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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容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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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如果用公元来计年的话,那应该是1275年左右的时候。容飞雪生活在吐鲁番以西四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是著名的高昌遗址。
但在飞雪生存的年代,谁也不曾预料到以后会成为历史的遗迹。人们只是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每日里也同样是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不远的地方是天山的南麓,和广袤无垠的沙海。这是丝绸之路的要道,东来西往的客人们皆会在此处停下脚步,整理行装。
不要把这些人当成没见过市面的边锤小镇上的居民,事实上,他们见过的希奇古怪的东西比许多大城市中的人们要多得多。因此地是东方与西方贸易的交叉口,珍贵的商品皆由此处贩卖于遥远的人口众多的城市中。
容飞雪是她的汉人名字,当然她同样有个回鹘族的名字,巴哈尔金格古丝丽。这名字用汉字写出来就显得太长了,如果是用回鹘语读出来,却是十分美丽的,含义同汉人名字一样:飘飞之雪。
在公元1275年的时候,飞雪刚满十六周岁,相貌与大多数回鹘女子显得不太相同。她长着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头发,皮肤不算白,也不算黑,在风沙的西域,算是很细腻了。这些相貌特点大概是源于汉人的母亲。
父亲一共娶了四个妻子,她的母亲是第三房。她是一个汉商之女,在经过高昌之时,父亲死于疾病。她举目无亲地滞留在高昌,遇到了飞雪的父亲。能够成为高昌国主的妻子,对于她来说,应该是意想不到的殊荣。
她在街头卖身葬父时,城主的车骑自她身边经过。他看见全身素服的女子,一下子被她那汉女独特的纤弱之美所吸引。飞雪的母亲自此后一步登天,可惜的是,她似乎注定福薄,飞雪七岁的时候,她便因病过世了。
飞雪永远记得那个艰难的冬日,似乎她生命中重要的情节都是在冬日里发生的。
母亲死后,她第一次孤身跑出城外,向着那座红色的山上跑去。
她记得父亲总是告诫她的话,在高昌的城外,有着最靠近魔界的地方。虽然如此,她却仍然固执地向着那座炎热的山奔去,带着一丝自我放逐般的决绝。
府里很忙碌,筹备着三夫人的丧事,没有人注意到逃走的小姐。她自己亦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或者只是因为固执地相信,自此以后,再也无人真诚地对待自己吧!
虽然是飞雪的季节,那红色的山上仍然比其他的地方要炎热很多。雪花一落在山石上便融化了,如同是山石的泪水。
飞雪手足并用,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山上爬去。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女孩,平日娇生惯养,连路都不经常走,何况是爬这陡峭的山壁。
爬了没多久,她便连着滚落了几次,手足都跌伤了。
她心里更加悲伤,一个人坐在流泪的山石上哭泣。漫天的大雪似乎都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整个天地间除了她外,便再也没有任何活物。
然而,但是此时,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从天而降。
那蝴蝶通体洁白,夹杂在雪花之中,让人以为那只是一片奇异的大朵雪片。它落在飞雪的脚旁,用力扑扇着自己的翅膀,似乎想要飞起来,但努力了数次,它都无法震翅而起。
它伏在地上,翅膀一张一翕,如同垂死的人正在用力地喘息。
飞雪好奇地抬起头,她用衣袖抹了抹眼泪。蝴蝶虽然细小,她却奇异地看见蝴蝶一双黑色的眼睛正在悲哀地看着她。
她从来不知道蝴蝶原来是有眼睛的,她也不是不曾见过蝴蝶,那些昆虫在夏季的时候与蜜蜂飞舞在花丛中,就算是没有眼睛,也可以轻易地知道自己的方向。
但此时,她却清晰地看见了蝴蝶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里分明有人类般的神色。
她轻轻拈起蝴蝶,将蝴蝶放在手心之中。
蝴蝶的一只翅膀破碎了,缺了一角,或者这就是为何蝴蝶无法再次飞起的原因。
她小心地抚弄着蝴蝶,不知蝴蝶会否痛得流泪。从蝴蝶断翅的地方,流出几滴鲜血。飞雪抹干那些血迹,但更多的血仍然不停地涌出来。
飞雪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蝴蝶是否应该流血,她知道小羊小兔子小鸡小狗都是会流血的,因而蝴蝶流血似乎也便没有什么稀奇了。
血流得越多,蝴蝶便越委顿,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死地。
飞雪便焦急起来,若是再这样流血,蝴蝶一定会死去。
可是蝴蝶太小了,她连为它包扎伤口都办不到。
该怎样为蝴蝶止住流血呢?她冥思苦想,想不出个好办法,忽然一眼瞥见自己撒裂的裙角。衣服裂开了,母亲都是用针线把它们缝合的。
她立刻捧着蝴蝶飞奔,她小小的脑子里即不曾想过冬天里为何会出现奇怪的蝴蝶和蝴蝶流血不止的原因,她只是异想天开的认为,裂开的东西用针线便可以重新缝合。
她捧着蝴蝶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回到城主府,冲进母亲的房间,找出母亲惯常用的针钱盒。
拿着针线的时候,她又想到了逝去的母亲。她便不由落泪。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将线穿入针孔,然后再用针将蝴蝶的伤口缝起来。这样做的时候,女孩的泪水一直不停地落下,落在蝴蝶的伤口上。
伤口被缝得乱七八糟,她只是一个从来不曾动过针线的七岁女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源于对母亲的思念。
虽然如此,蝴蝶却慢慢地恢复了生机。他一直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小女孩,注视着小女孩的眼泪。连蝴蝶自己都不知道,是小女孩笨拙的针黹救了它,还是女孩的泪水救了它。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好,这个女孩在飘雪的日子里,救了一只会流血的蝴蝶。
蝴蝶在女孩的房间里停留了两日,当有其他的人进入飞雪的房间时,它便会神秘的消失。而只剩下飞雪一人时,又会神秘的出现。它慢慢可以展动翅膀,刚开始时,只是扇着翅膀在桌上爬行,后来便终于飞了起来。
两日之后,女孩打开房门时,蝴蝶飞入了漫天的大雪之中,自此消失不见。这令女孩伤感了很久,如同失去生命中唯一的好友。后来她曾提起大雪中的那只蝴蝶,每个大人都含笑听着,然后告诉她,在下雪的季节是不会有蝶出现的。
时日渐久,飞雪渐渐长大,雪中的蝴蝶渐成为前世的记忆。
父亲待她很好,每当他注视着她时,眼中总是有真切的悲哀。飞雪相信,他必然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父亲是温和的人,对于一切都不是那么介意。人们时而叫父亲国王,时而叫他城主,无论叫他什么,他都统治着这个城市。
他相信许多宗教,如同景教、摩尼教和佛教。对于他来说,什么宗教无关紧要,只要能够保佑他的城池平安无虞,他都可以信奉。
或者由于飞雪的母亲早逝的原因,她并没有受太多汉人文化的教养。父亲请了一位来自汉地的鸿儒教她四书五经,她觉得枯燥乏味,每一读书便昏昏欲睡。
到了十六岁时,还不曾真的读了什么书,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罢了。但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来说,也算是博学多知了。
飞雪生命中真正曲折离奇的部份大概是从那一年的上元节开始。那是汉人的节日,但在高昌也同样十分盛行。他们在街上挂了许多花灯,听说即便是最重视礼教的汉人,到了这一天晚上,妇女也被允许出门,自由地在街上游览,因而才会平填了许多才子佳人偶然相逢的故事。
飞雪身边的侍女皆是汉人女子,她们多情多愁的脑子里装满了类似的故事,一有闲暇便会讲给她听。听得多了,她便也开始憧憬街上的偶遇,一见钟情,这种只有小说中才有的情节。
那一天夜色来临之后,飞雪便依着故事上所说,打扮成普通人家的女子,带着两名侍女离开了城主府。
街上是灯火的海洋,那些来自西方金发碧眼的人们同样被节日的气氛感染着,欢声笑语无处不在。
天空却很阴沉,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大家都说要下雪了,可是雪却迟迟不愿降下。
也有许多人戴着希奇古怪的面具,据说这种风俗传自唐代。
飞雪与侍女自人群中穿行着,时而停下来猜上一两个灯谜。但那些汉人的花花肠子谁又能猜得透,她绝不是个中高手,猜来猜去,一个也不曾猜出来。
如同这个:独立日留影。
侍女小声说:“小姐,这个很好猜的。”
她凝视苦思,独立日留影,猜一个字。搜尽枯肠,也不曾想出是个什么字。两个侍女都露出了无可救药的神情,难道连她们两人都猜出来了?说什么她可是自小受汉人鸿儒教育长大,怎可及不上两个小侍女。
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为何就是想不出来。
忽听一个人低声指点:“不要被谜面所惑,所谓之影,是与原物相同的。日字旁边又有一个日字,再加上立字,是什么?”
飞雪在手掌上写出这个字,喜极,“是个暗字。”
两名侍女一起松了口气,愚不可及的小姐总算猜出一个灯谜了。
她兴高采烈地领取灯谜的奖品,虽然不过是一盏小小的纸灯,无足挂齿,却是一生中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东西。
她想起刚才的那个声音。声音很清朗,是个年青男人的声音,落入耳朵中,很是受用。
她回头张望,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过是浮生中的掠影。一个青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脸上戴着恶鬼的面具,呲牙裂嘴,让人暗暗吃惊。
从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漆黑明亮如同一对辰星能够照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她微微有些错愕,虽然无法看清他的脸,却感觉到他似是对着她笑了笑。她便也不由自主地一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喜悦。
忽然也想要戴上面具,因无人能猜知面具后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侍女拉着她自人群中挤过,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挑捡,无非是想找到与那个青衣人相同的面具。
找了半条街市,看了无数的面具,却不曾找到相同的。不免有些气馁,忽然想起,这世上的人,也不曾真正有完全相同的脸,连双生的兄弟姐妹都是有区别的。
她走得累了,在卖汤圆的摊子上坐下来,忽见前面青衣人的背影。他亦是坐着吃汤圆,桌子上放着那个面具。
她怔怔地看着那面具,无法压制心底的渴望。其实她并非是想要找到一个完全相同的面具,她不过是想看一看那面具下面的脸。
十六岁的时候,飞雪还不曾顾虑到许多,想要做什么,便用心用力去做,从来不曾考虑到后果。何况她只有一半是汉人血统,还有一半是回鹘人的血统。回鹘人可没有汉人那般多的规矩,什么女子要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样的生活,还不如立刻便死了算了。
她主意一定,便起身走过去,在青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
青衣人抬起头,于是她便看见了他的脸。
公元1275年,到现在的公元1925年,已经有650年过去了。如果说记忆延续了650年,那么在记忆之中,最深刻的一幕或者便是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
他抬头看着飞雪,那是一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秀美的脸。他的美丽或者便是来源于他略显邪恶的眼神,当他未摘下面具之时,她只感觉到那是一对明亮的眼睛。但此时,当这种眼睛配上秀气纤长的双眉,红润温柔的嘴唇,便只能用勾魂夺魄来形容。
她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天空正悄然飘下雪花。
周围的人们欢呼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他亦抬头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下雪了,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汉语。其实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她便预测他会是一个汉人。根据那些无比大汉族主义的侍女们的描述,只有在汉地才会出产这种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而粗野的蒙古人,唯利是图的波斯人,根本没什么文化的回鹘人皆是不堪一提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中,他便如同仙人般的如梦如幻。
后来飞雪想,她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个世界全无什么公平可言,谁若是看上了别人的那一个,她便已经注定是处于一败涂地的地位,不堪一击,全无还手之力。
他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却绝不会被她迷住,因为她不过是一个比平庸要美丽,比美丽却又显得平庸的回鹘女子罢了。
他说:“飞雪!飞雪!”
她失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原来你叫飞雪吗?”他指着天空,“你看天空,雪花正在飞呢!”
她不由面红过耳,他所说的飞雪不过是指天上的雪花。
她抬头看天,暗夜之中的雪,原来是如此妖娆美丽。
“我最喜欢天空中的飞雪,如此高贵洁白,还不曾被玷污。只是这个过程却太短暂了,飞雪总是瞬间便落在地上,与尘泥混杂在一起,让人不忍卒睹。”
她简单的大脑有些发呆,过去的十六年间,雪不过就是雪罢了,下了雪去堆雪人,打雪仗,谁会想那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
可是她总不能显得那么浅薄,刚才灯谜猜不出,一定已经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子。她从来不曾想让自己复杂起来,在未遇到他以前。“不如下了雪以后,大家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就不会踩到雪上了。只要不踩到雪上,雪地就会一直很洁白。”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瞪大了眼睛看她,满脸皆是揶揄的神情:“怎么可能都不出门?难道要在家里一直留到雪化吗?”
她掩着嘴笑,“可以多买此食物放在家中,一边看雪景一边吃东西。”
深闺大院中的城主小姐是不知人间饥苦的,一边看雪景一边吃烤肉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他眨眨眼睛,居然并不反对:“你说的没错,城主应该颁下命令,在雪前家家户户都备上充足的粮食,下了雪后,就颁下禁足令,谁都不可以出门。”
他说话的语气很严肃,让她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这样想,反而让最初提出这个可行性建议的她有些手足无措。这几乎成了以后交往的基调,她永远都不知他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更不知他心里到底是否曾经爱过她。
有时,飞雪悲哀的感觉到,他从来不曾爱我。有时,却又觉得,也许他是爱我的吧!
但无论他是否爱她,她却清楚地知道她对他的爱,没有理由也无需理由的爱。这爱或者是源于对于一见钟情这种故事情节的向往,或者不过是出于对于他容貌的倾慕,也可能是在她过去的生命中,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看不透的男人,其实她根本就不曾见过什么年青的男子。便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已经无关紧要,因为结果便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雪下得更大了,汤圆的热气逐渐在碗中烟消云散。他站起身对她笑笑:“天晚了,早点回家吧!”
她有些痴痴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西域的飞雪之中,似要凝注到天荒地老。身后的一名侍女轻轻地推了推她:“小姐,那人已经走了。”
飞雪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依依不舍的离愁,她与他不过是红尘中侧肩的过客,虽然偶然相逢,却从此各奔前途,谁也不知这一生是否还会见面。
她第一次如此多愁善感,在西域飞雪的暗夜。侍女拾起桌上的面具:“他没有带走。”
她连忙自侍女的手中一把抢了过来,小心地抚摸。两名侍女相视而笑,“小姐,若是你喜欢他,不如让城主为你提亲吧。”
她呆了呆,提亲?就这样一面之缘便提亲吗?她甚至连他是否有妻室都不知道。
“只要是城中的人,城主就一定能查出他的来历。而且是小姐看上他,如果城主是国王,小姐便是公主,谁若是娶公主为妻,那是意想不到的福气,难道他还会拒绝?”侍女们巧舌如簧。
她迟疑不定:“若是他有妻室呢?”
“有妻室也不怕,可以让他休妻。要是小姐不介意,有容人之量,就让他的妻子做个侧室也好。”
她呆了呆,可以这样吗?但心底却无比急切,不愿如此与他生离。若是他真的有妻室,她宁愿与他原来的妻子平起平坐。
主意一定,便眉开眼笑。她是回鹘女子,又是三房生的,想事情总是比汉人女子要简单许多,何况父亲又如此宠她。那人若只是一个商人,被招赘为高昌城主的女婿,料他也不会不愿。
她从来不曾想过其他的可能性,她从来不知,那个大雪纷飞的夜,当她跨出高昌城主府时,便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
而密密编织这个圈套的,便是她一生中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那个人。
回到家中,父亲还未入睡。她便与他讲到今天城中的偶遇,讲到她如何一见钟情地爱上了那个男人。讲的时候,她并不曾觉得有一些羞赧。父亲含笑听着,未几,他用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雪儿长大了,有自己心爱的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多少带着一丝感伤,其实所有的父亲都在私心里爱着自己的女儿,巴不得女儿能陪伴自己一世吧!她依在父亲的腿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其实她与那人不过是一面之缘,说来说去,也无非是说他生得如何好看,又如何有才华,所谓之有才华,也不过是猜出了一个简单的灯谜罢了。
直到她终于无话可说,夜已三更。她离开父亲的房间,看见外面的积雪。没有星月的夜晚,雪却仍然出乎意料的洁白。想到她与他说过的那些傻话,便不由地泛起笑容。自那日起,她开始深爱飞雪,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而是因他给了飞雪灵魂。
她的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诚如侍女所言,城主的女儿就相当于公主吧!应该没有人会轻易拒绝这样的婚事。婚期也定得很近,不过是令汉人天官选了一个最近的大吉之日。她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海如风。
接下去便是忙碌的婚礼准备,直到结婚的那一日到来。
那一天,天空亦飘着漫天大雪。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如同汉人的女子一般蒙着红盖头。父亲说,母亲嫁给他的时候,便蒙着红盖头被抬进了门。
虽然她结婚以后仍然会住在城主府中,不过是府中多了一个人罢了,他却仍然有将女儿嫁出去的感觉。
拜了堂后,她便被送入洞房,独自在房内坐着,周围安安静静的,再也听不到人声,只有偶尔会有一两声觥筹交错的声音隐隐传来,才让她觉得平安,因为他们都不曾离她而去。她很想掀开盖头看看,但在盖上盖头以前,她曾经被严密告诫,千万不可以自己掀开盖头,那是很不吉利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吧!洞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她从盖头的下面看见红色长衫的下摆停在面前,是海如风,她的夫君。
他在她身前停了片刻,不知为什么迟疑,但终于他还是掀起了盖头。
她抬头,迎上他那双明亮中略带邪恶的双眸。两人互视片刻,她没来由的脸红。虽然是回鹘女子,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动辄要做出娇羞之态,但却仍然不由自主的脸红,大概是因为心底一直深爱着他吧!
他笑,“我们又见面了。”
这便是他在洞房之夜所说的话。当他说那句话时,她分明听到语气中的如愿以偿,只是那时她还不明真相,她甚至愚蠢的以为也许他也像她一样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他,不过不久以后,这一切便都破灭了。
半个月后,一个雪霁的夜晚。飞雪独自在灯下缝着一件新衣,这是为海如风缝制的。她本不必亲自做这种事情,但自从成为人妇后,她便习惯亲手为海如风缝制第一件衣服。七岁为蝴蝶缝了伤口后,她便开始学习针黹,到了如今技术不太好,也不太差。缝出来的衣服差强人意,海如风从来不嫌弃,安之如饴。
她看看外面的积雪,想起大哥出门在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只剩下大嫂独居闺中,而她又因为新婚燕尔的原因,这半月来都不曾去探望。
念头一动,她也不曾与谁说,但离开自己的居所,向大嫂的居处行去。
如风还没有回来,最近他经常迟归,不知是否在外面多有应酬。
她是在城主府中长大的女孩,把男人的花天酒地视做理所应当。虽然是入赘的丈夫,偶尔出去行乐,她也不会介怀。
或者因为冬夜寒冷的原因,奴仆们都不知去向。她也不着人侍候,直到大嫂房外。奇的是,连大嫂的房外都没有一个侍婢。她觉得有些异样,却仍然只怀疑是佣人们偷懒。却忽然听见从大嫂的房内传来奇异的声息。
她错愕,她已经是人妇,这声音听得明白,分明是男女燕好时不由自主发出的欢娱之声。可是大哥出门在外,为何大嫂的房内会传来这种声音?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否该走进去。她的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很是不妥。
大嫂的声音自房内传出:“你就不怕那小妮子知道?”
“知道又怎样?她如此爱我,就算知道也一样会忍气吞声。”
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这声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的夫君海如风。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乱如麻,为何……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步步后退,只觉得这夜更加黑暗,暗得她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心里疼痛如绞,一个是她一心深爱的丈夫,另一个是她又敬又爱的大嫂,为什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他只是和随便一个婢女苟合也便罢了,为何会是大嫂?
她转身掩面疾奔,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又该如何面对大嫂。她不过才和他成亲半个月,不过才半个月的时间。人人都说男人的心易变,但半个月的时间是否太快了一点?
回到居处,她无心睡眠,面前的桌上仍然摆着那件缝了一半的新衣。为何,他要如此待她?
有人推门进来,她抬头冷漠地看他。
他回来了,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咦?你还没有睡?”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还透着说不出的关怀之意,“不是和你说了不要等我,睡得太晚了,明天会精神不好。”
她一言不发,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为何他刚刚做了这事情,还能如此坦然地与她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有些惊奇地转头望向她,见她一双幽深的双眸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身上。这种目光让他有一丝不祥之感,她可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古怪的眼光看他。
不知为何,在这个小妮子的逼视之下,他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感觉让他十分不快,这些年来,向来都是他让别人手足无措,他还是第一次因一个女子的目光而不安。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便走过去,揽她入怀。
怀里的身体也是僵硬而冰冷的,似是一个冰雪雕成的人。
他温柔地低头,亲吻着她的嘴唇,喃喃低语:“我的公主,你在生什么气?”
他的手不安份地滑入她的衣襟,她却一下子捉住他的手,使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你真肮脏,你怎么可以和大嫂做完那种事情以后,又来找我?”
他错愕,望入她冰冷的眸,她已经知道了吗?
她起身,如同他的身上有细菌一般远远地避开他。“我真想不到你是如此下贱之人。”她轻声说出来,不过是发泄心里的不满,却没想到,这下贱之人四字正是他的心病。
他一生之中最恨的便是别人如此称呼他,只因当他还年幼之时,他不曾有任何力量之时,便有许多人如此称呼他。
他的双眼之中充满血丝,下贱之人,连你也觉得我是下贱之人吗?
他冷笑,“可惜的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却已经是我这下贱之人的妻室。”
他抓紧她的手腕,不带一丝怜惜:“有些事情,容不得你说不,既然你是我的妻子,你便必须依从于我。”
他反手撕下她的衣袂,露出雪白的躯体。她大惊,下意识地想逃避,不愿他刚刚抚摸别人的手落在自己的身上。她用力挣扎,想要逃开他的掌握。但他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抓着她,却如同一道铁箍,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挣脱。
她便忽然被他激起了回鹘人本性中的不屈来。她抬起腿一脚踢在他的跨下,却不愿大叫,因怕会引来奴仆。
他吃痛,这么久以来,都没人敢再打他一下,这个该死的女人居然敢踢他。他甩手把她推了出去,完全忘记自己身具神力,而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