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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B章 猫说(三) ...

  •   家俊一早就去上班了,我叫了辆出租车往医院赶。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如常掠过,我一路却止不住地思前想后,心乱如麻。只是,这纷乱的思绪得,倒像是冲谈了几分本能的焦急,仿佛一眨眼,医院就到了。

      培丽已经被送进了心内科的重症室。
      这家毗邻黄浦江的老医院里,这个重症室算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我的老父亲十年前第一次心梗发作、五年前又一次病情反复,都是在这间巨大的重症室抢救,装了两次支架,捡回半条残命。
      这个地方令我空茫、恐惧,却又给了我一丝奇怪的安心,像是一间住了多年的老房间马上要拆要搬,触目所及,一切都是旧的、破的,令人厌气,无所留恋,却又占满了、堵塞了脑子和心,甚至也塞满了所有的岁月和回忆,叫人无从清理,无所适从。你巴不得马上逃开,却又巴不得原封不动。
      而事实上,一切都由不得你来选择,你只有彻底空茫着,硬起头皮,进入那个尘灰飞扬的苦难历程之中,生老病死。

      一般情况下,重症室只在中午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放家属进去,探视一小时,但我一到那儿,就直接被叫进去了。
      培丽没有醒,躺在那里的,像是一只形状略似培丽的空壳子,浑身都浮出一层干涩陌生的感觉。
      小猫木然地站在旁边,好像猛然比平时瘦掉一圈,苍白干瘪,怀里还抱着那只咸蟹钵子。
      我的小猫。
      我二十年心血挥霍宠成的、注满了小猫面容和气质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感,此刻犹如失血一般,一下子从小猫身上流干了。
      人生含辛茹苦的真相,对谁都有一个揭晓的时刻。对于小猫,就是此刻吧--就是这个毫无预兆的、本来晴朗的早晨。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医生把我带到当中坐满医生护士的大圆台子那里,拿出一叠单子要我签字。医生问:“她确实没有其他人可以签字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木然地签了一张又一张。
      就在我一张张签字的过程里,我忽然明白过来似的,想起培丽是有个舅舅的,现在还占着她父母留下的那间南京路背后的石库门亭子间呢。
      在这种事上,培丽和采薇一样,即使那样的老房子随着世道变迁,潜在价值已经不知道翻升了多少倍,她们都真的没放在心上,弄得我好像也忘记了。

      培丽的父亲早亡,她母亲,在我印象中是在她参加工作的那年没有的。
      初中里,我和采薇去培丽家玩、做功课,那时她爸爸还在。我们都讶异于培丽跟她父母外表的天壤之别,不能想象这么一对矮小黯淡的夫妻能生出培丽这么高挑亮丽的女儿,怀疑她是抱来的。但后来采薇说,培丽的阿爸姆妈只是个子比较矮、脸色比较黄、衣着比较旧,她仔细看了下他们的脸,发现他们五官都很端正细致,特别是培丽爸爸--其实,培丽长得跟她爸爸很像的。
      据培丽说,她父母虽然都只在街道小厂干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拆拆棉纱,打打砂皮,但手都很巧,她以前家里的家具都是她爸爸亲手做的,窗帘、枕套、杯垫、电视机的套子……都是她妈妈用线钩的。
      我的记忆里,其实一直都留着培丽的旧家--那间十平方不到的亭子间的模样:小是极小,却也是极精致、洁净的,所有的家具都摆放得正正好好、严丝合逢。那些培丽妈妈手钩的大小物件,每一件都色泽洁白,有着繁复漂亮的花纹……

      我像刚刚惊醒一样,才想到:我是不是应该去跟那些依然住在那个亭子间里的人们联系,他们是培丽的亲戚……
      然而,我再次像刚刚惊醒一样,发现自己并没有他们的联络方式。
      在最危急的关头,培丽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我,在我的感觉里,仿佛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当我站在这个空阔却压抑的重症室的中央,远远看着躺在那里的面目全非的老朋友,我内心的惶恐,是那么巨大而无名可怖。
      此刻的流光,宛如密布而混乱的阴暗云层,在沉沉压迫的同时,又纷纷断裂着。
      我好怕这断裂的样子,仿佛有着骨折的声音。
      我习惯的生活,我的记忆,我和我熟悉的人们的命……一切,都不要断才好。我每年在龙华寺烧香时的祈愿,不过是平安如旧,而已。

      小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抱住了我。我连忙反手抱住了她。此刻,我们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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