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五十两（1/6），（2/6）-山本周五郎 ...
-
五十两（一）
在远江国浜松小镇的偏远处，有一间名叫“柏屋”的旅馆。那是由城里屈指可数、有名的旅馆“柏屋孙兵卫”开始经营的，起初只是一家很小的住店，但因为店里有一个刀功独特的厨师，吸引了城里的富商和附近富裕人家的人气，所以很自然地便发展成一家茶餐馆。从外表看，柏屋只是一间低矮陈旧的建筑，其实里面有两层楼房，还有独立小院，女侍也有十几名，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在梅雨季节的一天傍晚，不知怎么搞的一个穿着邋遢的客人被接待进了店里。这天来客太多，店里忙得晕头转向，又正好是下雨的黄昏时分，掌柜和女侍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而客人大概也只是看了一下那门面就进来了，当来客们走了一些后，女侍时妹发现他，便告诉账房。于是，掌柜过去告诉他，这里已经不留客人住宿了，让他到别的旅馆去，但可能是掌柜的态度不太友好，反而惹怒了客人，他说自己是看到“住宿”的招牌进来的，都让人进来了，再赶人出去，可没这个道理，他盘坐在那儿硬是不肯走，掌柜的也毫无办法只好任由他去。
“到底是谁接他进店的？”
“我一直在看顾鱼庄先生那一桌，我不知道。”
“我也没发现。”
正当大家在相互追究责任的时候，来了女侍主管泷姐，“出了什么事？”她插话说道。之前她一直在照顾独立小院的客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听完事情经过，她习惯性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把饭菜端上了吗？”
“没注意过，但，应该还没有吧。”
“所以他没叫人吧，”泷姐皱了皱眉头，“……好吧，这事回头我来处理，时妹，你先把饭菜端上，对了，加一盅酒。”说完，她又回小院去了。
等把自己照顾的客人送走已经过了九点，照了下镜子，泷姐再拿了一盅酒来到房间。客人是一位二十五六岁、阴沉的瘦男人，棉布衣服的衣带耷拉垂下，还没打开的行李包就丢在一边，看他这个模样怕是不会有换洗衣服，估计也没带什么行李，那一副血气不足的脸色，在他那双眼睛里带着些许神经质的光芒。
“店里照顾不周，太对不住了，来，请再来一杯热的。”泷姐这么说着坐到食案边，“我们这里以前也曾做过住宿，但两三年后就变成现在这样，惹你生气，实在对不住。”
“不能住店，就该把‘住宿’的招牌拿掉呀。”
“确实是该如此，只是这个地方单纯的料理店是不被官家允许的，而且这里也很少会有来旅游的客人，……再来一杯。”
“倒到这里吧。”男人拿过汤碗的盖子递了过来，“这样我也不用紧张了，不过不管怎样，对我来说也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一切，除了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去以外，这世上就没有一件事会是重大的事情，就是这个意思。”
“哎呀，你才这个年纪，怎么说得像个老人似的呢。”泷姐拿起食案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然后，用望着弟弟似的眼神微笑着说：
“不会是好事都尝尽了，对这个人世都开始厌倦了吧”
“还真是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好事都尝遍了，真是的，真被你说中了。”
男人单手撑在身后挺着身子，吊起沙哑的嗓子干笑。那笑声中似乎渗入了什么暗伤一般，泷姐皱眉阻止他说：
“求你了，别笑了，听你这笑声我连心都疼起来了。”
“怎么，想起哪个被你玩弄过的男人了？”
“别故意说这些惹人讨厌的话，你不是那种人，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好了好了，喝酒吧，人喝醉酒的时候就应该放开心胸不再计较，不用再套着一身伪装了。”
男人这才开始认真地注视对方的脸，该有二十五岁了，泷姐看上去落落大方很随和，瓜子脸的肌肤细致光滑，柳眉的细眼柔柔下垂，还有两片薄薄的嘴唇。绝不能算是美女，与其说她美丽，更应该说她具有一种十分吸引人的东西，像似溺爱孩子慈母般的温柔，也像似让人怀念无法抗拒的诱惑。男人惊讶地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垂下头，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自嘲的笑声说：
“放开心胸不再计较是吧，就是狠狠地打一顿，然后告诉你别哭了，是吧，我明白。”说完他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了好几口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喝吧，喝醉了就好，喝醉了好好休息，你是真的太累了。”
五十两（二）
这男人在柏屋住了三天。猜想他没有盘缠是不难的事，但，泷姐却说由我来承担，还让人从早到晚每餐都加了酒，她自己有空的时候还会去坐在一边斟酒。住店的登记簿上写的是，江户日本桥某某处某店宗吉，年纪二十六属羊。字写得并不好看，不过从流畅的字迹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商人出身。……估计地址、年龄都有可能是假的，但宗吉的名字倒挺符合此人形象的，泷姐如此心想。
第三天的晚上。虽然酒并不太烈，但一直被劝着，似乎喝多了一些，男人自觉没法再忍着不说，终于开始说起了自己的事情。雨下得很大，店里正好没有其他客人，才刚入夜，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它任何声响。
“我从十一岁开始在马喰町二丁目的服装店里一直工作到二十二岁。七岁时母亲去世，九岁父亲去世后被母亲的兄长五卫门收养，到近江屋去做学徒也是舅舅的担保，舅舅是个好人，但特别喜欢喝酒。他担菜行商的所有收入都不够他喝酒，所以他会经常来店里，‘对不住啊，宗吉……’向我讨要酒钱，精瘦的脸颊胡须拉碴，紧缩肩膀弯着微驼的腰背，不住地吸着鼻水来讨要那一点点的酒钱，但哪怕只是一点，对当时只是一个学徒的我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而我并未觉得讨厌，那时店里关门后，同事们会大家凑钱买些吃的一起分享聚餐，但我自己却哪怕不参加聚餐被孤立，也会为舅舅一点一滴地把钱存起来。……那是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寒冷黄昏，打杂女工小松给我传话，我到仓库看到用手巾包着头脸，浑身淋得湿透的舅舅蹲靠在墙边，他已经醉得站不住了，……太讨厌了，宗吉啊，舅舅摇摇晃晃地说着，任何事都应该有个底线，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实在受不了了，今天一定要把她赶出去，把那个叫小铃的女人打出去，断酒！开始活出个人样来！舅舅嚼着不怎么灵活的舌头吐出几乎听不清楚的说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些内容，我一点也没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舅舅就回了家。”说到这里，宗吉顿了顿，他将酒拿到嘴边，却皱起眉头摇头没喝，又把酒放回了食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之后没过多久，舅舅就死了，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二十岁我出师了，之后是三年的谢恩工期【注1：谢恩工期】，这时候会把自己到那时为止存在主人家以及主人家替自己积下来的钱都和自己清算一次，就是说，会把钱放到你面前告诉你现在存有多少钱，按照惯例同样也给我看过，你知道是多少，……三两一钱两分。”
宗吉拿起刚才放下的酒喝掉，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大概是雨水管的什么地方损坏了，后院里不停地落下哗啦啦的雨水声。泷姐看着男人，给他斟酒，“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我那舅母把钱拿走了，我那酒鬼的舅舅去世后不久，舅母就把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招进家里，慢慢地扩大了生意，最终经营成一家很大的蔬菜店，因为听邻居说起过，那个男人在舅舅还活着的时候，就和舅母关系不正常，我很不喜欢，就尽量不到舅母那儿去了，而舅母反而常拿着礼物来我这里和店主人攀交情，其实是在那时候瞒着我，说是为宗吉把钱存起来，将四十五两都拿走了。店主人将当时舅母留下的字据给我看，他不敢相信我居然不知道这事，我当场两眼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那样冲出了店外。”
“不该那样的。”泷姐轻声细语，她又往杯里倒上酒，“明摆着你去了也不会有结果的嘛。”
“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你这没爹娘的，如果当初不收留你，就只能是个乞丐，活着就得好好赚钱尽力报恩什么的，她说尽了所有难听的话，就差要撒盐【注2：撒盐】把我赶出来了。辛苦十年攒下来的钱就这样化为泡影。自己在回去的路上甚至想跳进大川河里一了百了算了，我在滨町河岸边徘徊，一直到天暗点灯时分，当然没有去死，那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约定结婚的对象。”
宗吉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
在那家服装店里，有一位叫小玉的女儿。她比宗吉小四岁，是个有才有貌、早熟的女孩，从宗吉进店开始，她就喜欢和宗吉一起玩，看戏也一定会带上宗吉一起去，宗吉十八岁的时候，在内仓库，是她要求和宗吉结下了夫妻之约。“往后在没人的时候我要你叫我玉儿，”她这么说着，两人手握手挂了钩，“我父亲是那种性格，也许不会同意我们结婚，那我们就一起私奔也一定要结为夫妻。”喘着热乎乎的气息，两人低语缠绵。
------------------------------------------------------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五十两（1/6），（2/6）-山本周五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