷四);明瞿佑还作诗来羞辱她:“清献名家厄运乖,羞将晚景对非才。西风帘卷黄花瘦,谁与赓歌共一杯。(《香台集》)”
更多的学者则极力为李清照洗刷罪名。明徐勃辩解道:“李五十有二,老矣。清献公之妇,郡守之妻,必无更嫁之理。今各书所载《金石录序》皆非全文,惟余家所藏旧本《序》语全载。更嫁之说,不知起于何人,太诬贤媛也!”(《徐氏笔精》卷七)清李慈铭也愤愤不平地说:“俗语不实,流为丹青,遂以漱玉之才,古今罕俪,且为文叔之女、德甫之妻,横被恶名,致为千载宵人口实。”(《越缦堂文集》乙集《书陆刚甫观察仪顾堂题跋后》)清樊增祥更是热情地为她奔走呼号:“只雁何心随驵侩,求凰谁见用官书 才高众忌人情薄,蛾眉从古多谣诼。欧阳且有盗甥疑,第五犹蒙篣翁恶。眼波电闪无余子,谤议由人亦有己。积怨龙头张九成,伪投鱼素綦崇礼。知命衰年宰相家,肯同商妇抱琵琶?憔悴已同金线柳,荒唐谁信《碧云騢》?(《石雪斋诗集》卷三《题李易安遗像》)”依笔者浅见,不管李清照晚年是否改嫁过,都无损于她的清誉。况且有这么多著名学者为之争论不休,本身就说明她在文坛所占的分量之重。
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对李清照更加宽容理解,不再纠结于那点所谓的“瑕疵”。她的家乡是如此爱戴她,因她的词作中有“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剪梅》)”等优美诗句,被济南人奉为“藕神”。藕神祠位于大明湖东北、汇波楼南侧,门前匾额“藕神祠”三字,为台湾著名书法家王凤峤手书。两旁楹柱上悬挂着当代学者徐北文所撰楹联:
是也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
归去来兮,宋代词宗才女魂。
祠内壁画色彩鲜艳,画工细腻。正中供奉着一尊宋代彩塑仕女坐像,其人身披大红锦袍,手持卷轴,意态娴雅;两侧各站立一名美丽端庄的侍女,左边的绿衣侍女手持绿色莲蓬,右边的红衣侍女手持粉红荷花。她的同乡、当代著名作家臧克家更是以一副对联高度概括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地位:
大河百代,众浪齐奔,淘尽万古英雄汉;
词苑千载,群芳竞秀,盛开一枝女儿花。
2016年4月11日于临安家中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