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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三点四十分的时候,草薙走进酒店大堂。除了拖着行李箱陆续进出和正在办理登记手续的客人外,大堂里还有四五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休息区内也有坐着一对饮茶的年轻男女。草薙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他知道鹿儿岛警署在酒店大堂内安排了便衣警察,此刻那些有经验的刑警就隐藏在人群中。虽然他们刻意表现出了轻松的神色,但草薙还是捕捉到了空气中暗涌的那一丝紧张气氛。
有这些人在,犯人起码很难从酒店逃出去。
草薙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径直走到前台服务部,他向胸前别着前台主管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警察手册,简单说明情况后,又找住房部要了客房的□□,接着快步步入电梯,按下15层的指示按钮。
15层1509,是西村重工的社长夫妇,西村正雄与西村由纪子的房间。刚刚相原刑警在电话里告诉他,下午三点零八分的时候,逐风旅行社有人中途折返,按门铃进入1509号房间,此后就一直没有再在监控镜头中出现。
“能看得清进入房间的是谁吗?”草薙攥住手机,喉咙不由得有些发紧。
“比对之前提供的照片,是逐风旅行社的导游,叫上野千代。”
“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草薙心中顿时涌现出阵阵不安。蓦然暴露在警方视野中的西村由纪子,身上必然牵连着与案件相关的线索,但其作为凶手的可能性并不大——从青木和贵的尸检报告中看,能杀死一名青年男子再进行抛尸处理,显然不是普通女性可以做到的。
不是直接凶手,却也绝不会像表面上那样清白无辜,是知情者还是共犯?她与明石桥的案犯又有什么联系?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费尽周折地把目标放在一个看起来丝毫无害的旅行社员工身上呢?
草薙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子混成了一锅粥。之前和汤川在讨论案情的时候,汤川就郑重指出了他在调查中的不足之处,尽管整件案子有诸多线索付出了水面,但依然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关键的动机,或者说,关系。”
身为有多年侦查经验的警视厅刑警,草薙当然明白案件动机的重要性。像以往他向汤川寻求帮助,也仅仅是只是为了破解做案的手法,至于想要在破案中占据主动地位,洞悉出案情的本质,就必须摸索到凶手最原本的那个杀人动机。
归根结底,做下这一连串布置的凶手,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草薙苦笑着抹了把脸,要不是为了找寻这幕后的因果,自己也不会追来九州岛。所幸九州之旅也确实让他有了不虚此行之感——从在这里调查获得的情报来看,明石桥案件的很多线索,无一不指向西村重工。而最后让他对自己的猜测确认无疑的,是石田园子对照片的指证。
在指宿市小餐馆的那个夜晚,虽然石田园子带着几丝犹豫,还是将手指指向了西村正雄的照片。
那时候,伴随着石田园子手指的落定,草薙也重重呼出一口气。
让他松了口气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与其说是侦查有了进展,倒不如说是这个结果暗合了他内心隐约的希望——如果青木理绘曾经的恋人真的是西村正雄的话,那么案情会简单很多,原本难以理解的事情也很好解释了。
比如青木的母亲为什么会在西村重工的大楼前留下照片,青木和贵为什么会在母亲死后移居东京,在东京无所事事的青木又是如何维持生活的……还有,五年前那宗火灾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电路故障这种说法是否成立,杀害青木和贵的凶手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草薙试着在脑海中将乱成一团的线索梳理清晰,按照时间前后重新排列,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大胆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五年前,杀害小仓优子的真凶是青木和贵,而用那一场电路故障的熊熊烈火掩去罪恶血迹的,正是青木和贵的亲生父亲,西村正雄。
至于凶手的动机,就是复仇。
循着这条思路走下去,草薙开始留意起当年与小仓优子有过来往的人脉交际,越往下调查,他就越觉得这当中有值得探究的蹊跷之处。虽然暂时无法断定凶手与小仓优子、逐风旅行社的关系,西村重工来九州旅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但毫无疑问的是,凶手在杀死青木和贵后,并没有打算就此收手,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西村正雄。
仇恨的火苗尚未熄灭,意识到即将引爆的炸弹就埋在身边,草薙在离开指宿市后就联系了鹿儿岛警署,要求警方全力盯紧西村正雄,并且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留意出现在西村正雄身边的可疑分子。
这就像是一场与隐形敌人之间的对决,在彼此疲于奔命的时候,草薙常常忍不住猜想,那个潜藏在黑暗中操纵一切的复仇者,究竟是怎样的对手?
极其冷静,极其从容,在整个作案过程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于细微处都表现出了隐忍不发的耐性与丝毫不为外物所动摇的决断力。
只可惜这样的特质是出现在一个案犯身上——草薙有些泄气地敲了敲额头。在以往的侦查环节里,他也遇到过这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韧劲的犯人。通常说来,这样的犯人往往背负着常人无法窥探的过往,这种过往于外人而言是无可融化的坚冰,于他们自己而言,却是一发慢性却剧烈的毒药,隐藏积淀在心底最深处,日久天长,便化作了近乎癫狂的执念。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草薙独自站在电梯间的正中央,电梯门上的玻璃镜子照映出自己的身影。他想起自己就曾经被这样的凶手牵引得团团转,甚至因为凶手背后的那份悲哀与无奈而深受震动。但无论是怎样的理解与同情,自己心中坚守的那份信念,也从来不曾动摇过——
即使是再极端的爱恨,也不能付诸于残忍的凶杀去纾解。
没有人能享有夺取他人生命的权利。就算是顶着正义的名号,也不能代替上帝去宣读那份最终的审判。这才是司法存在的价值。
一念至此,流动的思绪像淌过了浅滩,略微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镜子里的男人轻轻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回忆的场景从那片沉重而冰冷的镜像中慢慢跳转,恍惚变成了落满枫叶的暖色天地。天空是高不可及的蔚蓝,土地上铺着碎小的鹅卵石,耳边窸窸窣窣,不时传来年轻的欢声笑语……
反应过来自己想念的是什么地方后,草薙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底忽然就柔软了一片。
那是深秋时节的帝都大学。
那年枫叶红得早,午后的闲散日光里,他为了一桩案子去羽毛球场找汤川,两个人聊完案件,又一起去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那家酒馆喝酒。那个还依稀记得他模样的老板娘听说他的职业是刑警后,睁大了眼睛,显得不可思议地说,你着起来那么温柔哦,工作和外表一点也不匹配啊。
一点也不匹配啊……
草薙睁开眼睛,那一瞬间,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那惯来温和的眸子中流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目光,这样的神色与他相对柔和的五官搭配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搭,却又异常协调。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犯罪的发生。
放在长裤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草薙咬住了下嘴唇。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西村由纪子,上野千代……现在两个人都还在房间内,所以这不算是最坏的结果。自己如果赶得及,还能顺藤摸瓜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里,草薙感到脚下的地板轻微一震,这时,电梯发出了“叮咚”的提示声。
15楼到了。
***
如果可以,能不能不去思考?
上野千代倒卧在沙发上,分明是盛夏时节,她却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冷。那是一股从骨髓里散发出寒气,从头顶处开始渗透,再缓缓流淌进血管、肌理,最后汇聚在胸腔,把心脏都要冻结成冰。
冰雪世界里,万籁俱寂,耳蜗里也只留下嗡嗡的风吟呼啸,然而有个声音却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如同逃不掉的诅咒一般,盘旋不去。
“那个人,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佐崎谦也。”
那是西村由纪子的声音,说完这句话,西村由纪子就转身走进了内室,她听到抽屉拉开和物品被翻动的哗啦声响,但此时的上野千代已然无暇去揣测西村由纪子的动作了,她满脑子都被数不清的疑问所占据——
佐崎谦也怎么会是凶手?那个时候,不正是因为他的鼓励,自己才去警视厅做的证吗?不正是因为他的推荐,自己才能参与九州旅行的策划吗?还有那个在海边的夜晚,他那么温柔地向自己描绘月光下的大海……如果策划了这一切的人真的就是佐崎,那自己又被当成了什么工具……在使用?
上野千代的身体开始发抖,她强忍着不发出呜咽声,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剧烈的东西翻涌着,像要马上爆炸一样。
“你不用害怕。”
身后传来西村由纪子不带感情色彩的冷淡语调,她已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上野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皮质手袋,这位西村帝国的统治者带着阴恻恻的微笑,右手缓缓拉开了皮包拉链。
“不会有什么恐惧的状况发生的,我会为你选择一个最没有痛楚的归宿。”
西村由纪子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上野就觉得身上的冷汗多出一分。她不知道接下来西村由纪子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处理”掉自己,以这个女人的才智和疯狂程度,自己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你放心,我既然做到了这一步,自然有周全的安排。”
衣服后领被人一把提起来,上野能够感觉到西村由纪子呼吸的气息就喷在自己的耳根,每一下每一下,都要激起皮肤的战栗。下一秒,她的头发被人撩开,有什么冰凉又很尖锐的东西抵在裸露出的后脖颈上,似乎是针尖的触感,既稳又准地停留在静脉的位置上,只要再往前一毫米,就能穿刺进□□。
谁来救救我——
上野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像是在回应她的呼救一般,门铃音叮铃铃的响起,持续了三下后,她又听到手掌拍在门板上的“咚咚”声,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眼轻微的一声“咔哒”。
有人来了。
所有的变故都在刹那间发生。像是录像带被人按动了快进键,先是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针尖被猛地抽离,然后是东西掉落的声音、身体重重摔到地板上的声音、关节与肢体相摩擦的声音。上野还来不及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短促又愕然的,终结掉了所有混乱。
那是西村由纪子的哀嚎。
“不许动,我是警察。”
上野千代用力扭过头,瞪大了眼睛。
是草薙,他侧身站在那里,从裤袋里取出手铐,将西村由纪子的胳膊反拧上去,直接铐到了沙发的钢制柱脚上。
“西村由纪子,我现在以杀人未遂的罪名逮捕你。”
话音落地,仿佛是一阵风吹了过来,直到此时,室内凝滞的空气才开始流动。
前一秒还不可一世的西村由纪子跪倒在地板上,像是还没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一动不动地僵直着上身。草薙没去理会她,他注意到被绑在角落里的上野千代,赶忙转身走了过来,反手撕开上野嘴巴上的胶布。
“你还好吧?”
“唔……”
虽然草薙的动作很轻,胶带从脸上撕下来的疼痛还是让上野禁不住倒抽了口气,意识到终于可以重新畅快地呼吸了,她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喘着气——
得救了。
“草薙先生……”
上野抬头看了眼草薙,面前的男人同样是松了口气的感觉,大概是刚才那一番缠斗造成的情绪紧张,他额头上微微渗出些汗,但没顾得上擦,又弯下腰替自己把手脚上的绳子松开。
“还好,没有受伤。”稍微检查了下上野手腕脚踝处的勒痕,草薙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他拍拍手站起身,目光犀利地环视了下房间四周,然后从桌面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纸。
上野蜷着身体坐在沙发上,她紧紧盯着草薙的动作,只见年轻的刑警将纸巾叠在手里,俯下身,小心翼翼从地上抓起了一件细长的物事。
那是一管透明的塑料注射器,注射筒内灌满了不知是什么试剂的液体,长长的针尖在阳光底下,折射出一种诡异的蓝色幽光。
“□□基酰胺,俗称LSD致幻剂。”
草薙握着那管一次性注射器,眯着眼睛转了转针筒,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LSD……虽然不知道草薙说的那串名词到底是什么含义,但是一想到就是这件东西,几分钟之前差点穿刺进了自己的静脉,上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看来得等回去再说了,把这个和东京地下酒吧出售的迷幻剂对比化验一下。”将注射器用纸巾小心包好放回桌面,草薙扫视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西村由纪子,“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明石桥案件中LSD的购货方就能查清楚了。”
又一次听到“明石桥”三个字,上野只觉得胸口一窒,要不要立刻告诉草薙刚刚从西村夫人那里听到的事?尽管还不能辨明西村夫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佐崎部长……
“相原君,是我。请马上派人到1509号房间来……对,有情况。”
就在上野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草薙已经走到了窗口边,他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是请加强酒店和旅行团那边的戒备……对了,仙岩园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唔,西村正雄呢?也是一切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一切正常”的答复后,上野感到草薙的脸色反而有些难看,他像是不太相信外头的太平局面一般,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了几句话,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连说了两个不对,草薙语气中犹疑的程度变得更重,他转身背对着房门,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说不太清楚,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相原君,麻烦你马上抽调人手,去查查西村重工其他人的状况,对,不光是西村正雄,所有人。好,我等着……”
电话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另一端的刑警大概是按照草薙的吩咐去查探情况了。等待的过程中,上野发现草薙明显有点焦躁不安,他一边低头看着手表,一边来回踱着步。鹿儿岛下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身上,蒙蒙昧昧的,给他的身影轻轻笼上了层阴影。
“……查清楚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电话那端的声音再度响起,听到从仙岩园传来的讯息后,草薙的眼睛蓦然睁大。
“你说有人不见了?”