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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青州居虢之东。
      锦朝嘉佑元年,五月水暖,色已浓碧。
      “入青州,若不上珠桥,那便不算来过青州。”凡有生人访青州,问及此地名胜,青州人十之八九还他这一句。
      青州三面为水,千年来,历朝筑桥无数。及至锦朝,却只这座乾河上最不起眼的珠桥名噪一时。
      珠桥盛名,出在女子。桥下女子,贱籍录名。
      昔年乾河世通枷蓝,岁岁朝朝都有秀士名流因文期酒会溯流而上,更有那无数学者文人三年一趟日夜兼程争入首府朝元考取功名。无奈四国渠成,枷蓝改道。好端端一条澄澈长河,终究也不再泛出昔年名士洗笔墨香,反是溢满了胭脂花粉腻人腥香。满河舫舟,花娘指下弄的是“琵琶膝上圆冰薄”;两岸楼头,风流公子口中吟的是“夜深歌舞止,帐底桃花眠。”
      日日晨间就有些洗罢颜色、飘着凝脂油花儿的污水泼入乾河。直染得那河底生的蚌珠似乎也微微泛着胭脂色香。
      按着旧日成例,霞州商船过青州时,必得靠岸两日。
      传言这本是两百年前霞州商会商主邹泽同定下的规矩。时值两百年后的今日,那旧时头号商主邹家虽历时兴盛一百多年不曾衰败,究竟也渐渐没落而无人知道了。只是这霸气十足又无理至极的规矩竟传了下来。
      后人虽然不知道其中细故,却也猜得,大抵还是霞州人那时常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守旧性子作怪。
      话说几个霞州商人登夜昙舫是在一日午后。
      那时辰本不是接客的,舫主柳思儿正懒洋洋歪在窗边晒日头。她说来也算得一代奇女子,十岁能歌舞、十二知书画、十三能辩文做诗。如此一个女子,正是那花街柳巷里众家争夺的粉头尤物。那些虎狼一般的色中饿鬼自然为见她一面,直把金子当铁一样使。这柳思儿竟比别个又多生了些心眼儿,平素存下的体己银子全藏得隐秘,就是再要好的姑娘也不说。因是,自柳思儿十四岁出道来,不过五年,便攒了大把银票替自己赎了身。偏生她又不甘沉寂,便买下了条小舫为家。每日迎奉些慕名而来的访客,虽说过的依旧是生张熟魏的日子,却到底比先前自在许多。
      柳思儿是个素来就惯了媚视烟行的人物。此刻见五六个人正由手下丫头领了进来,她依然那个样子,活似是浑身少了骨头一样,软在那里。见着人来,她也不过微微掀了掀眼皮,柔柔淡笑:“思儿近日身上懒了些,失礼之处还请诸位爷见谅。怠慢了。”说罢,她轻扬手里握着的帕巾,看着两个丫头去船尾温了酒,弄了几个精致船菜过来。“看诸位的打扮,怕不是本地人吧。这舫间也无有那些山珍海味,只是几样乡土俗物,诸位尝个新鲜罢了。”她低眉顺目,亲自取了银壶,替客人斟酒。
      素手纤纤只斟了两杯,便被人一手挡住。
      思儿还只道是哪个孟浪子弟,禁不住微颦了双眉去看,却原来竟是个端庄肃穆、敛眉垂目的公子哥儿。那公子抬首扫了众人一眼,随即复又垂目,却向人道:“姑娘,在下从不饮酒。”
      不饮酒?上花船竟不肯沾酒?若非是附庸风雅的酸腐文人,怕也该是个古板无趣之人。
      “也罢。”柳思儿抬首细细端详了那文弱公子一眼,见他兀自独坐,因而也笑,却回首向身边小丫头道:“秀秀,着人去请阿罗。今儿个怕得偏劳他过船来。”
      众人见丫头果然衔命去了,正觉得希奇,那柳思儿向座中诸公散漫笑着,一字一句道:“奴家这里倒真有上好的茶,只是没有这茶的知音。今日公子们既说了,便少不得拿它出来待客。只是这茶吃归吃,小女子却不敢辱没了它。”
      那公子沉思片刻,也不多言,反是默默打自个儿腰间系着的锦囊里头,以指甲挑出一小簇末子扣在案头香炉内。霎时就有一股稳重香气喷薄而出。
      柳思儿看他那架势,便知道这人定是个钟鼎世家的少爷无疑了。不由心下暗笑,却自温婉问道:“这香末味儿倒十分有趣儿,细究起来竟不是俗物。奴家失礼,还请教公子一句,未知是从何得来的宝贝?”
      她这话方出口,那些浮梁商贾竟个个神色紧张,一筹莫展地瞧着那居中所在的公子哥儿。那人反和颜悦色了起来,应道:“本非入目之物,姑娘谬赞。”
      柳思儿忽然掩口轻笑道:“公子忒谦了,这龙涎香若是不堪入目之物,天下还有何物配得上那“宝贝”二字?”
      此话方才出口,忽然就见秀秀这丫头面露喜色,兴冲冲来,轻声回禀道:“姑娘,青罗哥哥已过珠桥。”那丫头一张小脸儿真说不出的娇俏动人,仿佛此刻她口中所说的,非比寻常,乃是自己的心上人。
      “阿罗?”柳思儿面上的从容笑意顿时消弭殆尽,猛然起身,也不顾自个儿脚下踢翻的案几,竟丢下一船宾客迎出舫间。
      这来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是惊才绝艳之寒门秀士?权倾一方之名门公子?亦或是财大气粗之一方巨贾?
      众人免不了尾随去看,却只得见一葛衣少年。那少年满头青丝束起绾作现下时兴的落云髻,松松侧垂一旁,安坐船尾,悠然轻摇手上双桨。
      待他近前来时,柳思儿心底里头自是欣喜万分,面上却仍是淡淡一笑,吩咐秀秀给那少年递上方包着锭银子的锦帕:“今趟又得劳烦阿罗,奴家心中甚是不安呢。”
      少年并未露出笑容,只是垂首将脚边缆绳甩过船去,任由花船上的船夫牢牢挽在手中。
      柳思儿面上略生了些尴尬之色,眼见那少年过得船来却是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轻问:“阿罗,莫非……小嫂子又病了么?”
      那少年默然,良久方才一叹:“弦儿的身子好好坏坏的也有多日了,今日已不能起身。自来药吃得不少,只是难见好。恐怕还得延请城内那位名满天下的神医来瞧瞧了。”
      “阿罗且放宽心,小嫂子吉人天相,必是要见好的,若你因此忧心太过伤了身体,小嫂子怎能安心。”柳思儿说道,众人只道她是好心。唯独那只肯喝茶的公子却冷哼了一声,再不瞧柳思儿一眼,反倒把个连身上葛衣都已陈旧的少年郎上下打量。
      葛衣少年自向那口出吉言的柳家姐儿点首示意,随后问道:“还问姑娘,差人招我前来所为何事?”
      柳思儿这才想起众人来,慌忙答道:“原本不知道小嫂子身上病着,这才扰了阿罗。只是今趟奴家这里来的贵客吃茶,竟与别人家的不是一样。奴家听闻阿罗曾与名士魏秀泛舟河上,拜其为师学那煮酒烹茶之道。可巧,今年清凉庵的老师太赠了奴家两钱野山茶。”这柳家姐儿把话说到此处,便再不往下说了,只是笑吟吟将少年引入舱内。
      那少年接过丫头递过的茶盒,却将盒盖揭开细看,许久,方才抬首对柳思儿道:“姑娘得的果然是稀罕物。此茶,我只在古书上见过。名叫‘紫笋’,以其色紫而形如幼笋得名。传闻此茶茶树当年只在深山觅得一株。此后数百年树死,都道时生不逢时无缘见它,想不到……。”少年及至此时方才稍稍露出些许喜色,当下使丫头们端来清水净手。
      那公子饶有兴致地细细端详他煮茶间的行止,倒觉得尚未饮着茶,已有了醉杀人的清冽茶香。不由长叹一声:“果然好茶,真不虚我此行。”
      茶气清而水色冽中微褐,香醇而不厚涩。饮在口内,味略苦而后始觉甘甜。叶舒展而润泽,颜色如鲜、芽无损。
      公子饮过一杯,却再不肯多饮,只是问道:“先生手法高超,妙不可言。敢问贵姓、台甫?先生既与魏秀先生相熟,当为天下名士,如何屈居此处?”
      少年本已起身欲去,此际忽然听人相问,答:“某本河上采珠郎,更不曾教过一日诗书。怕当不得公子那‘先生’二字。”漠然留下这么句话,他倒径自去了。
      公子闻言顿时弹指大笑,随即向柳家姐儿道:“这人竟已娶妻么?不知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才堪配得如此得意郎君?”
      柳思儿尚未及答话,她那名叫“秀秀”的小丫头反倒愤愤不平起来:“韩家船娘打的好算盘,仗着把人养大的恩德,偏要咱们青罗哥哥娶她家的小娘子。她家的闺女今年才十二,比青罗哥哥还小上十岁呢。”那秀秀看了自家小姐仍旧痴痴遥望那一叶扁舟远去的样子,轻叹道,“原不该背后道人长短的,只是这珠桥上的女子,哪个不替阿罗抱屈。不瞒公子,那韩家女儿年纪轻,却是十分任性。她自小就是药铺常客,真是吃药长大的。因着这个缘故,韩家船娘不免就溺爱了她一些。阿罗自待她极好,偏她又是个多虑的性子,总把事儿往左里想。如此便常与阿罗怄气。阿罗迁就她,也就越发纵得她过分。前儿她生了气,竟生生把阿罗额上用东西砸了块青出来。”
      “秀秀,多嘴。”柳思儿蓦然醒过神来,轻斥了自己丫头一声。那公子哥儿若有所思,却只是看着柳思儿面上神情微笑。
      眼见天色慢慢昏黑,几个前来作陪的霞州商人忽然焦急了起来:“公子,时辰不早了。若日下时分仍不见您回返,恐怕到时大公子雷霆大怒。咱们如何担当得起?”
      公子闻言,于是颔首:“世伯说的是。大哥的脾气我知道。也是二哥害我。若非二哥是个书呆子,如何大哥就一味逼着我出来营生了。”
      言罢,起身要走。只听秀秀在身后殷勤招呼道:“我家姑娘说了,邵四公子走好,她就不送您了。”秀秀巧笑盈兮,俏生生立在那里。那公子见此情状,不由笑道:“人道柳家姐儿是个水晶心肝的玲珑人儿,此刻在下方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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