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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B章 猫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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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刚刚告诉我,说培丽自己把来医院需要的卡和钱都准备好了,像一只应急包,就算失去知觉,还能够自己拿在手里。我不觉得意外,培丽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我感到一丝欣慰,尽管依然是冰凉的,但多少稀释了一些原本结得很厚的惊慌与悲哀。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
我想起采薇上一次回上海时的情形。
她人又瘦了一圈,灰色麻布的宽大连衣裙上斜斜地印着几枝黄绿色的竹叶,一身枯静
--连同苍白的面容和淡漠的神情,犹如一方只有白沙、瘦石和细竹的日本庭院,看上去很美,也很寂寞。
她所有的首饰、名牌包包--那些她曾经火热的贪恋,都被她送光了,大部分送给了我和培丽,小部分给了某些我们并不认识的人等,像是她以前的同事或邻居。她回国一趟,就送掉一些,犹如散财童子,最后,她已经完全没了这些所谓“俗物的累赘”。
采薇说:“人世间的多少味道,我都已经尝够,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别说非洲,连中东我都跑过一圈了。婚也结过,钱也有过……一切不过如此,我这辈子,除了生死,别的已经没有什么是参不透的了。”
她说,她皈依佛门,潜心佛学,就是为了参透生死,直面人生最后的大惶恐。
我替她算算,那时候,她所承受的人生巨变--父母亡故、跟美国人菲里克斯离婚,都已经超过三年了。采薇的样子,生动地告诉我:人生的种种悲恸,都可以靠时间风干,如结痂的血痕,不再狰狞,日渐淡薄。
采薇曾经双颊绯红地告诉我她如何横下一条心,在金字塔下拦住即将离开埃及回国的菲里克斯,问他愿不愿意再多留一晚,陪自己看一次尼罗河的日落。
“尼罗河的日落,太瑰丽了,那是我见过的人间最纯最美也最广大的景象,面对此景,我别无求,我只想大声呼喊,想深深拥抱一个人,但是,我却不能,我的身边很空。我从上海跑到香港,跑到澳洲,跑到埃及,几乎跑遍了世界,钞票赚了很多,但就是一直碰不到这样一个人,一个可以跟我相依相靠、一起欣赏全世界最美的落日的人。那天,我想,如果我不去拦住菲里克斯,也许我就永远错过了什么。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我从来没看到过菲里克斯的照片,采薇每次回国,他也从未同行。他只存在于采薇的叙述中和我的想象里。
在我的想象里,菲里克斯一度跟尼罗河的落日紧密捆绑,是个辉煌的词语,犹如映衬采薇孤单身影的美丽背景,恍若是深红色的,洒着泥金。
这光芒亮过七年,渐渐黯淡。
是的,“菲里克斯”是逐渐地、慢慢地由明转暗的。
采薇的叙述,从欢快而至迷惘,而至失落、忧伤。
菲里克斯吃素、丁克、妈宝……
他不让采薇在食物里放一滴油,也不让采薇吃米饭。
他要求浴缸干净得挂不住一滴水。
他坚持与采薇AA制--一切,不厌其烦地在冰箱里所有他买来的食物上粘上一个写着他名字的小纸条……
每年春天,菲里克斯的母亲都要从费城开车过来,在儿子家住一个月。这是他们母子的欢聚月,在这个月里,菲里克斯唯母是大,唯母是从。
厨房、客厅、客房里的一切,都要按菲里克斯妈妈喜欢的、用得顺手的方式重新摆放,母子俩为此劳动甚欢,不辞辛苦和麻烦,不需要采薇帮忙,也不需要她同意,仿佛她不存在。
我印象中的采薇,不是这样一个吃素的软蛋。她跟我和培丽在一起时,经常是那个拍板的人;吃饭时候,通常也都是她来点菜。
我对那个做外国人小媳妇的采薇表示疑惑。
采薇苦笑:“那是你们宠着我罢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采薇,没有人宠。如果她不满、发火,菲里克斯随时可以请她离开。他们住的房子,是菲里克斯的。
那时候的采薇,本已在悉尼工作和定居,她是抛下澳洲的一切,来跟菲里克斯这个美国人结婚的。
从采薇的描述里,我知道菲里克斯留着金色卷曲的长发和胡子,喜欢穿白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在金字塔的夕照之中,他宛如一个璀璨的幻影,样子很像宗教油画里的耶稣。
在欢聚月里,采薇的耶稣和他的圣母随时可能消失,母子同游,去哪里,何时回,采薇一概不知。没有人告诉她,仿佛她不存在。
事实上,离开菲里克斯的大房子,采薇并非无法生活,即使在美国待不下去,她还可以回到澳洲。那些年,她离不开的,只是菲里克斯。
每年,等采薇熬过这个一切欢聚都与她无关的欢聚月,如果她想,她可以把厨房、客厅、客房里的一切恢复原样。菲里克斯不会说什么,但也不会帮忙。随着他们婚姻岁月的流逝,他跟采薇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们之间,一切都越来越少,包括性。
渐渐的,这个大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都结了冰。
我想象采薇一个人挪动厨具、拖动家具的样子,仿佛总在寒天,总在黄昏,很累,很冷,很寂寞。
没有房子是离不开的,何况采薇并不稀罕房子。她的父母生前都是细菌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在瑞金路上有以前单位分的三居室。如今,这里是全上海最高档的黄金地段之一,房产的价值起码以千万计。但在她父母亡故后,采薇毫不犹豫地把房子全归给了她的哥哥和嫂嫂。
采薇的哥哥比她大十岁,没考上过大学,在一家地段医院的后厨里做到退休,嫂嫂是公交公司的调度员。采薇说他们本来就跟父母住在一起,自己常年在外,很少照顾父母,房子给哥嫂,应该的。
而人呢?也没有离不开的人。
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况且,采薇说,她发现菲里克斯本来就不需要她。他们两人的本性,也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菲里克斯真的可以活得像耶稣,不需要荤腥,不需要享乐,不需要性。
他当时去埃及,并无游乐之心,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仰望一下金字塔--这个古老的文化之谜和建筑奇迹。他对一切皆无热情--除了他的妈妈。他身上仿佛有些什么,永远地冰冻在了某只陈年的子宫之中。
而离开了菲里克斯的采薇,却似从宾夕法尼亚州的冰雪中剥离了出来,往事渐渐融化,采薇重新变得孤独。
她孤独地重回澳洲生活,孤独地回到家乡游荡,像个精致的盆景,一切种种,都于方寸之间被妥帖地安置、定型,没有了荣枯,也难再破败。
看着这样的采薇,我仿佛也是安心的。
要说有什么难过,也只有一件事。
那是在采薇跟菲里克斯刚离婚的那年。这段婚姻的破裂,到底令采薇如何地失望、难过,我不知道。我想,培丽她也不知道,采薇家里的人,更不知道。
那段时间,采薇去了五台山的一间寺庙里闭关--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采薇的姆妈,先是打电话给培丽,又打电话给我,问的是同样的话:“采薇跟侬联系过伐?我感觉伊不在悉尼,伊回国了。”
我和培丽,都无法给老太太一句准话。我们都只能说,如果她来联系了,让她马上跟家里打电话。
“叫伊打电话给我哦,我有事情要跟伊讲。”采薇的姆妈,在电话里要求得有气无力,可怜兮兮。
这个电话来过没多久,采薇的爸爸和姆妈,在一个月里相继亡故--都死于心梗,很快。
如果不为奔丧,采薇还不知何时才会从山上下来。
采薇说,山里的菜,只需放点盐,一煮,就是那么鲜香,是天下至味;山里的风景,就是唐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而我却忘不了她姆妈去世前不久打来的电话,想起来,总有点难过。
不过,对一片如花风景来说,化作盆景,或许是比枯黄凋零要好一点的归宿。跟采薇比,培丽就像一束倔强得令人叹息的干花。
而我呢?可能,我拥有的,只是庸常的凋零吧?
我刚工作时,月薪77元人民币。有一天我路过老锦江饭店,看到那里的咖啡厅里在卖“梦咖啡”冰激凌,其实就是一只蛋筒上顶个单球,4块钱一支,当时我惊呆了。那时,在我刚毕业不久的大学校园的食堂里,一份大排还只卖8毛钱而已。社会见识少,再加之刚刚花上自己赚来的钱,使这支冰激凌的价格在我看来格外惊人。我悄悄算了一下,自己的月薪只够买十九又四分之一支“梦咖啡”冰激凌,这不免让我生出一丝对于校园外柴米油盐生活的惶恐。
那时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众所周知,在接下来的年代里,物价渐渐地和我们身心内外的很多事情一样,开始了沧桑巨变。那支“梦咖啡”冰激凌,只是最初一点点甜而冰凉的泄露。被它惊到的我,不过是巨变年代里的沧海一粟,在洪流袭来之初的战栗过后,别无选择,终被裹挟于滔滔之中。
日子过着过着,4元钱的冰激凌亦成年深月久的传说。对于物价,我也像对很多事一样,渐渐习以为常。看着一碗最初6块钱的葱油拌面涨到15块,我也不会大惊小怪。况且,很多东西的价钱是慢慢涨的。
两年前,我去家附近一个著名的面包连锁店,想买些点心当作第二天的早餐。我买了三个比拳头大点的面包、一块黑森林蛋糕和一杯提拉米苏。几块糕点拎在手里是轻轻的,总价却达63元。因为零钱不够,我只能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我本来以为买这点东西,身上的零钱是足够的,没想到还要为此破开一百元。这点意外,让我记住了这次购物经历。我暗自叹息了一声“贵”,而已。好像体重一天天地缓慢增长,自己和身边人都没什么察觉,直到某天遇到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从对方的惊讶里,才能感觉到变化已经深刻到什么程度。但这种惊讶的表情顶多是个提醒,不再令人惊恐。一切,我们都已在细水长流的改变里,一点一滴地习惯了。
在博多新记吃了份一菜一汤的午餐,买了三只大黄桃、一杯优诺酸奶――这是我最近一次花掉的一百块。这曾经在年轻的我眼中的一笔巨款,如今只够这么点零碎的花销了。而现在的我,甚至连“贵”的叹息也不再有了。身后的茫茫岁月,仿佛也算是令人面对涨价而不惊的底气。
关于涨价,倒可以摘录一段张爱玲的小说《花凋》,写久病的女孩川嫦:
“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
小说写于1944年。很多事,不过是人世间的常态。
听说牡丹花是整朵凋落的,想必这样的花凋会因为特别美丽而令人惊心动魄,因而出众,因而少见。庸常的花凋,总是有着渐次零落的过程,虽然没有国色天香的惊艳独特,却也像很多家常物事一样,让人另有一番安心。如果觉得花凋令人沮丧,其实我们也可以说花开。花开,那也是一点一点的,有个渐次绽放的过程。有时候,竟觉得这份庸常和迟缓,是红尘给予凡人的一片温情。无论什么事,不管变好还是变坏,有这么个渐次而来的过程,总好过突如期来。--我也只能这么想想,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