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龙》阿宁宁

69、陆拾玖

　　不论是在谈过王位之争后，还是经历了与沁源君的殊死争夺后，黎珞这般时时刻刻为阿福紧张的态度，已然被黎莺看在眼里。

　　黎珞却并未觉得不妥，探身望见不远处的阿福，直直跑了过去。

　　黎莺望着黎珞离去的身影，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敏感察觉到了黎珞与阿福之间的特殊关系，试探着问璃晔道“璃晔哥哥，王兄和符公子，关系似乎……”

　　璃晔见黎莺欲言又止，嘴角则别扭地弯起，一副神秘姿态“我门下上百门客，阿福和世子的关系若是不好，我又怎么会带她来呢？”

　　黎莺心中仍旧不悦，远远看着阿福和黎珞，又问璃晔“这样哦…对了，璃晔哥哥，看样子父王已经认了王兄，就是不知，父王将如何处置王叔啊？”

　　璃晔仰起头，冲着殿内瞧了瞧。老国君一身紫金王袍披在身上，面容憔悴，已然看不出当初的俊朗面容，一边轻咳一边教训着跪在身前的黎湛。

　　璃晔无奈摇头“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这沁源君，也真是让王上犯愁。”

　　说话间，黎莺和璃晔远远站在殿外，就见黎湛忽然从袖口中掏出一柄匕首，手起刀落的瞬间，好在璃晔反应过来，出手及时，射出一道白光将匕首从黎湛手中打落。

　　身旁的侍卫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擒住了黎湛。老国君把着王椅起身，颤颤巍巍指着黎湛道“王弟，你凭良心说，本王待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执着？”

　　黎湛已然剥开了原本的羊皮，露出野狼本性。凌冽双眼直直瞪着老国君，冲着对方奋力啐了一口“我呸！你对我好？你把我像是你的奴隶般养着，夺走了我最心爱的女人，你说这是对我好？沁蓝是因为你毁的容你知不知道？黎友！你根本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混蛋！我黎湛发誓，早晚有一天，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远处的黎珞和阿福听到了声响，也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口。恢弘诺大的正殿中，老国君被黎湛的这一句句锥心刺骨的话伤到，忽然又瘫在了王椅之上。

　　黎珞急忙上前，半跪在老国君身边，关切问道“父王你怎么样？”

　　老国君望见黎珞来了，一时糊涂，还以为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眼前一个虚晃人影划过，竟低声唤了声“阿青。”

　　自然黎湛此刻已经被侍卫拉到远离老国君的位置，那一声呼唤，亦是只有黎珞听见。初初入耳，黎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而意识到老国君想到的人是谁，匆忙又收回了目光。

　　起身时，命侍卫将黎湛带下去先押入大牢。找来几个宫女，刚要将老国君扶下去休息，谁知老国君竟突然间拽住了黎珞。

　　黎珞示意，转身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璃晔，黎莺与阿福。回身听见老国君道“本王有话，单独与你细说。”

　　黎珞只得屏退左右，待到整个正殿大门再次关闭，殿中只剩下老国君与黎珞二人时，黎珞半跪在老国君王椅之下，才听到老国君缓声道“本王的日子，估计不会有多久了。”

　　黎珞知觉心头被老国君的话狠狠一戳，疼的厉害“父王……”

　　老国君摆摆手，示意黎珞不要说话，继续道“珞儿不需再说些什么，我本很信任王弟的，可是今日，你一走进这正殿，本王便确定，你是珞儿无疑了。虽然王弟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与我亦是很像，但是你，和本王年轻时，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国君说罢，探手摸了摸黎珞的脸颊，忽又问道“阿青…带走你的那人，有说过这话吗？”

　　黎珞被老国君苍老的手心围绕，些许透不过气。眼中匆匆晃过，青灯大人于暗夜中伸出雪白柔荑，捧着下巴与自己冷言冷语“你这德性，和那混账东西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下一冷，红着脸重重点头。老国君脸上却忽然如冰山溶释，咧开嘴角笑了笑“想必不是说我什么好话，也罢，她应该骂我的。我只担心，这五年来，你在她身边，可有遭受过什么苦难？”

　　黎珞摇头“青灯大人对珞儿视如己出。”

　　老国君神色划过一丝讶异，转而又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这些年来，本王命王弟四处找寻你的踪迹，几年前就已经做好打算，待到本王时日将近，不论你是否回来，都将王位传于王弟的。可是没想到，他即是动了如此歪心思。所以这王位，还是给你吧。”

　　黎珞听老国君如此说，心中原本不稀罕这王位，如今更甚为嫌弃起来了。

　　老国君懒得琢磨黎珞的心思，直白问道“只不过，珞儿你可愿意，做这君主？”

　　黎珞但觉无趣，却也没什么所谓“珞儿听父王的。”

　　老国君摆摆手“不要听本王的，本王当初就是听了自己的，接过了这王位，做了后悔终生的事情。你要自己去想，究竟要还是不要？”

　　黎珞的神情认真起来，心下明白，自己此刻唯一在乎的，需要考虑的便是阿福。可老国君当初后悔接下王位，明显是因为失去了青灯大人。因成为了国君，他无法与青灯大人相守。而自己即便是成了国君，亦是没有关系的。总归辰崇走了，黎珞想阿福无处可去，必是要和自己待在一处的。

　　想来黎珞觉得无妨，便点点头答应了老国君“郑国需要珞儿，珞儿愿意为君。”

　　老国君会心一笑，疼惜地摸了摸黎珞的额头，一时还习惯于将黎珞当成个小孩子“愿意便好，只是你要明白，这一日为君，终身为君。日后无论是出了什么变故，都要以江山为重。”

　　黎珞从来对于这‘为君’之事了解不深，如今答应下来，也无非是想要让老国君安心罢了。未有细想，便匆匆点了点头。

　　老国君明了，继续问道“即是如此，本王现在就把王弟交给珞儿你处置，你觉得，如何做最为恰当？”

　　黎珞简单思索了一下“王叔多年来为郑国尽心竭力，虽然为了夺取王位，暗害珞儿，但是将功补过，不应治以大罪，按大郑律法，承周天子训，将其逐出王室，贬为庶民，但保留其土地，府邸，命其终生不得干政，极为妥当。”

　　老国君表示认可，见黎珞确有治国之才，很是安心。嘴角上扬的间瞬，神情却忽然一僵。

　　黎珞的神情随之凝滞，感受到老国君手指的下滑，匆忙于半空中接住。触之冰凉，精力衰退的纹路，于肌肤之上清晰可见。

　　老国君缓了缓，强撑着将其残存的魂魄拉回来，见黎珞如此担忧，宽慰一笑“很久之前，就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妨碍的。”

　　黎珞见老国君身体已然如此脆弱，心中无限担忧。当下决定，之后不管老国君对自己提出何等要求，都要答应下来“父王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治不好？”

　　老国君的病，在郑国上下，几乎成了谜一般的存在。刚开始说是心中郁结所致，可是什么样的郁结能够在老国君的心中哽上十多年呢？后来听说，一宫外来的术士诊断，言说不治之症，当下被拖出去斩了。随后又请来巫祝璃晔，谁知璃晔只瞧了一眼，便吐了两字‘没救’。好在璃晔作为巫祝，身份特殊，不然的话，估计也和那术士一般下场。

　　及至此，老国君也不知该如何跟黎珞解释，只凄然叹道“总之没救了，就是没救了，本王无所谓，这一生，无愧于郑国，无愧于……”

　　老国君说着，眼中忽然又晃过青灯大人的身影。

　　人之将死，老国君望着面前的黎珞，脑中却忽然涌进无数过往回忆。那一年，他还是黎友，郑国公子友。遇见他的阿青，一见倾心，再见倾情。本誓要与对方海枯石烂永不分离，可后来，却一时昏了头，为了王位，再加上发现阿青其实是只鬼…胆怯与贪婪，让抛弃了他的阿青。

　　后来很久的时日里，他心中的郁结，都是对抛弃阿青的悔恨。可是这一刻，他却忽然间看见了阿青和自己，最美好时刻的模样。

　　她清浅绝世的容颜忽闪在橙黄灯火之下，一颦一笑，撩人心魂……

　　黎珞望着面前失魂的老国君，不知为何，总觉他此刻的神情，像极了阿福说起‘海市’时失魂落魄的模样。亦像是昨日里，阿福见过辰崇之后的模样。

　　老国君深深陷在这突如其来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自知自己大限已到，也便任性了起来。原本枯黄的面色一瞬间焕发出异样神色，起身时，不再理会黎珞，故自从正殿中走入，回到寝宫便疲惫地卧下了。

　　浑浑噩噩之间，老国君最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重新变回了当初的黎友，亦是在梦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