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樱落三世羽》独孤镜

21、残情

　　残音再未主动提及夜槿羽，也没再尝试破阵出山。
　　一月间夜澜可谓风云变幻，却没有一丝消息传人山中。
　　一个月后，照看残音的老嬷嬷病重将逝，病榻前握住残音的手，浑浊双眼流下两行清泪：“陛下命老婢照看皇上十年。如今，老婢却是要负陛下嘱托了，娘娘对陛下有怨，可两月前陛下便退位在荣山，据说还有一个月的寿命。对已死之人，什么样的恨，都该化为尘土了，陛下，陛下望娘娘能好好活下去，这番话本应十年后再转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娘娘那么久了。夫人思过三月，其实本无过错，但这三月千曰，世间万般，娘娘该是，都看开了罢。”
　　夜风过窗吹熄灯烛，半晌，残音的声音空荡荡响起，教在风里：“你刚才，说的什么？夜槿羽他，怎么了？”
　　事实证明残音并没有看开，若是看开就该常伴青灯终老钟翠山，而不是奋力破阵誓为追个结局。
　　可见这个老嬷嬷并不了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习惯这样的活法，不知道糊涂是福，人不该和自己较劲。
　　可出山也没有盘缠，从没听说过谁思过还带着一大堆金银财宝，即便是那些锦衣华服玉饰金钗，是夜槿羽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随便当了，只好重操旧业，一边杀人赚盘缠一边寻找夜槿羽。这世间有多少人有杀人的心却无杀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钱。
　　三月最后一天，樱花开遍整个荣山时，复宁方口中的最后一日终于来临。
　　眼前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碧色温泉，温泉后种了大片樱林。病痛似乎没有如何折磨夜槿羽，至少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身形消瘦。
　　这是最后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寻常的神采，想来是回光返照。
　　落日余光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笼得温泉后的樱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后的即墨深：“今日好多了，去拿两本书，我想泡会儿温泉。”
　　即墨深离开。他合衣迈进池水，靠着池壁时，从浸湿的衣袖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送给他的那枚骨骰，原以为被捏碎了，化在那寒冷的冬日里，在这个傍晚，却静静躺在他手中。他认真地看着它，漆黑眼眸似汤汤春水，缱绻温柔，良久，将它紧紧握住，闭上眼睛笑了笑。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想起了前世今生，那些画面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
　　近旁不知什么鸟兀地哀叫一声，温泉后的樱林里猛地撩起山火，火势如猛虎急速蔓延，顷刻漫天，林木噼啪作响，红色的樱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只只涅盘的红蝶。火光映得夜槿羽的脸别样俊美，可滔滔热浪里，他的眼睛却没有再睁开。
　　残音扑过去时，夜槿羽的身体正沿着池壁一点一点滑入水中，她浑身都在发抖，要抱住他不让他掉下去，身后火势汹涌猛烈，仿佛耍将半山红樱燃成劫灰。
　　残音双手遍遍穿过他的身体，再如何轻柔的动作，却连一个拥抱都已是不能，可还是不肯放弃，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夜槿羽，徒劳无功地眼见着他一点一点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紧闭的眼、高挺的鼻梁、薄凉的唇，渐渐都隐在水下，池水归于静谧，只剩漫天山火，而残音静静看着眼前平静的池水，半晌，颤抖着肩，像一头孤寂的小兽，痛苦地哭出声来。
　　在这样的乱世里，看够了庸臣昏主，大地上有多少皇室，皇室里埋葬多少红颜女子的青春枯骨，却有这样一段情，从黑暗的宫室里长出来，像茫茫夜色里开出唯一一朵花，纵然被命运的铁蹄狠狠践踏，也顽强地长出自己的根芽。
　　夜残殇擦过残音身体时蓦地被一把握住手。
　　夜残殇惊讶垂头“你醒了？”
　　残音闭着眼睛，没有放开他，半晌，道：“槿羽”
　　夜残殇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却温柔的说：“你好看看我是谁？”
　　残音终于睁开眼睛，眸子浓黑，却无半点神采，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恍眼看上去像个死人。
　　良久，残音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夜残殇的话，放下抓住他的手，眼睛里一片空茫：“如今你满意了。”
　　夜残殇才想起来，她这个人一向较真，宁愿明明白白痛苦，也不愿糊里糊涂幸福，这段故事里，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残音转回头看着房梁，声音毫无起伏：“今年我十九岁，觉得这一生很好、很长，没什么可留恋了。”顿了顿，又道：“只还有一个愿望，我死后，请让我和我夫君合葬。”
　　“不可能，”夜残殇怒吼道，他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将残音抱住，抱得很紧。“你要什么你说啊，我会给你的。”他或许真的亏欠她，无论她要什么，他只是想补偿她。只要她别再这样，用这样的笑容对他。
　　“你放我走吧，好不好？”残音轻轻说道，声音有些破损的颤抖。“我本就什么也不是，你就当是可怜我，让我离开，我这样的女人，可以替代的太多，不是非要我不可的。”
　　“谁说你什么也不是，谁说你可以替代？”夜残殇吼道，瞪着她，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颚，胸膛因为震怒而起伏着。
　　“你曾经说过的，你也是这样做的，你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你问我……我以为自己是什么，这么多年，我认清楚了，我什么也不是呀。你将我带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你那不准任何人违背的骄傲，为了你早已认定我舍不得离开你的自信？”她的眼眶微红，忆起当年痛苦的回忆，全身不由得一颤。她咬紧自己的唇瓣，咬的用力，“或许我就该在浅云国之时就死去，我就不会遇到你，那这所有的痛苦就不会发生。”她的嘴角已渗出血丝，“你放我走，我不再爱你了。”这或许对大家都好，他身边有染雪就够了，何必还要她，何必还要多一个她。她依旧在笑，清浅的笑意越显飘渺且飘忽，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化为乌有。
　　“不准，我不准你不再爱我。”夜残殇的手立刻钳获住残音的笑容，将她的允在他的唇瓣间，“不许你在这样说，你是我的残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残音，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你说的所有假设都不可能成立，因为你已经遇见了我，我也不会放你走，这是早在你跟随我起就该知道的事实。”他的眼睛对着她，压迫得她的心一阵刺痛。
　　残音淡淡的看着他，惨淡的一笑，“若是三年前，你这样说，我该很高兴吧。可惜……”她顿了一下，“我经历的太多，所以我知道，我并非那么重要，我依旧什么也不是。”至今她也还记得那噬魂散的药，还有天法寺下的无力。她怎么还会相信他的话？若是她那么不可替代，他又怎么会将她赏给别人，他的话哪里还值得她信任……
　　残音看着夜残殇，望见他因为愤怒而起的青筋，她知道她的话惹怒了他，而且很生气。她却依然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